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有兩個兒子,一個叫胡祖望,一個叫胡思杜,中間還有一個女兒叫素斐,但是五歲時患病早夭了。為此江冬秀對兩個兒子格外多加照顧,尤其溺愛小三兒思杜。

分離十多年,生死存亡兩不知,他給自殺兒子留遺產,至死未改遺囑 【行者心做】 自媒體 第1張

圖 | 青年胡適

1930年夏天,剛在上海中國公學畢業不久的羅爾綱來到了老師胡適家當家庭教師。

胡適之所以請家教,倒不是因為孩子成績太差,只怪小三兒思杜身體不好,患有肺病,時而上學,時而輟學,真是操碎了心,只好請家教陪讀。奈何胡思杜實在太調皮,老師一個接着一個換,直到得意門生羅爾綱接管,胡思杜才服服帖帖了五年。

到了1934年,胡思杜病好,入讀育英如中學。不過此時,胡思杜因為失學多年,已經沒了讀書的心思,對學習毫無興趣。相比學霸哥哥胡祖望,簡直天上地下。

這可很糟糕,他生在一個進步家庭,他絕不被允許當一個只懂玩樂的小少爺,更累的是,他老子叫胡適,改變中國說話方式的新文化運動領袖。

那麼,胡思杜到底該如何背負沉重的“胡適”活下去?

或許,這不單單是胡思杜的包袱,同時也是胡適的負擔,應換一種問法,胡適與胡思杜的父子關系,會如何走向?

分離十多年,生死存亡兩不知,他給自殺兒子留遺產,至死未改遺囑 【行者心做】 自媒體 第2張

圖 | 江冬秀與三個孩子

1937年,抗戰爆發,胡適為國奔忙,赴美任駐美大使。長子胡祖望前往西南聯大讀書,小兒胡思杜則跟着母親江冬秀避難上海。胡適知道小兒子不省心,特請朋友竹垚生代為照看,臨行前還叮囑胡思杜要多給自己寫信。

剛到美國不久,胡適急不可待拿起筆給家人寫信報平安,但卻遲遲不見小兒來信。

同年10月19日,胡適致信江冬秀:“小三(胡思杜)怎麼不寫信?我盼望你們常常寫平安信來。明信片也好。”11月底,胡適又寫信問:“小三應該寫信給我,怎麼一封都沒有?”12月17日,胡適又再寫信問:“小三肯用功嗎?”

連發三問,每一問都思子心切,每一問都不了了之。

胡適萬沒想到,自己走後,兒子玩開了,還哪記得寫信這門事。

圖 | 胡適一家全家福

胡思杜沒爹管,完全解放了。這時他才讀高中,卻十足一個不良青少年,“善交朋友”,什麼朋友都交,“好玩樂”,什麼樂子都玩。平時經常出入回力球場、跑馬廳、跑狗場,學業幾乎全部荒廢。

胡適對此一無所知,還苦口婆心地在信中勸江冬秀:“盼望你能有多一點時間在家照管兒子。小兒子有一些壞脾氣,我頗不放心,所以要你多在家照管照管兒子。”

江冬秀一個舊式小腳女人,能有多少水平去管教一個新式青少年,何況她還要忙着在麻將桌上大顯神通。真到有時間照管兒子的時候,卻是一副束手無策的狀態,唯有在家書中向胡適訴苦,

“小三太懶,我要叫他寫封信,除你看定他,還是老樣,都要把我氣死。好吃慢做,一天嘴裡都是戲。書面上亂寫,糊裡糊塗的。我最恨三教九流的說話,他是天文地理全知,同人家瞎說八道的,這個兒子,日後必壞。”

胡適這時才察覺齣兒子不對勁,1940年11月19日,他又接到了關於胡思杜更直接的投訴,朋友竹垚生來信,“小三在此讀書,無甚進境,且恐沾染上海青年惡習,請兄要趕快注意。”

原本剛送祖望出國不久,經濟拮據,暫不打算考慮胡思杜出國留學事宜。但兒子已經開始走歪路了,趁未越陷越深,胡適果斷決定安排胡思杜到自己身邊讀書。

圖 | 胡適在美駐大使

1941年5月,胡思杜來到美國入讀教會學校海勿浮學院,但舊習難改,心思完全不在學業上,僅僅兩年就失學了。接着胡適又安排他進入印第安納大學,但沒想到,讀一年後,胡思杜一個學期五門功課,竟有四門不及格。胡適倍感失望,自覺兒子“正途出身”是沒希望了,後又讓他選讀一科喜歡的歷史課,用全力試試看,讀出點成績來。

1946年6月8日,美國父親節,胡適納悶小兒怎麼不給自己發電報問好,於是他主動給兒子發去了電報。結果,他得知了一堆關於胡思杜劣跡斑斑的破事

原來,胡思杜根本沒在學校,這個學期一節課都沒上,一門心思沉湎在跑馬上,還把老爸匯給他的錢全部跑馬跑光了,欠了一身債,又因兩張支票的事被警察找去,最後胡適的朋友出面救了他出來。那時胡思杜的口袋一分錢都沒有,全是當票,其中一張是一架打字機的當票,他把老爸送他的打字機賣了。

照這個情況,書是讀不下去了。1947年秋,在美國留學6年的胡思杜被胡適託朋友帶回國。

胡思杜連讀兩個學校,一個都未畢業,最丟臉的是,羅爾綱說胡思杜是被驅逐出校的,且在回國的時候,胡思杜還耍了“滑頭”,通過父親的關系騙取國家的回國旅費。

幸虧胡適發現及時,寫信告知教育部的朋友切勿付款。但這件事使胡適臉面盡失,他在給朋友的感愧信中說:“此兒甚不安分...此事使我甚不安...絕不敢冒領公家第二次旅費。”言辭慚愧帶怒,胡適已經對胡思杜徹底失望。

1948年,胡思杜剛回國不久,雖沒大學文憑,但卻接到了不少工作機會。山東大學的歷史系還邀請他去大學教歷史,胡思杜非常樂意。但沒想到父親以“思杜學業未成,不是研究學問的人才”,替他一一拒絕了所有的工作邀請。胡思杜暫且成了無業遊民,在家閑了一段時間,直到8月30日,他在北平圖書館當了一個小職工,這是父親胡適親自安排的。

胡適不希望兒子通過自己的面子關系獲取工作機會,他認為安排胡思杜在圖書館工作,是一個靜下心來好好補回知識的好機會。但是胡思杜有沒有領會到父親的良苦用心?這又是一回事。或者胡適做的對不對,有沒有考慮兒子的內心感受?這也是一個問題。

總之,這一次鬧不愉快,為父子二人的關系走向埋下了伏筆。

圖 | 胡思杜(右)與哥哥、父親母親

1948年12月,國民政府兵敗如山倒,時局急轉直下,大軍包圍北平,城外不停廣播,指名道姓請胡適之先生留下。私底下,愛徒吳晗又派人傳來口信,請老師判斷時勢,只要不走,可以繼續當北京圖書館館長。可惜胡適並不領情,微微一笑說:“他們要我嗎?”

這時,南京方面也發出“搶救名單”,胡適在列,國民政府最高領導人兩次親筆署名發函,要求胡適乘專機南飛。

12月15日,南京方面專機抵達南苑機場,戰火已蔓延北郊,形勢嚴峻不容考慮。胡適和江冬秀匆忙收拾行李準備登機,但此時卻發生了始料未及的事情,小兒胡思杜竟然不願意離開。這令胡適大吃一驚,問他什麼原因?

胡思杜說:“我是普通平民,不擔任任何官職,再說我又沒有做什麼有害XXX的事,他們不會把我怎麼樣。”

情勢危急,機會稍縱即逝,勸說再三無效,胡思杜堅持留下。兒子27歲了,胡適也拗不過他,更沒時間在這緊要關口給一個“鬧脾氣”的大孩子做思想工作。於是,父子倆就此骨肉分離。江冬秀非常難過,給胡思杜留下了許多值錢的金銀細軟,叮囑結婚時再用。

日後,胡適在日記中留下了淡淡一筆:兒子思杜留在北平,沒有同行。

北平解放後,胡思杜仍在北大圖書館工作,彼時他依舊吃好玩好,因為花錢大方,朋友很多,北京還有十多位堂兄妹,閑暇時一聚言歡,絲毫不因父母遠去而寂寞。

但不久,他告別了曾經的自己,組織安排他到華北革命大學政治部進行為期11個月的思想學習,即所謂的“思想改造”,以準備更好地融入新社會。

在革大學習,胡思杜興致高漲,一改不愛學習的毛病。時下進步青年都以能進革大為驕傲,胡思杜認為自己受到了器重,學習會上踴躍發言,多次受到表揚。

一晃11個月,胡思杜即將在革大畢業,他決心加入組織,還把母親留給他的一皮箱金銀首飾上交,坦言自己不需要這些東西了。為此,他得到了肯定,允許到唐山鐵道學院當老師教歷史。

1950年9月11日,胡思杜寫了封信給遠在美國的母親,告知好消息,自己要當老師了。信末,他還提到父親胡適:“爸爸希望他少見客,多注重身體。”

胡思杜向來少給家人寫信,胡適特別珍惜,他把兒子的信抄在了日記本上。回想當初不讓他當老師,現在當上了,還知道寫信來賣弄一番。

然而,僅僅11天之後,這對父子就成了敵人。

9月22日,香港《大公報》發表了胡思杜的一篇思想報告——《對我的父親——胡適的批叛》。其中言辭尖銳犀利,激烈猛批胡適是“人民的敵人”,“自己的敵人”,誓要與胡適劃清界限、脫離父子關系。

這篇文章在海內外都引起很大關注,美國英文報紙也加以轉載。胡適看完,極其難堪尷尬,尤其一些中傷字眼——“忠實走狗”,傷透了一個父親的心。但片刻之後,胡適皺了皺眉頭,付之一笑,“這怎是小兒本意?此文是奉命發表的。”

如此一想,心情大好,隨手將文章剪下來粘在日記上,絲毫不記於心。面對記者的追問,胡適還回擊說:“我們早知道,在XXX義國家裡,沒有言論的自由;現在我們更知道,連沉默的自由,那裡也沒有。”

一朝一夕的“思想改造”本來就是天大的笑話,父子親情不經長久交惡突然決裂,更加是不可思議。所以胡適認為兒子文章作假,不無道理。因為就在去年5月11日,他早已遇到同樣的事——香港紙刊登出《北平輔仁大學校長陳垣給胡適的公開信》,文中對胡適雙管齊下,既滿是批評,但又暗藏勸諭:

“在三十年前,你是青年的導師。你在這是非分明勝敗昭然的時候,竟脫離了青年而加入了反人民......”中途話鋒一轉,“我現在很誠懇的告訴你,你應該正視現實,你應該轉向人民,翻然覺悟......希望我們將來能在一條路上相見。”

胡適納悶了,陳垣什麼時候會寫白話文了?這莫不是有人從中捉刀。隨後,胡適於1950年1月9日發表文章公開回應,表示絕不可能在一條路上相見,同時略帶嘲諷感嘆:“可憐我的老朋友陳垣先生,現在已沒有不說話的自由了!”不知聽到這句話,陳垣作何感受,因為離開前,胡適曾約陳垣一同南飛,但遭拒絕。

有了陳垣這樣的先例,胡適就更加肯定,“放出親兒子的思想報告”,是大陸方面對他發表文章對抗輿論的狠狠報復。

值得一提的是,胡適一生人緣很廣,朋友很多,不止已經70歲還發文抨擊他的陳垣,後來留下來的昔日老友都紛紛倒戈,其中包括高徒羅爾綱。在得知學生胡思杜與父親反目後,他大受啟發,立刻提筆闡明立場,把矛頭對準老師胡適。但最後,他們的結局也是相差無幾,更甚者就有勸胡適留下的吳晗,落得家破人亡自殺告終。

要說他們錯判時局也好,忽略時勢也好,但其實沒有任何奚落他們的籍口。留下來的人,選擇的不單單是一個政權,還選擇了愛得深沉的祖國大地,選擇了土生土長的山河故土,何錯之有?只怪雪崩之下,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

圖 | 胡適與昔日友人

胡思杜的“大義滅親”得到了上層的贊賞,悲哀的是,他是一個典型的“拍馬屁倒黴鬼”,越是獻殷勤,越是適得其反。

五十年代中期,風潮高起,胡適成了“百萬思想大軍”追剿人物,舉國動員清算胡適流毒。遠在美國的胡適常留意國內輿論,各種抨擊文章都有看,直言搔不中癢處,他解嘲說:“我覺得他們越清算,越提醒人家對某種思想的回顧。他們清算“胡適思想”,等於溫習我的書。”

胡適似介意又不介意,這不足為怪,他本就以容忍出名,但很遺憾的是,他的兒子胡思杜成了獻祭品。

1957年,新的風潮開始了。關於說話,可謂夾縫求生——不說不行,說多必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更加傻不拉嘰趕着投胎。嘴巴啊,真是一個時代的痛苦淵藪,多少知識分子為此飲恨終生。

胡思杜就是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太過單純,不夠狡猾,以為他們想聽真心話,積極提了許多教學改革建議。更要命的是,他突然改口公開為胡適辯護——“我父親並不是報上說的那個樣子。”

殊不知,這是一招“請君入甕”。結果,他被分清了“左右”,打成了有派別的分子。到頭來,明明斷絕了關系,但父子倆還是被捆在一起揪着打。

父親的“包袱”,是絢爛的榮耀還是沉重的罪過?胡思杜飽嘗其中辛酸,最終他在漫天飛舞的口誅筆伐中找到了答案——1957年9月21日,胡思杜精神崩潰上吊自殺,死因定為自絕於人民。

圖 | 一頭白髮的老父親胡適

聽聞死訊,胡思杜的遠房堂兄胡思孟匆匆趕來,一進學校就看見滿院批胡大報。學院的人拿了胡思杜的遺書給他看,可嘆裡面的一字一句都辨明瞭胡思杜絕非寡情少義的人,相反還流露出了天性淳良的一面。

“現在我沒有親人了,也只有你了。你來了我一定不在了,找我的一個同事,他會告訴你我的一些情況。你是我最親的人了,現在我已經死了,你不要難過。你能吃苦,耐勞。我留下的六百多元錢,公債券二百多元,你的孩子若能上學的話,供給他們上大學。一個手錶也給你,留個紀念。希望你們努力工作,你的孩子們好好學習,為社會主義立點功。”

生命的最後幾年,胡思杜唯一的親人是他的遠房堂兄胡思孟,替他收屍的人也是堂兄胡思孟,其餘親人恐受牽連,不甚來往。唯這個堂兄目不識丁,沒什麼可怕,但後話是他也被抓去了修鐵路。

胡思孟將胡思杜葬於後山荒冢,草草地立了一個小木牌。一個時代下一個小人物的悲劇就這樣結束了,巧的是,胡思杜死了,批胡也結束了。

胡思杜一生未婚,年齡定格在37歲,好玩的性格使他樂觀,生前一直努力工作,單身度日。早前曾有一個女朋友,但後來不知何故分手了,此後再也沒談過戀愛。胡思孟回憶說:“思杜找不到對象,別人一介紹,女方一聽他是胡適的兒子,女方都不願意了。 ”

由於信息不暢,小兒的死訊,遠在美國的胡適並不知情。就在胡思杜去世前的三個月,1957年6月4日,胡適還立了一份財產分配遺囑:

“去世之後,如果留下遺產,留給夫人江冬秀女士,如女士先行去世,則留給兩子胡祖望、胡思杜……如兩子均已去世,則留給孫子。”

這份遺囑雖立於胡思杜自殺之前,但之後一直未改,足以證明胡適對小兒的生死存亡兩不知。

1958年5月初,胡適回臺演講,第一次從“泛亞社”香港來電中獲悉胡思杜已於“去年8月自縊身死”的消息。聞之大受打擊,險些一頭栽地,但過後他又趨於理智鎮定,懷疑消息的真實性,甚至認為這又是一次輿論上的“手段報復”。

同年5月12日,胡適致信學生蘇雪林,談及胡思杜,一副鄙夷口吻,

“承問及小兒思杜的消息,至感。我猜想這個去年八月自殺的消息是一種有惡意的謠言,故意在‘五四’前夕放出。我在今年一月間尚得友人間接傳出思杜被送東北的消息,故我不信此謠言,當日即用長途電話告知內人,叫她不要輕信此消息。”

1962年,胡適心臟病發瘁死臺灣,到死不知幼子先他而去。葬禮上,江冬秀問大兒子胡祖望:“思杜兒也知道你父親的死訊嗎?”胡祖望支支吾吾:“弟弟已先於父親離世了。”

圖 | 1960年3月9日,胡適與長子胡祖望、長媳曾淑昭、長孫胡復在南港寓所前

世上說,人間最悽涼的,莫過於失去親人,人間最悲慘的,莫過於白髮人送黑髮人。這件事發生在胡適身上,卻是一個得不到承認的事實。給死人留遺產,對他來說,又是一種怎樣荒誕的安慰?

時代的瘋狂超出了人性的衡量,這是胡適遠沒有預判到的,不然當日死拖硬拽,甚至拼上老命要挾,也要把胡思杜帶走。落得分離至死的結局,想必胡適作為一個父親,夜深人靜時已無數次流淚自責,直至遺恨而終。

雖不勝唏噓,但就是歷史,沒有後悔,無法後悔,高瞻遠矚者從來只能獨善其身,胡適並不悲哀,看看他的那些老友吧,他們只能在懺悔中禱告了。

在風潮中,如果批判是一種權力,那麼人人都熱衷於謀權害命,胡思杜就是死於權力之下的。

當日的叛逆幼稚,儼然已鑄成大錯。但他日後的“罪”是原罪,來自於父親的光芒。他固然不爭氣,沒出息,不成器,一輩子都沒有得到父親的認可,沾點面子當個老師也被拒絕,但最後,他卻又切切實實背負了父親帶給他的傷痛,這是他最可憐的地方,否則即使苟延殘喘,他也能活下去。

猶記得胡適曾經對兒子寄予一句希望:“你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不要你做我的孝順兒子。”想來多少有點感慨,父子倆殊途同歸,泉下相逢,可以釋然了。

文 | 心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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