“作家故事”是九久讀書人公衆號的散文共讀專欄,每週二與你分享不止於書的作家日常,望借字引路,伴你進入更爲開闊的作品世界。

  本期欄目爲你帶來的,是日本當代文學的兩位“築字人”——小說家角田光代與編輯根本昌夫的一篇寫作談。角田光代擅長以平和細膩的筆觸,敘述置身不安命運中的女性的故事,憑《第八日的蟬》《對岸的她》等作品被譽爲當代日本文壇三大重要女作家之一。根本昌夫則是被稱爲“日本文壇伯樂”的資深編輯,任職文學雜誌《海燕》《野性時代》期間,曾協助角田光代、吉本芭娜娜以及島田雅彥等作家登入文壇。

  聊到寫小說這件事,編輯和小說家平時都會聊些什麼?在寫作中,編輯會給小說家帶來哪些或有啓示性的影響?《天才捕手》後,文學的時代遠未結束,人和世界仍需要被文字賦予細膩而精準的訴說,而鉑金斯和沃爾夫的故事,其實每天都在發生……

  角田光代

  根本昌夫

  我認爲有希望的小說不是寫出我相信的事,而是隻要寫下我想要相信、希望是這樣的事就好。我開始這麼想,於是寫下了《對岸的她》……爲了寫出如此一點小小的希望,我竟然花了這麼多的時間。

  ——角田光代

  思考的問題只有一個就夠了。對於這個課題慢慢地、慢慢地,雖然不知道能不能得出答案,還是慢慢地寫作,這就是小說家。

  ——根本昌夫

  角田光代與根本昌夫對談錄

  慢慢寫下相信的事物

  寫小說是難爲情的事?

  根本:以前,我曾經和一位獲得羣像新人獎的男性在頒獎典禮的三次慶祝會後一同搭出租車回家,他把剛到手的獎狀遞給我說:“我沒辦法把這個帶回家。”我問他爲什麼,他說:“不覺得很害臊嗎?送你吧。”

  吉行淳之介也曾說過:“寫小說就像在銀座街頭光着身子倒立走路一樣,令人難爲情。”關於這一點,平岡老師說:“即使說得那麼誇張,如果只覺得難爲情就能解決,那你不要搞文學好了。”

  角田小姐,寫小說果然令人難爲情嗎?

  角田:是難爲情啊。我也一直覺得真難爲情,雖然在大學讀的是文科,完全沒跟同學提過自己在寫小說或報名新人獎的事,就連父母親,我也沒有對他們說。

  不覺得難爲情是在寫作開始變成工作之後。不過基本上還是覺得難爲情,到現在還這麼覺得呢。

  根本:即使一直覺得難爲情,角田小姐還是想要成爲小說家。可以談談這方面的始末嗎?

  角田:我在幼兒園的時候不太會講話,交不到朋友,所以老是自己看書,我非常喜歡書。上了小學之後,雖然交到朋友了,仍忘不了幼兒園時深受吸引的讀書樂,小學一年級時,在作文當中寫道:“將來的志願是成爲小說家。”

  我從小學到高中畢業的十二年間,課業表現不算理想,尤其是數理特別弱。只有國文課能夠理解,也可以在課堂上讀小說,所以唯獨國文課上得很開心,成績也不錯。

  雖然這麼說有點自吹自擂(笑),作文也很拿手。不過,以前我不知道怎麼把作文寫成小說,不知道將來要怎麼進入小說的行業,或者自己如何離小說而去。因爲不知道,心想上了大學就會有人教我,而當時可以學習寫小說的大學還很少,所以報考了其中之一的早稻田大學。

  我不是爲了唸書才考大學,而是爲了成爲小說家,與其說上大學,還不如說我是去職業介紹所,希望對方介紹小說家的工作給我。

  不讀書就寫不出來

  根本:我在大學或文化中心指導立志成爲小說家的年輕人時,必定學平岡老師這麼說:“不閱讀的人寫不出來,不寫作的人讀不出個所以然。”平岡老師說過:“自己寫就會有不一樣的讀法,因爲讀法不一樣,寫法也會有所改變。”

  角田小姐剛踏入文壇時曾說自己沒讀過多少小說,其實不是這樣吧?

  角田:其實是讀了不少,因爲我從小就開始閱讀,上了語文科系後老師也常交代要讀這本、讀那本,所以對於讀書量還算有自信。

  但是在我獲得新人獎的頒獎典禮那天晚上,一羣資深的編輯在酒吧問我,有沒有讀過這本、那本書,當我回答沒讀過時,就被他們說了“虧你讀得這麼少,居然還能出現在這裏”之類的話。(笑)

  根本:角田小姐還很年輕,外表也很出衆。說到上世紀90年代,那時還有沒把頭髮染成咖啡色的作家吧?角田小姐有染髮,因爲形象的關係纔會被誤認爲不常閱讀吧。

  還有,角田小姐不是沒有閱讀,而是對不知道的事老實回答不知道。我想這一定是因爲你沒有把不知道的事,假裝自己知道敷衍了事的緣故。

  那之後,角田小姐接到很多寫書評的邀約,非常用心地完成每一個工作對吧?

  角田:說到書評,有的作家願意寫,有的不願意。我想願意寫的作家反而算少數,我在獲頒新人獎的那天晚上被說“你真的讀得很少,實在令人掛心”,對方說既然想當小說家就必須多讀,而且要我多方廣泛地閱讀,這件事一直難以忘懷。

  到了二十三歲的時候,我決定以後無論如何都要多閱讀。讀了書之後寫感言的工作,不管是書評、新書介紹還是感想文,我決定都不要推辭,所以一次也沒拒絕過。後來開始變得抽不出時間來,如果來了十件邀稿,我會接下五件,以這樣的速度繼續着。

  我這麼做,根本上還是有平岡老師說的“不閱讀的人寫不出來,不寫作的人讀不出個所以然”的觀念存在。

  根本:我不認爲沒有閱讀、還沒讀過是很糟糕的事。不過,既然往後要一直寫作,就必須下定決心將來一定要多閱讀。

  對於沒有閱讀,覺得好像有點可恥。現在的學生就少了這麼一點自覺,就算不讀也覺得無所謂,和角田小姐的差異就是這一點。角田小姐明明一直有在閱讀,到現在仍努力地持續下去,所以纔有今天的成就。

  從出版社退休後,根本昌夫沒有結束自己的編輯生涯,而是在朝日文化中心開設了小說寫作班,協助新人作家的寫作

  好小說具有讓人一讀再讀的鋪排

  根本:平岡老師還曾說:“小說要禁得起一讀再讀。”關於這一點,角田小姐怎麼看呢?

  角田:若就“一讀再讀”這一點來思考,我覺得現在的社會似乎真的比較偏好閱讀不用再讀一次的作品。時下追求的是容易理解的作品。只要稍有不易理解、容易卡住的地方,就等於不好看、沒有價值,很容易被這樣判斷,對此我有切身的感受。

  其實,讀到像這樣有點難懂的作品時,有“現在的自己還不成熟,五年後再讀一次看看,那時或許就會懂了”這樣的想法很重要。

  根本:是啊。我在課堂上也經常這麼說,不過好小說往往具有讓人想要一讀再讀的鋪排。缺乏這種鋪排的小說,或許丟了又何妨。最近,我在寫作班舉《城中之霜》爲例,這個作品是完成於昭和十五年(1940年)的短篇小說,屬於時代小說,但寫得讓人想要一讀再讀。我認爲,角田小姐的小說也有讓人想要一讀再讀的效果。

  讓人想要再三閱讀的小說,有因爲精彩好看而想要再看一次,也有一句話,或一個場景深植人心而想要一讀再讀的情形。所謂小說,不是昨天讀不懂,明天就會讀懂的東西。但是隔兩年、三年、十年後再讀,以前看不懂的地方忽然能領會了,或者對之前漏看的地方有很深的感觸,這種情形很常見。

  二十歲的時候,小說回答二十歲的自己,到了八十歲,小說回答八十歲的自己,我認爲這樣的小說就是優異的小說,而且小說要能夠這樣纔有重讀的意義。

  角田:你說得沒錯。平岡老師曾說:“要讀值得一讀再讀的作品。”這句話年復一年,讓我覺得應該更加深刻地思考。

  慢慢思索答案

  根本:角田小姐的小說,比方說我讀了《對岸的她》。然後就會發現,關鍵詞出奇地簡單。對於“我能做自己到什麼時候?我們爲了什麼增長年齡?”這個疑問,答案是“爲了相遇,爲了選擇相遇,爲了選擇而用自己的雙腳行走”。化成語言的話,就是這麼回事。

  雖然僅僅如此,角田小姐寫了六百張稿紙,主人公真的是慢慢地、慢慢地思考,也就是以“小說的速度”來書寫。評論家只要花三行就能說明的事,你用了六百張稿紙,這正是所謂用小說主角的話語來表現。

  角田:我自己讀過的小說都是沒有正確答案的小說,我是這樣成長過來的。我們生活在現實當中的常識或善意等,在小說中並不適用、自己認爲正確的事在這裏是不成立的,我讀小說時有這種感覺。所以認爲讀了小說就能獲得正確答案、就能確切知道什麼,如果用這樣的心情來面對小說,我想一定會失望。

  我在寫小說的時候,非常留意決不要把自己認爲的正義、自己認爲的標準答案或自己認爲的善意帶進小說裏。

  根本:角田小姐以前在朝日新聞的專訪中曾說過這樣的話。我大致念一下:

  “我在處女作《幸福的遊戲》裏描寫了基於個人選擇而成立的模擬家庭,十二年後的《空中庭園》則描寫另一個毫無選擇餘地因血緣關係維持的家庭。我總覺得這兩個作品其實是同樣的小說。也就是說,我花了十二年的時間思考同一件事。當然,我並沒有得出明確的結論。所以,以後我大概還會寫出和處女作一樣的小說吧。儘管明知自己可能仍然得不出答案。”——你是這麼說的。

  這篇報道到現在已過了八年,角田小姐這次推出的小說《我是紗有美》,果真如你所言啊。

  角田:是啊。《我是紗有美》是目前最新出版的小說,這本小說也是從不同的角度思考相同的事。我先花了十二年描寫沒有血緣關係的家庭,十二年後覺得膩了,開始描寫有血緣的家庭,描寫了血緣後,這次出版《我是紗有美》的小說。雖然不在這裏說明小說的內容,不過寫的也是思考不同形式的家庭。

  什麼是家人?——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事。

  根本:《第八日的蟬》雖然有點不一樣,但在某一層面上仍具有共通的議題。我認爲小說家在思考的問題只有一個就夠了。對於這個課題慢慢地、慢慢地寫,雖然不知道能不能得出答案,還是慢慢地寫作,這就是小說家。

  角田光代《第八日的蟬》改編電影劇照

  寫下自己想要相信的事

  角田:說到結論,雖然話題不太一樣,關於小說的結尾,我剛踏入文壇時,當時《海燕》的創刊主編寺田博先生一直對我說一件事。就是我寫的小說非常厭世,這麼厭世不好、不好,他說了好幾次。

  當時的《海燕》的風氣是長輩可以向晚輩說教,所以我想是因爲這個人看我年輕而想要表達點什麼意見吧,一直沒放在心上。不過同樣的事,寺田先生是一說再說。

  有一次,大家一起去了一趟溫泉旅行。散步的時候寺田先生又開始說“角田的小說很好看,但還是很厭世”。我心想又是老調重彈,不過那時剛好是《空中庭園》落選直木獎不久,這次我就沒有左耳進、右耳出了。

  根本:直木獎選考會上井上廈的評論相當嚴格呢。

  角田:沒錯。《空中庭園》爲什麼沒獲獎,直木獎選考會的評語都很嚴格,這次的評語和寺田先生一直對我說的事第一次在自己的心中猛然地連結了。寺田先生說:“不寫出希望就留不下來。現在通過時間考驗的小說全都含有希望”。花了將近十五年的時間,我終於瞭解寺田先生的話。

  根本:你的作品後來有了改變。

  角田:是的。我認爲有希望的小說不是寫出我相信的事,而是隻要寫下我想要相信、希望是這樣的事就好。我開始這麼想,於是寫下了《對岸的她》。

  這是我第一次寫出歡樂結局的小說。不過世上更歡樂的小說何其多,可能會有人認爲這樣哪算歡樂結局。但是我想一直和我一起閱讀、一路支持我的朋友會懂得。爲了寫出如此一點小小的希望,我竟然花了這麼多的時間。

  從我踏入文壇一直讀我作品的編輯、新聞記者們在《對岸的她》獲得直木獎時,在報道上這麼寫:“角田小姐首次寫出歡樂結局的作品”。

  本文選自根本昌夫《小說教室》,內容有刪節

  部分圖片來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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