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虽然看了,却看不见;听了,却听不进。
- 马太福音十三章十三节

【本报消息】近来因多项发言引发争议的新任市议员姚哲,日前出席描写流浪动物安乐死的电影『那八天』首映会,在记者问到对动物弃养有何解决方案时,姚议员表示将推动修法,在市区增设监视器,结合现有警政监视器网路举发弃养动物,被举发者将处以五十万元罚金,并且终身不得饲养宠物。
姚议员的意见引发网路上正反两面的激辩,法律学者及律师认为此举将严重侵犯人民隐私权,作家高大全并以『议员大哥正注视著你』为题,指责姚议员企图以举发弃养动物为名,行使独裁统治。
但也有网友认为『姚P这么有魄力,你们这些恐龙法官只会支持坏人』,『无限期支持制裁弃养动物的王八蛋』,『遗弃狗的畜生连当人都不配,为什么要重视他的人权?』,『你们这些傲慢的学者只会帮坏人讲话,有没有良心?收了国民党多少钱?』,『姚P好棒,我们挺你,让遗弃狗狗的坏人去死』。
关于法律学者的意见,姚议员认为『那些读书人是不是脑袋装大便?』,『法律应该是为人民服务,不是人民要为法律服务』,他表示社会有不同意见在民主国家很正常,但他已经打定主意,将于近日推动修法,并在议会质询时,要求市府团队在近日内拟定施行细则及公告执行时程。
律师公会表示反对姚议员的提案,将向大法官声请释宪,并发起连署活动表达抗议。

※     ※     ※

唐宇威走进事务所时,和正准备离开的助理错身而过。玻璃门在他身后甩上,留下门轴的吱呀哀鸣,吊在门扇上的小铜铃不住颤抖,发出警示般的清脆响声。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抬头认清楚进门的是谁,我问。
「你这几天应该没好好吃饭吧?」他举起手上塞著两个便当的塑胶袋摇了摇,「我带了便当过来。」
唐宇威是市内望族唐家的独生子,和我到国中都是同学,加上母亲当时在唐家的厨房上班,所以小时候每天我们下课,就在唐家里写功课、玩游戏或是打架,直到母亲下班为止。
在欧洲浪游多年后,唐宇威并没有继承家里的庞大产业,而是和友人合开了一间创意设计公司,为企业规划宣传活动,这几年因为承包市府行人徒步区的活动设计,公司获利相当稳定。唐家原有的事业则交由他父亲生前创立的慈善基金会打理。
我几年前从工作的律师事务所单飞,开了自己的事务所,除了保管唐宇威父亲的遗嘱,接案子支付开销和助理的薪水外,有时也要支援律师公会交办的一些琐碎事务。
「可以借我一张纸垫便当吗?」门旁的茶几上堆了几摞纸,唐宇威一屁股坐下,一只手插进塑胶袋拿出便当,另一只手伸向纸堆,作势要抽一张出来。
「那个不行,」我拿起一张纸,走过去递给他,「用这个吧。」
「不都是连署书吗?」他瞥了一眼手上的纸,「而且这个是填好的,应该会用得上吧。」
「是啊,如果签名的人真的叫这个名字的话。」
唐宇威把那张纸凑到眼前,即使站在对面,我都能看到毡头笔渗到背面的字迹,三个大字张牙舞爪地斜过纸面:王八蛋。
「我这里还有『去死』和『杀你全家』的版本,要不要试试看?」我坐在他对面,「说不定便当放在上面,会比较好吃一点。」
唐宇威递了个便当过来,「连署不是很顺利?」
「看到我助理了吧?」我说:「早上我们分头去发连署书,她在另一个地方被人骂到哭,我只好放她半天假。让她回家休息一下。」
「有那么严重?」
「谁叫人家是目前人气最高的市议员,」我打开便当,「人家光是坐公车、吃面的照片就可以拿到一两万个赞,我们?走在街上只会被一两万人吐口水吧?」
「不能想办法推辞掉吗?」
「律师公会的所有会员都要参加,我没得选择。」我说:「我真正担心的是,万一真的遇到案子,有没有办法帮当事人辩护。」
「这个法案还没成案,应该没那么快。」
「难说,」我转身抽出办公桌上的平板电脑,点了几下后递给他,「看这段影片。」
画面中是一条窄巷,摄影机以四十五度角向斜下方拍摄,可以看见对面灰扑扑没有上漆的水泥墙,地上靠墙放著几只附盖的大型垃圾桶。
一辆白色小型车从左下角驶进画面,在画面中央停住。
过了一两分钟左右,车子开始起步,只见一团半个人高的黑色毛球滚下车,消失在画面底端,车门随即关上,从右上角驶离画面。
唐宇威把平板还给我,「这是 - 」
「最近被人不断转贴的一段影片,标题是『将狗狗载到后巷推下车丢弃!向恶质饲主宣战!』」我夹了颗卤蛋塞进嘴里,「你可以用这个句子当关键字找找看,到今天早上为止,光是在Youtube就有二十万人点阅,如果加上其他的网站,不知道还有多少。」
「慢著,那团毛球是狗?」唐宇威放下筷子。
「我拿平板去宠物店问过,他们叫这种狗『佛兰德牧牛犬』,」我点头,「牠的特征就是那身长长的卷毛。以前还有人形容是『一团长了四条腿,湿答答的脏抹布』。」
「有人会养这种东西?」
「有,而且价钱还不便宜。」我说,「今天姚哲接受访问时才拿这段影片当例子说,如果这种推狗下车弃养的人不法办,感觉上怪怪的。你也知道,这一阵子被他用三个字形容的人,他们后来的下场。」
「我记得好像有两个里长的脸书被灌瀑,然后被检举露点照。」
「拜托,那两个里长的年纪加起来都快一百五十岁了,拍露点照有人会看吗?」我说:「还有另外一个批评他是义和团大师兄的作家,隔天出席签书会时,一个大学生朝他向丢大部头的精装书,书本打中他的后脑,让他当场趴倒,脑震荡住院住了两个礼拜。」
「伤得那么重,那学生后来有被告吗?」
「没有。」
「没有?」
「那个学生跟检察官说,他原本要拿书给那个作家签名,但是被人墙隔开,才想到用丢的,没想到刚好打中作家的后脑,结果检察官裁定不起诉。学生走出检察署时还高举右手比出V字,说是『真理和正义的胜利』。」我耸耸肩,「虽然这个法案还在审议,但是这几天我遇到的同行都说,在这个影片不断转发引发的媒体效应下,通过只是迟早的问题。」
「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了吗?」
「往好处想,我们现在的处境应该比那个影片里的苦主来得好,」我说:「想想看他万一被肉搜出来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 」
一阵清脆的铃声像微风滑过耳际,我抬起头,只见一个男子站在门边。
「不好意思,」他的声音带点颤抖,「请问这里是律师事务所吗?」
「这里是,」我站起身,「有什么我们可以 - 」
「请你们帮帮我,」男子大步上前,抓住我的手,「法扶协会介绍我来的,我就是那个影片中的苦主。」

※     ※     ※

相片里只有草地上一团小山似的黑毛线,如果没有两只小眼睛、露出的牙齿和舌头的话。
「牠叫『抹布』,因为当初在垃圾场发现牠时,又小又脏,跟块抹布没两样。」
说话的人叫文胜斌,年纪大约三十出头,平头,国字脸,绷在圆领汗衫和牛仔裤下的矮壮身躯直挺挺端坐在沙发里,似乎不太习惯事务所的气氛。
我拿起放在茶几上的名片,「事务用品批发商?」
「主要卖些像卫生筷、纸杯、吸管、塑胶袋、购物纸袋之类的事务用品,给像商店、餐厅之类的店家。」他搔搔头发,「我都把货放在卡车上四处跑,没有固定的办公室。」
「您说在垃圾场发现『抹布』,大概是几年前的事?」
「大概四年前吧,」文胜斌说:「当时我办完法事正要回家,经过殡仪馆的垃圾堆时,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动,就把牠带回家了。」
「法事?」
「我太太,癌症。」
「哦,抱歉。」
「不要紧,」他挥挥手,「我以前在建设公司当监工,太太生病要人照料,工地抽不开身。就跟朋友手上顶下这个生意,自己学著当老板。」
「养这种大型狗不轻松吧?」唐宇威问。
「是啊,第一个月我几乎没睡好。」文胜斌笑了笑,「抱给兽医看过之后,兽医说有寄生虫,身体也差,那时候让牠睡在卡车驾驶座旁的篮子里,有空就喂点东西,到休息站就抱下车大小便,看看有什么不对劲的。一个月之后,身体才慢慢结实起来,个头也愈长愈大。」
「现在您还是带著他四处跑吗?」
「我出门送货时,他都坐在驾驶座旁边,」他说:「『抹布』长大后很贪吃,又爱玩。我送完货后习惯到某家串烧店喝一杯,串烧几乎都是牠吃掉的。有时我们到餐厅送货,牠闻到香味就自己开门跳下车,一不注意就跑到厨房里。我还因为这样丢了一些客户呢,哈哈。」
「辛苦了。」
「不过跟客户熟了之后,有些老板或主厨会留些东西,在我们送货时给『抹布』填填肚子,让我可以安心搬货。串烧店的老板也常留点客人吃剩的鸡肉,让牠打打牙祭。」
「你有考虑过养小一点的狗吗?」我问。
「有朋友问过我要不要把『抹布』给他们养,一个月前在串烧店,还有客人问我能不能把『抹布』卖给他。」他叹了口气,「不过我想『抹布』或许是我老婆留给我的,要不然我不会在法事后捡到牠,这四年牠坐在驾驶座旁,就像老婆坐在我身边一样。 - 律师先生,你会卖掉自己的家人吗?」
「我明白了,」我拿起平板放在他面前,「影片中这部车是您的吗?」
「是的,」他回答,「是我以前当工地监工时开的车。自从我太太去世后没开了。」
「影片里面的巷子您认识吗?」
「认识,就在串烧店后面,我们给串烧店送货时,就从这条巷子把货走进厨房。」
「那天您为什么会开著平时不开的车,出现在串烧店的后面?」
「几天前有人拨电话给我,说是建设公司的代表,想找我回去继续当监工。约我在串烧店后面见面,为了影响形象,要我不要开卡车,我只好开以前那部车出门。」
「这部车看起来满小的,那只狗坐得进去吗?」唐宇威问。
「前座塞不进去,只有后座可以。」文胜斌叹了口气,「那天应该让牠坐前面的。」
「你有遇到那个打电话的人吗?」我问。
「没有,我在后巷等了一两分钟,对方就打电话说今天临时有事,改天再跟我联络。刚一回去就发现『抹布』不见了,开著车回头沿途找也找不到。隔天就收到动保处的通知,说有人指控我弃养动物。 - 弃养吔,怎么可能?」
「依照动保法,动保处应该先通知你把动物领回去被你拒绝,弃养才能成立吧?」我问。
「如果这样,我就不会过来这里了。」文胜斌朝桌上的平板一瞥,「这个影片在网路到处乱跑之后,动保处说我有虐待动物的可能,不准我领回『抹布』,要我等法院调查后再说。更麻烦的是 - 」
「生意受影响了?」唐宇威说。
文胜斌点头,「目前有一半的客户说,不想跟会把狗推下车的人做买卖;还有客户说不知道我是这种人,叫我不要再上门。甚至还有人查到我的车牌跟手机号码,一天到晚打电话,骂我是王八蛋,叫我去吃大便,吃大口一点,我的卡车停在路边还会被人喷漆。天啊 - 」
「我们知道,」我拍拍他的手背,从那叠写著『王八蛋』,『全家死光光』的连署书里抽出一叠,塞进他手里,「其实我们同病相怜,这里还有很多,慢慢读吧。」
文胜斌一张一张翻过,抬起头来,「律师先生,这样说,您会接我的案子吗?」
「会的,我会。」我说。
他把纸放在茶几上,一把抓住我跟唐宇威的手猛摇,口中喃喃说著「谢谢,谢谢。」
「不好意思,我不是律师耶。」唐宇威连忙说。
「啊?」
「他是我朋友啦,」我说:「他不是律师,但是解决过很多法律解决不了的问题,您可以信任他。」
「喂,我又不是混黑道的,」唐宇威转向文胜斌,「文先生,是不是能麻烦您帮个忙?」
「有什么吩咐?您请说。」
「能告诉我是哪家串烧店吗?我们晚上在那里见面。」
「没问题, - 就这么简单?」
「您请我朋友当律师,困难的事当然交给我朋友做,」唐宇威问:「我们去动保处一趟吧?」
「是啊,去打声招呼也好。」
「那么简单就好了,」唐宇威噗地笑了出来,「动保处不可能光靠一段影片,就不准文先生把狗领回去。背后一定有人提出更多理由,逼得动保处不得不把狗扣下来。你要打仗,总得搞清楚对手是谁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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