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老頭！臭老頭！」稚嫩的聲音，無禮的叫喚，全都來自那名小小的、約莫十來歲的男孩。孩子的身邊放著一支年代久遠的球拍，難得注意力沒用在追逐那小黃綠球兒，而是整個人跪坐在地上，頭一滴點兒也沒朝向他，一隻手朝著他揮了揮，另一隻手在壓在一本書本上。

　　手塚佳澄有點無奈，都怪做長輩沒個規矩，讓小傢伙有樣學樣，才會有現在這個沒大沒小、又一副跩樣的小鬼，明明他和父親都沒這副德性啊！

　　歎了口氣，他走向兒子，一把抱起圈在懷裡，「龍也，下次不可以這麼沒禮貌，知道嗎？」

　　小小的臉蛋往上抬，手塚龍也看向自己的父親，一臉不服氣，「可是小爺爺說他以前都這麼叫曾爺爺的啊！」

　　「可大爺爺不是說不可以學小爺爺嗎？」親膩地在小小的鼻頭上捏了捏，佳澄輕笑，這小傢伙，簡直把小爸當作偶像在崇拜，而且還嚴重到危及他這個做父親的地位呢！

　　生命果然是種奇蹟，手塚佳澄瞇起鏡片下的鳳眼，忍不住輕歎。

　　雙親雖然從小將他拉拔到大，但是他們之間卻絲毫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但龍也那雙美麗的大眼卻像極了父親那深深眷戀著的琥珀顏色，就連那不服輸的個性也是如出一徹。

　　「先聽小爺爺的，再聽大爺爺的，然後是臭老頭，最後是老媽。」龍也笑得理所當然，扳著手指一個一個數來。

　　「你啊！小心媽咪聽到了打屁股。」早已知道自己在兒子心裡的順位，佳澄只是聳了聳肩，「叫我有什麼事？」

　　「這個！」小手再度在那一本攤開的厚重上拍了拍，手塚佳澄一愣，然後露出一抹懷唸的笑，龍也只是有點茫然地看著父親那微紅濕潤的眼，然後乖巧將臉貼上那心跳微微加快的寬厚胸口，雙手往後一抱。

　　佳澄的手在兒子的背上拍了一拍，視線卻怎麼也移不開。

 

　　那是一張有些泛黃的照片，一個比一般男子略顯嬌小的纖瘦身影，墨綠的髮絲隨風飄揚，很平常的短衫短褲，他一手抓住那顯得有點慌亂的男人的衣角，一隻手臂壓在眼睛上，肩膀縮成一團，看起來就像在哭泣，而且是氣勢磅礡的那一種。

　　男人則是輕便的襯衫加休閒褲，微微彎著身，放低的視線幾乎與那嬌小青年一樣，一手搭在那單薄的背，一手則輕放在那哭泣的左頰上，像是要拭去爬滿臉的淚。

　　兩人的周圍則站了幾名各有特色的人，那是青年和男人中學時的友人和夥伴，他們失笑的失笑，訝異的訝異，心疼的心疼，但若仔細瞧，那微彎的脣線個個都代表每一份祝福。

　　那年那天，是他成為手塚佳澄的第十個年頭，高架橋下的網球場，沒有婚禮，沒有親人除了他，在只有幾個好友的見證之下，是國光父親向龍馬小爸承諾一輩子的日子，也是他頭一回看到那雖然嬌小但總是堅強向前的越前龍馬，如此失態地嚎啕大哭的一天──

　　還真是空前絕後的瞬間呢！

　　「臭老頭！」

　　「臭小鬼！」

　　「哈哈哈！臭老頭你還不是一樣，龍也要去跟大爺爺告狀。」龍也一臉得意地看著一臉懊惱的父親，咯咯笑了出聲。

　　「你啊！這個小鬼靈精……真不知像誰？」

　　「笨！當然是像小爺爺啊！」一臉鄙視地瞥了父親一眼，龍也的手再度拍了拍那張時空記憶，「這是不是以前小爺爺帶龍也去過的地方。」

　　「小爺爺帶你去過？」

　　「嗯！龍也八歲的時候。」邊說邊指著照片上那有點不清楚的日期，「今天，因為龍也想出去玩。」

　　「臭小鬼！」大掌在小小的後腦袋一巴，佳澄瞪向自己的兒子，「那時小爺爺不是在生病，還吵小爺爺帶你出去？」

　　「對不起嘛！」小傢伙抱著頭揉啊揉，一臉無辜。

　　「然後咧？小爺爺有沒有說什麼？」

　　「祕密！」小手比個「YA」擱在粉嫩的脣邊，手塚龍也笑得一臉神祕。

　　看佳澄擺出要搔癢的姿勢，龍也爬出父親的懷抱就往樓上跑，「大爺爺、大爺爺……救命。」

 

　　那一天，他第一次覺得抱著他喊著大爺爺名字的小爺爺好小好小，沙沙的聲音濕濕的，他的脖子也濕濕的，小爺爺的手一直抖一直抖，卻緊緊抱得他好痛，害得他一直叫小爺爺的聲音也濕濕的。

　　他沒有哭，小爺爺說，男孩子要勇敢，不能當愛哭鬼……可是小爺爺卻哭著喊著大爺爺，是不是哪裡很痛很痛，他又不是大爺爺，一點也不知道怎麼辦，所以最後也只好跟著小爺爺一起哭，一起當一下下的愛哭鬼。

　　沒有過幾天，身體一直不太健康的小爺爺被爹地抱上白色的、還有一種討厭的聲音的車子，他緊緊捉著媽咪的裙子站在門口，吵著為什麼只有大爺爺和爹地也一起上了那個醜死了的車子，他也想陪小爺爺。

　　一直到後來的後來，他才知道，有一種心情叫「捨不得」，那是一種比心愛的玩具被隔壁壓霸王搶走還要不舒服的感覺，所以小爺爺才會沒有辦法當勇敢的男生，因為他捨不得龍也，捨不得爹地，捨不得媽咪，但他想，小爺爺最最最最最捨不得的就是大爺爺，就像大爺爺捨不得小爺爺的那樣。

　　媽咪輕拍著他的手有點冰冰的，蹲下來將他抱進胸口的時候都還可以感覺到抖抖的，雖然他那時還不知道什麼叫做失去，卻還是害怕得哭了，因為他彷彿從媽咪有點過緊的抱抱中，感覺到小爺爺可能就要不見了。所以，他的眼睛霧濛濛的，連車子都看不清楚，耳朵嗡嗡的，開始連媽咪的聲音都聽不清楚……

　　沒幾天，小爺爺回家了，但卻幾乎都一直在睡覺，大爺爺一直陪在他身邊，低低聽不清楚的聲音，一直跟著小爺爺在說話，睡著說，醒著說，臭老頭說大爺爺幾乎都沒有睡覺。有一天他起來尿尿，經過小爺爺的房間時，看到昏昏的光從沒有關緊的門漏了出來，他偷偷推開一點點，從小小的縫看進去。

　　大爺爺坐在椅子上，記憶中摸起來有點粗粗的手摸摸小爺爺的頭髮，然後又用乾乾的嘴巴親親小爺爺的額頭，另一隻手握著小爺爺細細皺皺的手。小爺爺的眼睛很慢很慢地眨啊眨的，然後打開了，是跟他一樣的顏色。

　　大爺爺彎著身在小爺爺耳朵邊說話，小爺爺的眼睛開始哭哭，眼淚一顆一顆地掉，嘴巴卻是彎彎地向上，他第一次看到那麼溫柔的小爺爺，只是全部都給了大爺爺。小爺爺的嘴動了動，所以大爺爺將耳朵湊過去，過了好久好久，大爺爺才微微坐起身，房間裡很安靜很安靜，小爺爺像是睡著了一樣，然後，大爺爺兩隻手包著小爺爺的手，靠在自己的額頭上，瘦瘦的肩膀上上下下，房間裡還是好安靜好安靜。

 

　　「大爺爺！大爺爺！」

　　龍也奔上二樓的臥房，門沒有關，所以他馬上就瞧見躺坐在搖椅上的長者，隨著涼涼的春風晃啊晃的，他放輕腳步，走到祖父的身邊，那因為歲月而柔和許多的線條靜靜地佈滿臉，無框的老花眼鏡還掛在鼻間，眼皮兒蓋住那好幾十年都不曾改變的沉穩，低垂著首，就如同以往一樣。

　　「大爺爺……」龍也輕輕地又喚了一聲，但老者睡得很熟很熟……沒有醒來的念頭。

　　伸出小小的手，龍也將掌心貼在他的頰邊，短短胖胖的指畫過薄薄皺皺的脣，不同以往溫溫的，有種冰涼在指尖散開，頓了頓，他的小嘴動了動，再也沒有呼喚，小小的牙咬著下脣，幫祖父蓋上外套，悄悄地走到門邊。

　　正想帶上門，窗外突然捲起一陣風，吹亂了龍也的褐髮，他回頭一看，眼睛紅紅的，心愛的祖父仍睡著，剛披好的外套也沒掉下來，無聲地關上門那一刻，他纔想起──

　　剛才，睡著的大爺爺笑得很幸福。

　　一樓，適才風起，攤開的書冊裡，泛黃的照片被捲起，搖搖晃晃地飛舞……。

 

　　曾經，不被祝福的青年和少年，不得已要放開緊握的雙手，用十年的試驗，去證明他們的一心一意。青年在他們命運的交會地點，邊擦著那自琥珀色瞳裡不斷溢出的淚，邊對倔強咬著脣、紅著眼的少年輕聲地說：「要堅強，你是男孩子，我認識的是個勇敢的男孩，可不是個愛哭鬼。不要傷心，你知道，我會一直在這裡。」青年拉著少年的手壓在自己的胸口，「會有那麼一天，你會回到這裡，然後，我會握著你的手，一輩子不放開。」

　　那年，青年二十歲，少年十八歲，他們分開，由於青年外地唸大學早就外宿不和家人共住，所以在少年飛往另一個國度前，兩人瞞著長輩領養個小小的男孩，作為一種生命的延續，小男孩的名字叫佳澄，跟著青年的姓。

　　十年後，少年變成了青年，歲月的歷練讓他學會人間冷暖，尖銳的棱角也變得圓滑不少，但是，當他回到男人和孩子的身邊時，那個跩跩的小個子就又回來報到。他們仍不被家人祝福，十年的時間換來的是妥協，但對男人和青年而言，卻已是好不容易纔得到的相依，他們很感激。

　　兩人很有默契地決定，在那個充滿火藥味的紀念日裡跟當初幾個深知他們故事的友人報告這個好消息。那天，除了孩子和這些朋友，他們誰也沒有說，簡簡單單的一個儀式，沒有任何證明，只是手牽著手告訴上帝，他們要永遠在一起了！然後，青年就像要把所有委屈一次流光似地大聲哭泣，直讓男人摟在懷裡細細安撫了許久，才紅著一雙眼嚷著一切都是大夥兒看錯。

　　接下來好幾年的時間裡，他們仍希望孩子有一天也能跟爺爺奶奶們抱一抱、撒撒嬌，所以兩人都很努力。終於，有那麼一天，佳澄開始追著不服老的越前家長者喊著要報仇，或吵著跟手塚家的婦人要日式早餐喫，而他們兩人的手，還是緊緊牽著，不放開。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一直到父母離世，一直到孩子娶妻生子，兩人還曾在保溫箱的外，互相對看。小老頭兒牽著大老頭兒的手，笑著說沒想到他們還可以看到孫子出生，他一定要好好地玩玩這個小蘿蔔頭，誰讓兒子沒給他玩到，大老頭兒只是無奈敲敲他的頭，認真地說小孩子不是生來玩的！

　　孩子在長大是很迅速的，卻仍趕不上生命的流逝，在小老頭兒還沒玩夠小孫子時，身體卻已經告訴他，快快把握僅有的時間。

　　天知道，他多害怕，沒有那個總是面無表情的人的陪伴，會是如何的空虛，然而逐漸敗壞的身軀一再地唱著安魂曲，然後，他看見那個陪伴他大半輩子的褐眼，和他同樣的傷心和恐懼，瞬間，他的勇氣變得好多好多，「不要哭，我會先在前面等你，哪天你累了，就過來，再牢牢地把我牽住，我們一起走……。」

 

　　看著兒子下樓，佳澄一把抱起，「怎麼？大爺爺在休息？」

　　小小的頭顱往父親的頸邊鑽，手死抓著父親的背後的衣衫，龍也的聲音悶悶的──

　　「大爺爺去找小爺爺了。」

　　搖擺不定的照片終於落了下來，正面著地的停在庭院裡，那泛黃的空白上，斑駁的字跡，很深很深的「我愛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