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蓮老家的門牌號碼是76號。其實老家說起來也不算是老家，從小到大住的都是我父親工作單位配給的宿舍。因為在這島上我們從來沒有擁有過屬於自己的土地或資產，我們沒有屬於自己的家，小小的瓦房，二間房就是一家五口的家。

從小到大我住過2個單位4間宿舍，其中最早住在海濱街那間宿舍我一點印象都沒有，那年我只有6個月大，所以的印象只從老照片中想像，想像我、和父親、母親真正曾經共同住過的那間全然陌生的日本老房。所以記憶中最美的是國小之前住在美崙的縣政府宿舍。美崙，聽名字就感覺很美吧！這房子前後都有偌大的院子，院子裡種滿了花草樹木，還有許多果樹。前院有柳丁、二株品種不同的枇杷，後院有芭樂、木瓜，圍籬旁側邊還種上了一株葡萄，沿著三角形的支柱爬上屋頂。不過枇杷樹嚴格來說不在我們家院子範圍內，而是在隔壁趙伯伯門前。院子裡還有咪咪，她是趙伯伯養的貓。還有曾經出現的小黑、白獅……。

小學二年級我們搬到美崙溪邊的菁華街。是連幢的日本房子。門前有高高的鳳凰樹，但只有個小小的水泥後院。不像之前的大房子，這裡只有小小的客廳、連在一起的房間，每天晚上睡覺前姐姐們會鋪上棉被，大家就睡在禢禢米上。等到了國小5年級，我們搬到靠近市區那條街上的76號。如果從小學5年級算起，一直到父親離開，我們、應該說他，在那個小小的房子裡度過了33年。不過這些宿舍都一間間拆了。家的回憶很多，以後有空再談。但其實我想說的是76號！

這76號不是花蓮的76號。是民國初年，對日抗戰時期上海極司菲爾路76號(現在的萬航渡路435號)，簡稱76號。76號是甚麼？他是日本在上海建立的漢奸特工機構，正式名稱是汪精衛政府”中央委員會特務工作總指揮部”。簡單說，就是專門對付國民黨敵後情報人員，搞破壞、暗殺工作的機構。

“76號”的創始者是李士群。李士群早年參加過共產黨，曾赴蘇聯學習，後被捕叛變成為國民黨的“中統”特務。 1938年又投靠日本特務機關當了蒐集情報的漢奸。日軍侵占上海後，為急於控制上海，便出錢、出槍，指令李士群盡快建立漢奸特務組織。李士群覺得自己的號召力不夠，請來了甘願當漢奸的“軍統”、“中統”雙料特務丁默村。也就是李安電影”色戒”裏梁朝偉扮演的角色。“76號”的工作是打擊殘害、暗殺、逮捕私刑上海各界、各黨派的抗日愛國志士，逼問情報。

太平洋戰爭爆發前，日軍勢力無法進入上海的英、法租界，租借裏新聞界很多愛國人士辦報宣傳抗日，揭露日偽罪行。 “76號”就負責打、砸報館，《大美晚報》總編輯張似旭、經理李駿英、副刊編輯朱惺公被暗殺。文學家郁達夫的哥哥，時任設在租界內的江蘇高等法院第二分院刑庭庭長的郁華，因堅持對打砸報館的“76號”特務判刑，被“76號”派人槍​​殺在汽車上。國民黨派往淪陷區執行任務的特工人員，死於“76號”特務之手的就更多了。那個時代的上海灘，確實是龍蛇雜處步步危機的地方。隨著對日戰爭失利，日本人在淪陷區也一步步在南京區、江蘇區、蘇北區、上海區、杭州區、華南區、武漢區、安徽區，一共建立8處區級的特務機構，全部統稱”76號”。

我父親當年負責津浦線安徽到南京的情報工作，在南京有工作站。1943年被76號特工滲透破獲，被捕進了76號私牢。指甲虎、老虎凳、灌水等私刑都受遍，汪精衛政府的處決令都下了，本來以為難逃一死。沒想到有個以前的部下投靠汪精衛在76號，因為老爸當年對他不薄，看到我父親的處決令就先給壓了下來。沒多久日本人為了進一步掌控76號下毒把李士群毒死，76號特工總部被撤銷改組。1944年11月汪精衛赴日之後病死，76號瓦解，老爸被趁亂偷偷的放了出來，逃過一劫。

那好心的部下後來怎麼了？聽老爸說他後來以漢奸的名義被捕了………。

 

1949年國民黨政府遷台，老爸聽命令留在淪陷區繼續敵後工作，沒想到中統一群人抗令撤退到台灣，老爸完全被孤立在南京。1950年才輾轉逃到香港住在調景嶺！1952年透過關係才又來到台灣。但人事已非，以前的部下都當了高官，他在交通部計畫委員會佔了專員，不用做事等待派令。結果要他到金門調查站主任，他覺得好不容易從淪陷區回來，又要派他到前線，一氣之下離開調查局，看透了中統、軍統的明爭暗鬥，遠離是非圈靠朋友介紹落腳花蓮………。多年之後，他最後住的宿舍是00街76號！是命運還是巧合？

晚年的時候他常常對我說，一個人在夜裡感概人生，懊悔當年做錯了決定！

一步錯，步步錯。當年津浦線上呼風喚雨的年輕人，被困在這島上偏遠的東部50年。去年年初76號老房子拆了。回花蓮好多次，每次經過我都沒有勇氣看那已成廢墟的，曾經是我從童年、少年、離鄉、返家，早已成我我生命一部分的”家”一眼。

今年年初，清晨一個人漫步回到76號，圍籬裏蔓草叢生。一點點能喚起記憶的物品都不留。老爸走了好多年了，他的、我的76號！在時空與記憶裏交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