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探照燈 | 今日看點(點擊查看)

2019年凱迪克金獎繪本《你好燈塔》引進出版 | 《錦繡未央》小說侵權案被判抄襲成立 | 2019亞洲電影展推薦 |

......“圖畫書界奧斯卡”


新作

張欣:這次轉變,我結束了對於純粹人物的寫作


訪談



作家張欣,如她身處的中國現代化前沿都市廣州一般,流麗、敏銳、直接而又坦誠。她近期推出的新長篇《千萬與春住》,延續一貫的都市書寫,將人在面對特殊事件時的種種行爲模式、心態結構、情感路徑剖析呈現。

所謂“特殊事件”,是小說主人公滕納蜜調換了自己與朋友夏語冰的孩子,然而又將夏語冰的孩子丟失了,故事即是在多年後丟失的孩子被找到後真相不斷剝落與各個人物的反應中推進,由此牽發了都市生活、慾望、人際關係的諸多命題。這似乎是熟悉的“張欣小說”:多在愛情、婚戀、家庭層面展開,且情節設置的波折度、人物關係的戲劇性較強,所謂“題材意義通俗化”、“結構方式通俗化”,但內裏卻有着張欣一貫堅持的審美價值和人格價值,難以被替代。


評論家雷達曾評價張欣是“當代都市小說之獨流”,“善於充分揭示商業社會人際關係的奧妙,並把當今文學中的城市感覺和城市生活藝術提到一個新高度”。張欣小說中少不了都市小說的共性元素,如慾望的膨脹、衣食的細述、流行的語彙,因爲她肯定人的世俗化,但她小說的實質卻不止如此,正如雷達所說,早已“向着生活的複雜、尖銳和精彩跨出了一大步,不憚於直面醜陋與殘酷,不惜傷及優雅,遂使她的都市小說的現實感、社會性容量、人性深度、心理內涵都有了明顯增強”。


張欣有《鎖春記》《不在梅邊在柳邊》這樣對都市精神壓力下人性變異的深度剖析之作,也有《沉星檔案》《深喉》《狐步殺》這樣向着社會結構和公共領域拓展的作品,她無疑是都市生活的優秀觀察者與記錄者,她熟知現代都市的物質性、流動性、景觀性,也熟悉人在其間多種被擠壓、適應、變異的歷程。她不避諱參與其中,因而她有一種自信,從來不缺故事、人物,“我對人不陌生”。



這大約是張欣這一代作家的共性,或者說這一代作家特別擅於承接的文學傳統:長於塑造人物。他們瞭解人的行爲邏輯、心理邏輯以及這之上生活的刻印,小說中人物的面孔才如此清晰。《千萬與春住》中的滕納蜜,這個被張欣稱爲“有疤的樹”一樣的人物,父親犯罪帶來生活的貧窮、心理的曲折、行爲的不可理喻,讓一切的通俗也好、戲劇性也罷,退居其後,人性的複雜、人物的站立在小說的最前端。張欣認爲這也是代表了自己寫作上的轉變的一個人物,“結束了對純粹人物的塑造”。


張欣被稱爲“最早找到文學上的當今城市感覺的人之一”,然而,三十多年都市文學的寫作,又怎會是輕巧的呢?張欣是與中國現代都市共同成長起來的作家,真實都市生活經驗轉換爲“文學的都市”並非易事。如評論家鍾曉毅所言,作家必須從他們所欲表達的真實都市中的某些經驗或理念裏,去設定文學符碼,或者經由對城市景觀的轉化與隱喻性過程,以傳達作家所要表達的城市意象。張欣無疑是在不斷嘗試描繪中國時代變幻中的“文學都市”,她的每一次轉折都是在選取最合適的城市書寫方式,她寫作的縱線就是爲中國時代都市所作的清晰的註腳。


本週封面作家  張欣 / 郭天容 繪


一個人的墮落、下沉,如果沒有糾結,就不是文學。人物的複雜性,就是人物的準確性。



記者:《千萬與春住》的開頭,即是一副日常生活的場景,文中也常有喫穿用度、衣食住行多個細緻畫面的描摹,這應該與你在創作談中所說“時至今日,感覺寫作中最大的難點竟然是最不起眼的日常……瑣碎的凡間煙火背後,是數不盡的江河日月煙波浩蕩”有關。你着意強調“日常”,是希望實現它在小說中的何種意義?如評論家謝有順所說的“日常纔能夠流傳,它是思想情感的肉身”嗎?


張欣:和謝有順的觀點是一種暗合。日常敘事和宏大敘事是一種相對,我們的創作環境在相當長的時間裏比較強調宏大敘事,一個時代當然需要宏大敘事,而且很多題材是適合宏大敘事的,但反過來說宏大敘事走向極端,就變得失衡了。一旦失衡後,就露出了它負面的東西。特別多的宏大敘事之後,你發現你知道的都是一些道理和一些意義,但對那個時代人是怎麼生活的一無所知。小說不是哲學,也不是社論,它是生活流傳下來的一種古老技藝。從這個角度來說我突然覺得日常很重要,有時候我們其實不會寫日常,因爲我們太注重宏大了,一寫小說就會考慮它的意義在哪裏、爲什麼要寫這個。以前我們的小說家老是想引導讀者,現在小說則完全滯後於生活了,生活本身會打我們的耳光,你沒想到的事全都發生了。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的小說還是要回歸到生活本身,日常是需要被記錄的。



記者:日常塑造人物,尤其在《千萬與春住》的主人公滕納蜜上,她生活的一切似乎都很精緻,但在深夜獨自一人時,“真空包裝的紅油豬耳和紅星二鍋頭”透露着她人生的痕跡,更隱現着她某種心理路徑。這應該是寫日常的難度所在。


張欣:日常與人物是密不可分的,所以它才重要,也才特別不好寫。看起來容易的東西其實反而最難,就像好看的衣服根本不花哨,似乎也沒有任何設計,但其實它的設計完全隱藏在布料、針腳、手工裏,這說明很容易的事,其實又是最難做的。日常跟人物的內部緊密相關,尤其在都市文學中,人物和他的日常分開就會無所依仗。


而且這次的故事太富有戲劇性了。其實前段時間我的寫作有一個比較大的轉變,原來我都是寫都市傳奇的,但我突然覺得應該在很平凡很細微的東西中間找到都市的感覺,不見得要特別誇張、特別典型。但這次的故事又特別離奇,要駕馭這樣的故事就變得不太容易,因爲你只要壓不住它,它就變成一個可笑怪異的文本。故事本身具備了很強的戲劇性,我就不能再去強調它的這一面,而要強調它貼地的那一面,也就是人在面對特殊事件時的心態、行爲模式。接近人物是容易的,但附體卻是很難的,你再接近你也是他人,我們看別人常常覺得應該這樣應該那樣,但輪到自己,比大部分人還不行。小說最難的就是你怎麼讓讀者在一個人身上找到同感,找到和光同塵的感覺。這需要作家非常務實,也要剖析人心靈深處的東西。


記者:滕納蜜的心理邏輯展現尤其充分。因爲父親去世、生活貧瘠帶來內心層面的創傷記憶,扭曲的心理,物質化的慾望,對於母親、夏語冰、薛一峯的刺戳、親密又憤恨的情感,甚至於對於丟失的孩子似乎毫無愧疚感的表現,她和你以往小說中的人物似乎有一點不同,她的幽暗心理、人性層次更爲豐富了。


張欣:我以前寫過一個東西自己還挺喜歡的,但在影視公司做策劃的朋友說,張老師你這個東西的點在哪兒?我當時就愣住了:難道沒有嗎?我覺得人物的碰撞、情感衝突各方面都很激烈,但她說我故事中最重要的人物是被我深深地愛護的。事後我自己冷靜下來想,確實如此。由此我有一個感悟,所有你愛惜的人物都是一個失敗的標本,一定會這樣,因爲你特別愛惜他,就總是會把他塑造得很好,無論他遇到什麼事,你都會人爲地自然地幫他調整好。所以我這次是故意將滕納蜜作爲中心人物來寫,當一個人物遇到人生很多問題的時候,他到底會怎麼樣?在剖析一個人的時候,作家面對的不僅是人物,也是自己。人在很多時候,根本沒有想象中的寧靜、清晰,往往是糾結的。


我想強調的是,我在寫滕納蜜的時候是用愛的心情去寫的。我對這個人物談不上什麼惋惜,就是以往我怎麼寫正面人物,就怎麼寫她,這樣我才覺得更有意義。過去我塑造的人物太純粹了,因爲我寫作的啓蒙就是林道靜跟着盧嘉川長江起航,長風獵獵中終於找到了人生的方向。我們這樣一代長大的作家,很容易把中心人物寫得很好,所以在轉變的時候才特別困難,當你發現人都不是那麼純粹的時候,那種轉變非常痛苦,我也用了很長的時間。這次是我一個改變之作,突然覺得自己應該這樣來寫人物,不再是以往那種總有純粹人物的模式了。



記者:這也帶來一個想和你商榷的問題。在小說行將結束的時候,揭開了滕納蜜對於夏語冰的憤恨是因爲,滕納蜜年輕時對於周經緯的暗戀,但周經緯卻選擇了一個在大衆眼中有一些情感污點的夏語冰。這似乎將滕納蜜對於夏語冰複雜的情感歸結到一個“輕巧”的地方去了,是不是削減了人性本身的複雜性?


張欣:兩個女子同時愛上一個人,這是我非常討厭的做法。我覺得我在滕納蜜身上投注的最重要的東西是,她不是非要愛一個人,而是她失去了最後一次做好人的機會。因爲她覺得周經緯愛她的時候,她到處去幫別人的忙,對每一個人微笑,那是她爸爸出事後暗淡生活中唯一的一道光,她很想抓住這個光。實際上愛情哪有那麼重要,我這樣寫只是一種手段,做好人不是總有機會的,對於滕納蜜而言,只在那個時刻。但最終她發現,自己怎麼努力都沒有人愛。這就是我想塑造的人物,人都是在焦慮的泥潭中自我救贖的,這是非常困難的。一個人的墮落、下沉,如果沒有糾結,就不是文學。恰恰是對自己的不斷下墜非常冷靜,才讓人痛心,因爲她毫無辦法。我覺得人物的複雜性,就是人物的準確性。



有時候你要更貼近生活,更貼近人心,可能就得找一棵有疤的樹,或者找一個有內傷的人來寫。



記者:小說的故事圍繞着兩個女性展開,滕納蜜調換了夏語冰的孩子,由此展開婚戀、家庭的命題,牽發了都市生活、慾望、各色人物的關係,小說在真相的剝落中推進。有一點是無疑的,故事情節的跌宕起落,是你小說一向的特點所在。但有一種揣想,對你小說“通俗”的論斷也在於此:多是在愛情小說層面展開,且情節設置的波折度、人物關係的戲劇性常見於小說文本。我想,這樣的聲音你聽到不止一次。


張欣:我想說的是,不見得好讀的東西就是沒有難度的。我覺得,當一切都顯露出來時,寫作纔是非常難的。因爲事情都告訴給讀者了,不需要任何猜測,難的是在這個情況中來寫人物的心路歷程,一旦寫得不好,別人就會覺得很怪。是枝裕和的小說《如父如子》中,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就是,整個家庭和小孩拼命想去適應但又沒法適應的那種難度。當真相暴露出來後,每個人都會表露出真實的自己,你把人物的反應想得通透明白,就不會是一個很虛的文本。


我其實特別重視故事的合理度,因爲它是基石。寫好故事不難,但情節的轉承是具有難度的,就像交響樂一樣,它轉到下一章時的過渡特別重要,好作品都是,它一定是渾然一體的。


電影《如父如子》劇照


記者:談你的小說,不得不牽涉的話題是都市。你熟知市場化與全球化背景下都市生活的物質性、流動性與景觀性的萬千變化,多年來也一直將小說作爲傳達都市生活的萬花筒。這些年來都市文學似乎越來越成爲一種顯學,作爲一直深耕在這個場域的作家,你怎麼看待都市文學?它們所關注的話題、呈現的樣貌,是否又真的凸顯了當下生活和生存的真實處境?


張欣:改革開放四十年來,都市文學有了很大的前進,最重要的是它已經產出了觀點。都市文學不在於城市的街道、摩天大樓,而在於城市人表面冷漠、內心焦慮的撕扯。都市很好的地方在於,它橫掃了一切,尤其橫掃了人身上那些其實不成立的東西。它對人是一種訓練,讓人越來越都市化,甚至都市的外來者都會迅速地知道它的規則,然後在此生根、確立自己的位置。這是都市最強大的地方,都市文學隨着中國改革開放的進程,會發展到新的位置,產生越來越多的好作品。


記者:作家從他們所想表達的真實都市中的某些經驗或理念裏,經由對城市景觀的轉化與隱喻性過程,傳達作家所要表達的城市意象。具體《千萬與春住》裏,你這次想呈現的是城市的哪一面?城市如何構建了現代性意義上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張欣:都市教會我們的是,學會尊重每一個人的生活狀態,它巨大的包容性讓任何一個不切實際的想法,都有人明白、理會和迎合。都市裏,萬物靜觀皆自得,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樣子,不要妄圖拿你的規則、價值觀改變別人。這對於文學的好處是,在塑造人物的時候自由度和客觀性會好很多,畢竟你只負責呈現,並不承載其他。或許在這個意義上,寫作的批判性也會降低,文學的教育功能會慢慢淡化。文學會越來越迴歸它原來的位置。


記者:這些年來,你的多個小說都在描繪這個城市意象,多年小說創作出來的城市圖景是否有一條清晰的路徑?這條路徑上是否也發生過轉折或者變化?畢竟三十年的創作間,時代前行中人們的困境、壓力也是不斷改變的。


張欣:肯定有一些轉折。《鎖春記》時期我的寫作挺冷酷的,《終極底牌》的時候又開始向暖,因爲突然發現殘忍沒有邊界,本來以爲它是有底的,然而並不是。但向暖的東西又挺難寫,因爲你首先得讓自己相信,才能讓別人相信。再一次轉折就是這部《千萬與春住》,我確實結束了對純粹人物、英雄人物的塑造,我開始關注那種不純粹的人。有時候你要更貼近生活,更貼近人心,可能就得找一棵有疤的樹,或者找一個有內傷的人來寫。



記者:伴隨着時代的迭進,你小說的觸角常常探在時代前沿的域界裏,這與你對時代的敏銳感受是有很大關聯的。不難發現,你的小說裏出現的新鮮詞彙不斷更迭的現象,更重要的是人們關係的變化、心理的變化,都踩在時代的脈絡上。你想對時代做一個怎樣的“自己的註腳”?


張欣:我寫作的時候可能沒有想那麼多,更多的想的是應該記錄生活。曾經有一個評論家說他跟別人複述一個時代中國的一些事兒的時候,他就會從我的小說講起,它們確實是一種對生活的記錄。可能老作家們都如此,老舍先生寫《駱駝祥子》,他知道生活中的好多事兒,也瞭解黃包車伕,能夠把他們寫出來。作家們應該知道普通人的生活,我從來沒有圈子的概念,就生活在普通人中間,我從來沒覺得缺故事、缺人物,常常是寫不過來。作家對生活需要有認知,有好奇心,我有時候會發現有些作傢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哪兒有好喫的,不知道到哪兒買東西,生活和寫作應當永遠是不可分的。對人心更是如此,有些作家從來沒有關心過人心,永遠只關心自己,挖掘自身當然也可以寫得很深邃,但我更重視的是向外觀察。你在這其間體會到的東西是非常職業的,我就是一個職業小說家,我有這個能力。我對人不陌生,我可以講述他們的生活,同時記錄了中國的時代。


記者:評論家鍾曉毅對你的寫作姿態有一點分析,“她發現大家其實都在紅塵中奮鬥,與其冷眼看人生,不如換一副心腸去理解紅塵中的悲歡。她覺得文學當然不能無病呻吟,但也不能把它們拔高到都是‘精神聖地’。”“不用拔高到到處都是‘精神聖地’”,這樣的解讀恰如其分嗎?你似乎並不糾結所謂通俗,所謂純文學的概念。


張欣:我對自己要求並不高,有的人滿臉寫着“我就是要進文學史的”,我敬佩這樣的人,但我對自己沒有這樣的要求。我覺得一件事它是有始有終的,它能達到什麼意義也是客觀的,不是你想把它拔高它就高了。這可能是商業社會對我的教育。而且,我尚且不知道怎麼生活,我又怎麼教育你呢?如果有人能看出小說的意義來,我當然也很高興,但如果只是閒時拿來解悶,也沒有什麼不好。一切合適就是最好的。


我寫作的時候,最強調的是感動自己。作家阿來說,小說的深度不是思想的深度,而是情感的深度,我覺得這句話挺打動我的。如果你根本沒有動情,你也感動不了別人。


新作選讀


人都是很普通的。


當年,滕哲是同輩中被提拔起來的第一個,也是最年輕的一個正處級。領導對他的評價是少年老成,機敏穩重。並且,以他的中等顏值居然娶到校花。一時風頭無二,前途不可限量。


然而所謂人生,不都是另有關山一萬重嗎?


滕哲終究也沒有非凡下去。



滿地的鞋子。


納蜜的臉,微微繃着,神情淡淡的,就像絲絨的鞋面,平整、貴氣。這個品牌的鞋子,絲絨平底款做得最好,是那種偶然掃見稍有驚豔的感覺。


服務員倒是一點也不嫌煩,左一雙右一雙地介紹,聲線柔軟親切,單腿跪在地上爲母親服務,母親顯得頗不自在。她是穿慣地攤貨的人,跑到名牌雲集的太古匯買鞋,是犯罪好嗎。


“太貴了。”母親低頭試鞋,忍不住對她耳語。


納蜜假裝沒聽到,繼續陪着母親試鞋子。


她喜歡寵着母親的感覺,給她買金戒指,好讓她在搓麻將的時候被牌友們驚呼晃眼睛晃眼睛;給她買美容白金卡,好儘可能撫平她臉上或者心裏重疊交錯的皺紋。母親太不容易了,自父親走後,她們母女相依爲命,人生慘淡。天資不錯的母親,曾經文藝小清新的母親,終於被歲月風霜塑造得粗枝大葉、庸俗市井,經常失度胡扯,說些有的沒的,或者笑得花枝亂顫。一見到打折商品有用沒用都會瘋搶,買到便宜貨就像撿到寶那麼高興。成爲地攤之外隨便到哪兒都被嫌棄的那種人。


服務行業的人見到她,就是三句話:沒有加大碼。這個很貴的。我們店全年無折扣。


好在母親還有她。


她的確非常優秀。從小就是“別人家的孩子”,學習刻苦認真,成績永遠班級前三;考試因爲點錯一個小數點會自責得想哭;放學以後做完作業就幫媽媽摘菜、拖地;星期天下大雨會跑回學校教室關窗戶。


總而言之是那種叫大人放心的好孩子。


可是,架不住時代變了。


長大之後,她發現她這一號人並不喫香,簡直就是生不逢時。


然而她的特點便是沒時間顧影自憐,迅速調整好人生方向,鍛煉出強大到混蛋的小宇宙。哪怕前程伸手不見五指,她也堅信會有開掛的一天。


只是讓人難以置信的是,她這樣一身休閒打扮,全身上下無一名牌,更沒有拎什麼會默默介紹主人品位的包包,還帶着一個全身淘寶感十足的老人,服務員爲什麼還那麼耐心呢?


爲了若干服務員輕慢母親,她沒少惡語相向。


她看了一眼那個黃毛小丫頭,並表示把鞋子包起來吧。


接下來她刷卡,埋單,不看母親着急並想制止她的眼神。


走前,黃毛丫頭雙手把裝着鞋盒的購物袋提到她的面前,交到她手上,小聲讚許道:“夫人真是好品位,這雙鞋斷貨三週了,今天就只進了這一雙。”說完不忘莞爾一笑。


“你的氣場好大。”黃毛丫頭最後補充了一句。


明知道是恭維,聽上去還是舒服。


舒服地花錢,是商業王道。


不過,夫人,哪門子的夫人。她一個人生活多久了,記憶細碎而且綿長,這樣子一個人進出,竟像數學公式一樣固定下來了。


她已經變成了一座城池,外面的人進不來,她自己也出不去,固若金湯。


納蜜回到家中,天已黑盡。


她的這套房子屬於地段最好的高檔小區,只有四幢深啡色的公寓樓,看上去貌不驚人,但是樓價奇高,管理到位。在任何房地產公司中介都看不到掛牌銷售,只因有人出讓,立刻有人全價購進,根本沒有掛牌的空間。


一是鬧中求靜,二是有花園迴廊、恆溫游泳池。重要的是住客都是體麪人,當年一套公寓的價錢足可以買城郊的一幢三層別墅,令許多人望而卻步。


房子也有血統高貴這一說,因爲從來就沒有便宜過。


這樣的東西無論多麼過時陳舊,總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優越感。


納蜜打開落地燈,這燈壓根就沒有設計,腰身筆直如一棵小白楊,頭上頂一個大白碗——乳白色的燈罩,碗口向上,照天不照地,天花板上鋪了一層柔光。屋裏的人卻是不晃眼睛的。


燈下的傢俱都是極簡風格,禁慾系設計。


和落地燈並列的是一株盆栽的仙人柱,濃綠有刺,算是植物界的超模,瘦高而沒有表情,忘記澆水也可以傲慢地活着。


客廳裏有一面牆壁是高飽和度的莫蘭迪色,上面孤零零地掛着一張風景攝影圖片,並沒有所謂讓人驚豔的視覺衝擊力,如同放大的最普通的明信片。只是下方有一行字標明:美國佛蒙特州。僅此而已。


絲絨質地的沙發上搭着鬆軟的胖針織毯。


一看就是獨居女人的偏好。


納蜜把手提包信手放在地上,換了拖鞋,去洗了澡。


再來到客廳時,穿了淡粉色的棉質睡裙,由於洗得太舊,細軟得像什麼都沒穿。真好,這是她每天最期待的時光。這樣舒服地坐在面對陽臺的沙發上,透過落地門的玻璃,她可以看到遠遠近近的燈光,這是城市的縮影,有一點點迷離和捉摸不定。


似乎又有無限的傳奇故事。


如果是颱風來臨的壞天氣,感覺全世界都在受難,唯有自己幸福地活在一個安全島嶼,隨時都可以睡去。


秋風拂過,末尾處有一絲不爲人察的寒意。


沙發一旁有一輛金色的酒吧車,上面立着掛着各種各樣的酒,同時也倒吊着幾個高腳杯。琳琅滿目的感覺,是唯一富貴的點睛之筆。


茶几上,放着她昨晚喝了一半的二鍋頭,對,就是小瓶的紅星二鍋頭。她熟練地打開一袋真空包裝的紅油豬耳,連酒杯都不需要,一邊對嘴喝小二,一邊用手提出油膩膩的耳絲放到嘴裏,味道不是一般地好。


什麼威士忌,貴腐,香檳中的大地之魂,裝的時候自然得以它們爲偏好。


還有手工切片的西班牙火腿,哈密瓜或者杏仁餅。這些套路版的下酒菜,她聽都聽煩了,只是般配,哪有那麼好喫。


但其實,此時此刻纔是對自己最深刻的寵幸。


龍蝦也是,有什麼好喫,就是貴嘛,領班會跑過來遞名片。


母親胃口大開,喫得滿面紅光。她看着她喫,心想母親倒是一個簡單到幸福的人,她身上發生的事,半點落到別人頭上,至少也是愁眉不展。只有她喫得下睡得着,還很疑惑地問她,你怎麼不喫,好好喫哦。


每一次見面的模式,基本都是先購物後喫飯。


縱是有些心煩,她也是不能跟母親住在一起的。她們到底是兩個世界的人,而且她也一個人住慣了。剛纔買完鞋子以後,便去惠食佳喫飯。


惠食佳是個小店,正宗的老廣東粵菜。店面小小的,雖然側立街邊,然而車速稍微快一點都發現不了,也沒有什麼精緻的裝修,卻仍舊不妨礙它門庭若市。裏面的女服務員沒有胖子,統一穿月白色無領偏扣的唐裝,自梳女一樣的打扮,臉上自帶些許清高的冷漠。但不得不承認,服務還是相當周到、勤力的。


本來是去喫雞湯燙魚片的,滾燙的雞湯把超薄的生魚片燙熟,味道鮮美。


母親說,請問有擦手的毛巾嗎?剛纔試了半天鞋子,當然要擦手。


服務員說沒有。


可是隔壁桌上的客人,每一位手邊都是雪白的溼毛巾,躺在白色陶瓷託盤上。


服務員解釋道,他們點了龍蝦。


這就是差別服務嘛,好的店就是有這樣的細節。喫一盤蒜蓉菠菜需要用溼毛巾嗎?成本本身就是利潤。


納蜜便道,那我們就喫龍蝦套餐吧。


母親馬上就一副嫌貴的表情,剛想提出異議,被納蜜用眼神制止了。


爲了不丟面子,享受到雪白的熱毛巾。人生都是因小失大。


父親在政府部門曾經分管的那一大塊資金,按照他指定的銀行存款,因此得到二十萬元的好處費,屬於職務犯罪,判刑十二年,還沒有坐滿時日就離世了。


剩下張皇失措的母親,方寸大亂,似乎跟好幾個男人有過牽扯,無論是那些奇怪的男人上門,還是母親滿懷希望地跑去同居,結果都是無疾而終。隨着年齡的增長,她身上的校花氣質流失殆盡蕩然無存。看到她越來越乖巧的神情,越來越會看男人的臉色行事,然後就沒有然後了。納蜜的心裏就像插了一把刀。


卻又沒有任何辦法。


最終母親變成了納蜜的一件行李,礙手礙腳又沒法丟棄。


剛纔跟母親分開的時候,她叮囑母親參加朋友孩子的婚禮,要穿得簡單整潔,不要紅紅綠綠的突出自己,但是包包和鞋子一定要講究,份子錢更加不要糾結。不要讓人看低了。直到把她送上神州專車,納蜜還在喋喋不休。


她們是典型的母女角色倒置。


她這是有多想當母親啊。


納蜜揚起頭來,又喝了一口小二。


瞬間一條火龍從嗓子眼直接竄到心底,真心痛快。她喝酒,純粹是爲了助眠,從年輕的時候開始,她就神經衰弱。


在最深的夜,喝最烈的酒,忘了我是誰。


(選自《花城》2019年第2期,單行本由花城出版社出版)


2018文學報合訂本 已上線微店


如果您不想錯過每日我們推送的資訊,

可將公號設爲星標,

作爲特別關注。



文學照亮生活


公號:iwenxuebao

網站:wxb.whb.cn 

郵發:3-22 

掃描左邊可進入微店

文學報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