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和我坐在湖邊,月光落在四周樹木的針葉,透出絲綢般的朦朧暗影。弦月和星芒停泊在黝黑的湖面上,偶爾因風激起的漣漪而微微晃動。
在這種地方用露營用的瓦斯爐煮咖啡似乎有點褻瀆神明,拿起鐵壺倒咖啡時,我無意中在胸前畫了個十字。

「咖啡。」我拿起裝熱咖啡的紙杯,遞給王萬里。


「謝謝。」他接過咖啡啜了一口,另一隻手拿著浸濕的毛巾,按住不久前應該被子彈貫穿的額角。


「你在那個信封裡放了什麼?」我將鐵壺放回爐子上。


「夏雯華的驗傷報告,一份新聞稿,還有給夏雯華的信。」王萬里說:「新聞稿裡是萬一邢雲凱想把他對夏雯華施暴的案件壓下來時,我們會送給台灣和美國西岸僑界同行的禮物。」


「那給夏雯華的信上寫的 - 」


「是我們對案件的推測,」王萬里說:「我認為她必須知道。」


派出所的值班員警記得沈雨彤當天晚上送飯給邢雲凱時,把他的佩槍交給員警保管。


但是,沈雨彤並沒有交出所有的子彈。


他回到村子後,在村外無人的地方開了一槍,留下彈殼。畢竟邢雲凱在小學開槍時喝醉了酒,根本不記得用掉幾顆子彈。


「他目睹邢雲凱一喝醉就亂開槍的樣子,應該已經猜到夏雯華平時受到的對待。所以才會擬出這個計畫。」王萬里說。


水舞節當天,他把微量的黑火藥塞進彈殼裡點燃,好讓彈殼被發現時,可以聞到剛擊發的火藥味。然後把化學肥料溶在水中,抹在杯子上。和準備好的酒一起帶去找邢雲凱。


「石臘測驗的原理是透過化驗氮元素,檢驗嫌犯手上是否有開槍時附著的火藥微粒,但如果嫌犯接觸過像大蒜、肥料之類含有氮元素的東西,即使他沒開過槍,石臘測驗一樣會有反應。」


為了怕有人拆穿杯子的秘密,沈雨彤佯裝發怒,把杯子和酒瓶掃到地上摔碎,同時杯子的碎片也可以掩飾一起丟到地上的彈殼。


「而且他故意挑在村長點燃篝火時動手,因為現場大部份人的注意力全落在篝火上,不會有人留意到他的異常舉止。」


在準備杯子和彈殼時,沈雨彤將黑火藥裝上雷管,用銅片墊著,貼在他右額角的頭髮下。接上腰際有定時開機功能的隨身聽做為計時器。隨身聽在設定好的時間開機時觸發雷管,引爆黑火藥,將破碎變形的銅片射入顱內,也就是驗屍時發現的『手槍彈彈頭碎片』。


「那為什麼他剛好會倒在邢雲凱可以打得到的位置?」我問。


「水舞每一拍的節奏都是固定的,只要知道每一拍的時間,就可以推算大概多久可以走到那裡,他只要設定好時間,站在事先計算好的地方開舞,只要他倒的地方不遠,科學家的想像力也可以彌補一切差距。」


「你怎麼推測出來的?」


「一開始只是覺得奇怪,因為邢雲凱不過為了要羞辱沈雨彤,根本犯不著開槍殺掉他,」王萬里啜了口咖啡,「直到看過沈雨彤的驗屍報告後,才找到關鍵。」


「驗屍報告?」


「報告上提到,子彈打碎了沈雨彤的耳機,只留下一截燒焦的電線頭。」


「這有什麼奇怪的?」


「水舞節現場原本就有音樂可以數拍子,沈雨彤為什麼還要戴隨身聽?」他說:「而且就子彈的射入點來說,根本打不到掛在耳朵上的耳機,為什麼耳機會燒到剩下一截電線而已?」


「如果那一截電線不是耳機,考慮到他頭上的傷,會不會是某種爆炸裝置的定時器?」


「所以你才想要檢查沈雨彤家後面的鐵皮屋?」


他點點頭,「沈雨彤似乎已經把所有的爆炸品處理掉,所以在屋裡沒有找到黑火藥、雷管之類的零件,那包已經拆開的肥料,刀口上下相當乾淨,顯示裡面的肥料沒有用掉多少,應該不可能用在田裡,而是用在像盆栽之類的零星施肥,然而屋外的盆栽卻沒有施過肥的痕跡。代表沈雨彤可能將肥料用在其他部份,像是瞞過石臘測驗之類的。再加上之前邢雲凱在小學開槍的事件,這樣一路推敲下來,大概就能勾勒出整個計畫了。」


我們兩個人沈默了片刻。


「知道真相的感覺不好受吧?」我給自己倒了杯咖啡。


「是不好受,」王萬里嘆了口氣,「知道沈雨彤用自己的生命嫁禍邢雲凱,來換取夏雯華的自由時,我曾經想過,是要為公理葬送夏雯華的幸福,還是要為正義犠牲邢雲凱的清白?或許要強迫一個沒犯罪的人接受莫須有的刑罰,是違背司法公正的事;但如果為了拘泥於公正,而讓一個女孩承受痛苦,那我們在道德上也有罪。」


「所以那時候你才會說不知道?」


「後來,葉春榮把罪名賴到夏雯華頭上,」他說:「要解釋真相並不難,但前提是葉春榮要聽得進去,即使他接受了我的推論,邢雲凱還是會被放出來,夏雯華還是會繼續被虐待,繼續被施暴,那沈雨彤未免也死得太不值得了。

「所以我才想到,是不是能像哈姆雷特裡的『貢札古之死』一般,把沈雨彤被殺的情形重演一遍,除了嚇一嚇葉所長,對某些人而言,場景重現可以給他們足夠的提示,但是因為沒有完整答案,所以邢雲凱還是因既有的證據而有嫌疑。他們可能要花點時間才能還邢雲凱清白,但對夏雯華而言,已經夠時間讓她自由了。」

「是啊,如果我計算火藥的分量差了一點,搞不好你就變成第二個沈雨彤了。」


「別這樣說,」王萬里笑了笑,「你沒看到當時的場景有多逼真嗎?」


隔天我開車下山,除了購買需要的器材外,主要的目的,是回到山下的小學。


教室和當初制服邢雲凱時一般破爛,我在雜物堆中搜尋,找到了當初邢雲凱發射的兩枚彈殼。


回到山上後,用當初沈雨彤的方法在杯子上動手腳,將彈殼加工成剛擊發沒多久的狀態,在萬里額角裝上一樣的爆炸裝罝,不過少了可以打穿腦袋的銅片,火藥的分量也減少很多,只夠引爆貼在上面的血包,好做出滿頭是血的效果。


我原本擔心不是原槍擊發的彈殼,會讓林所長識破。但在和葉春榮喝酒時,除了他因為恐懼已經醉得意識模糊外,運氣也幫我們解決了問題。


在水舞節開始前,我把多出來的煙火和爆竹發給孩子,結果這些孩子在操場到處點燃,空氣中都是硝煙味和爆炸聲,即使有人在現場開槍,也不會有人注意。


於是我離開葉春榮時,用手帕包住右掌,順手從他後腰拔出佩槍,用塑膠袋套住,跑到操場角落的懸崖邊開了一槍,再把槍插回槍套,順便將塑膠袋裡的彈殼抖進他的座位下。


「我在想,葉春榮發現他變成凶嫌時,會不會嚇得屁滾尿流。」我說。


「如果他嚇得屁滾尿流,說不定也是件好事,」王萬里笑了笑,「至少林所長有機會接手,加上我交給他的文件,對夏雯華而言也是機會。」


「是啊,謝謝你們。」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萬里和我回頭,樹林中浮現出林所長的身影。


「拜託,林所長,」我說:「您就不能讓我們偷偷溜回家嗎?」


「晚上摸黑開車下山很危險的, - 而且,我帶了個朋友過來。」


他揮揮手,一個纖瘦的身影走到他身旁,是夏雯華。


「妳還好嗎?」王萬里問。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面對月光,可以看見夏雯華臉上的淚水,「難道他以為這樣做,我就會快樂嗎?」


「他只是做了他認為最適當的選擇。」王萬里說:「正如同他之前所承諾的,他會親手交給妳幸福,而他也真的做到了。」


「先坐下來吧,要不要喝杯咖啡?」我招呼兩人坐了下來。


林所長描述了王萬里抬進教室後的情形,關於他說的內容,我寫在之前的章節中。


「幸虧你提供的那些文件,夏小姐已經決定作證控告邢雲凱傷害,」林所長說:「我想邢雲凱為了脫身,應該會同意離婚吧。」


「我們租來的車子後座還空著,」我說:「如果夏小姐不介意的話,可以和我們一同下山 - 」


「謝謝,不用了,」夏雯華說:「村長剛剛和我談過,說村裡需要一個代課老師。我想先留在村裡一陣子。」


「萬一有一天,邢雲凱又回來呢?」王萬里問:「妳曾經告訴我,很多人都敬畏他們家三分,妳不害怕?」


「我已經不怕了,」夏雯華抬起頭,仰望天頂的弦月,「即使他再回來,雨彤也會陪在我身邊,不是嗎?」


王萬里仰頭大笑。



我握緊方向盤,將車子控制在狹窄的山路上,遠處的稜線已經浮現一道金邊,對在山區討生活的人而言,代表著另一天的開始。

王萬里躺在助手座,修長的頭頸藏在風衣豎起來的翻領間,他雙眼閤上,彷彿正在沈睡,但口中又在喃喃自語些什麼。


轉過幾段彎道後我才聽出來,他正在哼著『荒漠甘泉』裡的一首詩:


『即使你死了,我不願悲傷,


 死神不能永遠把我們隔開,


 不過像牆頭的花,


 爬到牆的那一頭開出花來,


 看不見,可是依舊存在,


 它豈能將我們隔開?』


後來我也跟著他唸誦,就像是獻給沈雨彤的祭文。


我們正在回紐約的路上。


(全文完)

後記:

這篇作品原本以傅元石為筆名,刊載在1996年7月出刊的『推理雜誌』141期。當時故事的背景設在美國某個華人聚居的山區小鎮,而且就故事的先後順序而言,也比『秘方』要晚。


這一陣子無意中翻到這篇小說的手寫原稿,重讀一遍後決定全部改寫,為了更貼近現實,以『秘方』中的老警官為引子,將背景調回台灣,另外對於前作中一些有問題的地方也做了修正,希望和前作相比,會是個比較不錯的版本。


另外,想知道水舞跳法的讀者,可以參考以下的Youtube影片,或是以『Mayim』在Google中搜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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