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工厂大门,好几道水柱在空中划出漂亮的抛物线,落在我们面前的水泥地上,透出一股清凉感。
几名员工跟在手持水管的员工后,手持长柄刷仔细刷洗地面。
「抱歉,抱歉, 」跟员工穿著相同铁灰色制服,身形高瘦的翟明文迎上前来,「前几天地上到处都是木屑跟胶水,今天特地做个大扫除,没想到刚好遇到你们过来,真是对不住。」

他伸出手跟我们相握,手掌的感觉相当粗糙,像握著一把锉刀似的。
「您的手受伤了?」顺著唐宇威的声音望去,翟明文的几根指头上的确贴著OK绷跟胶布。
「这个吗?」他把手掌在面前展开端详,「这一阵子跟工人赶一批办公家具,不小心割伤了。 - 这边请。」
他领著我们走进铁皮屋厂房,里面的职员手上也拿著扫把、抹布跟畚箕,忙著打扫周围。少数几个手上没拿东西的,则在捡拾散落在地上和机具上的大块原料,装进麻布袋后拖到角落,空气中透出一股沁凉的水气。
「你们这里有制造不锈钢家具吗? 」唐宇威望向工厂角落一摞银色的金属板跟金属管。
「这几年我们的客户多了很多企业跟公部门,他们比较喜欢金属材质的办公家具。」
「听说您是全市最权威的育种专家,不过 - 怎么没看见有狗?」他四处张望,视线最后落在厂房最里面,一只有一个人高的笼子,从天窗投下的阳光穿过笼子闪闪发亮的不锈钢条,在水泥地板划出一条条细线。
「因为厂房今天打扫,昨天都带回家去了。如果你们昨天来的话,应该会比现在热闹得多 - 这边请。」
我们步上厂房最里面的铁质楼梯走了两段,翟明文推开一道铝门,招呼我们进去。
门里一侧塞了四张排成田字形的办公桌,另一边放了一圈沙发和茶几。
「两位是那位狗主人的辩护律师吧。」翟明文一坐定就说。
「是收容所告诉您的吧,」我说:「请放心,我们不是来要求您作证的。」
「不过,我们还是有可能在法庭见面, 」他身子前倾,镶在略长脸庞上的细长瞳仁,透出一丝学者研究实验动物的冰冷,「姚议员要求我到时候做专家证人,我也同意了。」
「您跟姚议员认识很久了?」唐宇威问。
「还好,大概从去年选举时开始吧。」翟明文往后一躺,背脊埋进柔软的椅背中,「当时我跟一些人认为他跟一般的政客不同,就接受他的邀请助选。」
「您也同意姚议员所说的,用监视器抓动物弃养吗?」
「那个案子其实是我们两个人一起想出来的。」
「哦?」
「我常跟收容所的人合作,看到所里的人要照顾愈来愈多的流浪狗,觉得很不忍心,」翟明文拿起茶几上的热水瓶倒了三杯茶,将其中两杯推到我们面前,「刚好一个多月前,姚议员问我对于新法案有没有意见,我只提到抓弃养动物而已,使用监视器那段是他自己补上去的。」
「您觉得从监视器,就可以判断饲主有没有丢弃宠物吗?」我端起茶杯。
「我们的警察多年来都用监视器抓小偷、抓抢匪,为什么不能拿来抓弃养宠物?」
「我听说高小寒的拉不拉多犬,是您找到的。」唐宇威望向窗户下的矮柜,上面摆了几个相框,其中一张翟明文和一名头戴贝雷帽,身形娇小的女子分据照片两侧,中间留给一只咧开大嘴,伸出舌头的白色拉不拉多犬。
「是啊,她跟男朋友开车到台东途中,坐在后座的狗狗打开车门跑到路上,被随后开车的游客送到收容所,」翟明文喝了口茶,「她们直到大武才发现狗不见了,幸好我到收容所时,认出那是她的狗。」
「您认为文胜斌真的在那条巷子,弃养了他的宠物犬吗?」我问。
「关于这一点,你们还是问那位饲主吧。」翟明文嘴角微微上扬,「我只会在法庭就我的专业提供意见,像是养那种大型犬对饲主的经济负担,把狗推下车会对狗造成什么伤害之类的。」
「这就是您的见解吗?」唐宇威转向我,「喂,我们好像打扰翟先生太久了,要不要先回去?」
「好吧。」我起身跟翟明文握手,「感谢您今天抽空招待我们。」
「不客气,我们法庭上见。」
走出工厂大门时,身后的唐宇威追了过来:
「喂,你可以叫收容所开庭那天,派人带『抹布』到法庭上吗?」
「跟法庭申请一下就可以了。」
「另外,我可能会带一点器材过去,可能要麻烦你申请大一点的开庭地点。」
「今天出门时法院才通知我,因为有太多媒体跟动保团体要求旁听,那天会在全院最大的法庭开庭审理,」阳光热辣辣地灼烧后颈,我忍不住解开领带,「其实你已经帮很多忙了,真的不用再麻烦  - 」
「别开玩笑了,」唐宇威拍了拍我肩膀,「姚哲有翟明文当靠山,如果没有我,这场仗你怎么打得起来?」
「是吗?」
「而且相信我,到时候翟明文会是我们最好的朋友。」
「啊?」

※     ※     ※

开庭当天,扛著摄影机的记者跟拿著标语的动保团体人士挤满了法院大厅。
唐宇威要挤过重重叠叠的躯体跟胳臂,才能走到台阶下。
「这些人都是来采访你的?」他一见到我就问。
「你说呢?」
动保团体在大厅展开各种颜色的标语旗跟立牌,上面写著「姚P好帅」、「姚P好棒」、「无良饲主去死」、「支持姚P参选市长」、「我爱姚P」等,加上手绘的美少女跟鲜红色的剪纸鸡心,让法院大厅看上去就像歌星的签名会。
身穿黑色西装的翟明文站在台阶最高一级,俯视下面大厅鼓噪的人群。一个身穿白衬衫跟黑色西装裤,差不多五十岁的中年人站在他旁边。
「那个是姚哲吗?」唐宇威问。
「是啊,」我回过头,「就算没见过本人,这一阵子他老兄几乎每天都在电视上。你没看过?」
「老实说,我常跟在我那里工作的表演者讲,如果要成为一流的表演者,第一件事就是 - 不要看电视。」
「那你应该跟前面那一排人不对盘。」我说。
各大报纸跟电视新闻的记者挤在人群最前面,正拚命把手上的麦克风往前送。后面扛著机器的摄影师也不管身后拖著机器的电线,拚命往前推著自家记者。
战争片里军队抢滩登陆,大概也不过如此。
「姚议员!姚议员!」挤在最前面一个套装装束的女子大喊:「您对今天的开庭有信心吗?」
「啊事情不就是这样吗?」翟明文身旁的中年人推推眼镜,「连监视器都拍到了,我不晓得这些人是不是脑袋装大便,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要花那么多时间?」
「我们不禁要询问我们的司法体系,到底是在保护动物,还是在保护现代社会不容许的虐待动物之辈。」翟明文讲到最后六个字时,视线缓缓移到我们身上。
离我们比较近的一个记者,立刻塞了把麦克风过来,「两位是被告的辩护律师吗?」
「是的。」我吸了口气。
「您对姚议员和翟先生的话有什么看法?」
「我尊重他们两位的意见,但是,」我压住胸口,控制剧烈跳动的心脏,让吐出来的每一个字尽量清楚,「我认为我的当事人是无辜的。」
四周的人群霎时沸腾。
『放狗屁!』
『王八蛋!』
『你们是什么东西啊!敢反对我们的姚P!』
『你是白痴吗?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智障还是脑残?』
「原来姚哲的支持者,程度才这样而已啊。」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响了起来。
人群静了下来,四处探头寻找声音的来源。
我转过头,唐宇威正握著麦克风。
「喂,你们不用找了,我在这里。」他说。
「你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人群里响起一个声音。
「你们是不是很怕你们的偶像会输啊。」唐宇威笑了出来,「开完庭不就知道有罪没罪了嘛,在这里吓当事人跟辩护律师干嘛?是不是心虚啊?」
「你说什么?」
「喂,开庭了,你们在这里干嘛?」法警在台阶上大喊。
群众慢慢顺著楼梯上楼。
「文胜斌呢?」唐宇威问。
「我叫他提早过来,」直到现在,我才感觉到脖子后面滑过丝丝冷汗,「现在他人在法庭里,还有法警保护。」
「还好你要他早点到,否则看这个样子,恐怕挨揍都有可能。」唐宇威拍拍我的肩头,「我们赶快进去吧。」
「宇威。」
「嗯?」
「我是律师公会的会员,而保护文胜斌是律师公会的意思,所以打这场官司是我的责任,不管赢或是输。」我停了一下,「都已经这个样子了,你还是觉得可以赢吗?」
「如果每件事都要确定会赢才做,人生不就太乏味了吗?」唐宇威露出微笑。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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