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色列開餐館的中國人|單讀

1948 年 5 月 14 日,以色列國家在特拉維夫宣佈獨立。由於第一次中東戰爭期間,阿拉伯人封鎖耶路撒冷長達 8 個月之久(1948 年 5 月-12 月),特拉維夫隨即充當了以色列的臨時首都,飽受着暴力活動和恐怖襲擊的折磨。

多年後的今天,許知遠在那裏遇到了開中餐館的朱先生。和同輩人紛紛前往美國、歐洲不同,他似乎更喜歡中東的藍天與海洋。可在那片充滿歷史傷痕的土地上經營生活,絕對不如想象中輕鬆容易——槍戰、恐怖襲擊、自殺性爆炸浪潮......而一旦選擇留下,就意味着一切都將與衆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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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拉維夫的龍城歲月

許知遠

我期待那份紅燒肉。

旅行是對自我的遺忘,異鄉的風物、色彩與聲音,可以暫時置換原有的憂慮和渴望;旅行也是對自我的再次識別,陌生感催促你要儘快確認安全與歸屬,你是誰,什麼令你安心,什麼令你不同。

胃最爲忠誠。儘管自詡爲一個世界主義者,在食物的選擇上,我卻儘可能縱容自己的偏狹。英國與德國,只能忍受兩天,意大利與西班牙,勉強一週,日本與泰國可以兩週。旅行經常帶來感官失調,催生出幻覺,我堅信在維也納喫到了世界最棒的西紅柿炒雞蛋,在東京池袋公園西口嚐到了全球最佳酸辣土豆絲,在亞歷山大城的一家酒店吞嚥下了極致的小炒肉……這味道背後都滿是人生感嘆,比如那位維也納中餐館老闆,是個臉上掛笑的杭州人,80 年代前往貝爾格萊德留學,說一口流利的克羅地亞語,結果南斯拉夫解體了,他跑到維也納,又習得一口好德文。無奈的是,當他留學英國的同學在金融市場大展拳腳時,他的語言天分只能用於報稅、寫菜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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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於維也納

在以色列品嚐了各式口味的 Humus (鷹嘴豆泥)之後,我的胃晝夜不停地渴望着中國菜,同事信誓旦旦地說,“龍城”的紅燒肉可以了卻一切鄉愁。特拉維夫沒有唐人街,這家中餐廳孤零零地矗立於阿倫比街上,與酒吧、比薩店、花店連成一片。響亮、陳舊的店名與門口的紅燈籠、牆上的書法,都讓你想起一個唐人街的世界,如果有一位李小龍模樣的顧客出入,一定更爲圓滿。

龍城的紅燒肉實在平常,盤底兩片生菜,像是對沙拉趣味的某種妥協,令我尤其難以忍受。西紅柿雞蛋湯卻是意外收穫,清淡中埋伏着濃鬱。不過,比起這些味覺,餐廳的老闆更令人驚喜。

上菜間歇,朱先生從後廚走出來。他淡然的表情、和緩的語調,像是從老港片中飄出的人物,一位厭倦了江湖紛爭的退隱者。

他的確是個香港人,卻沒有江湖往事。朱先生出生於惠州,童年在一輪接一輪的運動與改造中度過,1962 年,13 歲的他成爲香港難民中的一員。與我在歷史書中讀到的恢宏場景不同,對此經歷他的描述平淡無奇——他們一行走過邊境線,與九龍的親人會和,隨即融入嶄新的生活。六十年代的香港,既有工業革命催生出的繁榮與機會,也有伴隨而來的動盪與風險,他記得 1967 年街頭到處是人造炸彈的景象,也對於新蒲崗的塑膠花工廠的騷亂記憶猶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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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 年“大逃港”事件

經由短暫的騷亂,香港進入新階段,它不僅繼續創造經濟奇蹟,還努力建立一套更爲公正、進步的社會制度。朱先生對工會印象頗佳,他們舉辦各式聯誼活動,學唱革命歌曲。這些穿越到香港的歌曲,過濾掉現實的殘酷後,留下的只有理想主義的浪漫。

說到此時,他唱起了《我給祖國獻石油》,到了“頭戴鋁盔走天涯,頭頂天山鵝毛雪”時,他揚起右手,似乎豐沛感情正從胸膛溢出。他的廣式普通話有些含混,聲線在一些高音部分明顯喫力,神情卻專注異常。我們所有人都大喫一驚,怎麼會在夜晚的特拉維夫聽到這旋律?

浪漫往往不持久。自 1841 年開埠以來,這就是一座難民之城。中國曆次動盪都將更多人推到此地。英國制度與中國人的勤奮,還有不可缺少的運氣,將它變成了東方明珠。朱先生不過是這股浪潮最近的幸運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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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拉維夫的街道

很多人選擇了移民,這也是香港歷史命運的延續,它開始就是華人勞工中轉地,是中國人通往更廣闊世界的跳板。與同輩人紛紛前往美國、歐洲不同,朱先生喜歡上了中東的藍天與海洋,移民到特拉維夫,開設了此地的第一家中餐館,這也註定了他的經歷與衆不同。

“全世界各地來的猶太人,美國的、歐洲的,自願到這裏,上前線。”餐館沒開多久,他就趕上了黎巴嫩內戰。他記得滿街都是背槍的人,他們在指定的集合點集結,政府統一將他們送往前線。或許,這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猶太精神的複雜性,一方面是高度的逐利性,一方面又表現爲強烈的獻身精神——爲了宗教或是國家。

接下來的 30 多年中,戰爭與恐怖事件從未離開過。他記得 1991 年海灣戰爭時,飛彈的不斷來襲,它即使在空中爆炸,“也會地動山搖,玻璃全都在晃動”。他跑到法蘭克福住了兩個月纔回來。他也目睹了 21 世紀初的自殺性爆炸浪潮,在公交車站、在酒吧、在海灘,他看到血肉橫飛,一隻殘臂掛在路燈杆上。

他原想掙些錢前往美國的計劃告吹了,沒人願意接手他的餐館。不管香港與內地的移民浪潮多麼洶湧,卻很少會湧到特拉維夫。誰會真的選擇只會出現在國際爭端中的城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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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特拉維夫臨海遠眺的風景

他也習慣了這裏,與前任太太離婚,又娶了妻子。他學習希伯來語,有了猶太與阿拉伯朋友,離不開那些菜市場,尤其是特拉維夫的海灘,“天空上的月亮還是很圓的,比香港的還圓,星星比香港還亮……香港的海水也沒這麼藍了”。他甚至對以色列與巴勒斯坦的未來也不無信心,這裏既是猶太人也是阿拉伯人的家,“應該有破冰的一天”。

歸家的渴望也誘惑着他。儘管一個小小的華人社區正在興起,很多是隨着中國影響力擴張而來的中國商人與勞工。他仍覺得自己是特拉維夫的局外人,多次光顧的小偷都在提醒他這一點——一個外來者要承擔更多的不公。但他又覺得此刻的香港,不是他曾熟悉與理解的那個香港,甚至連住所都不好解決,房子實在太貴了。更何況此時的香港,也在爲自己的身份問題掙扎,不知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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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拉維夫街頭的商店

在歌聲與啤酒的感染下,我前往海灘,一路都是那些線條簡約的白色樓房以及閒散的、同樣醉酒的人。與耶路撒冷層疊的、令人窒息的歷史不同,特拉維夫是座嶄新的城市,它躲避了千年的宗教衝突,是一個年輕國家的產物。那個下午的海灘上,舉目皆是活力——男男女女們在奔跑、擊球、逐浪,或者趴在沙灘上,展示着鬆弛的身體。戰爭、死亡、國家的困境,似乎都遠離了他們。這也是令朱先生着迷的海灘,能幫他忘掉一切煩惱,哪怕是暫時的。

我脫掉襯衫與牛仔褲,躍進黑黝黝的海水,在同一瞬間,感受到自由與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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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壞壞

圖片來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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