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拉姆斯

勃拉姆斯丨在深情中隱忍,在無望中激昂

前段時間,德國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來深演出,演奏的曲目只有三個,第一首貝多芬的艾格蒙特序曲,第二首就是勃拉姆斯(Johannes Brahms,1833年5月7日-1897年4月3日)的小協,下半場演奏的是舒伯特的第九。勃拉姆斯小協是我心頭之好,也是我平時聽得最多的曲目。在我聽來,總覺得曲子裏有一種深情,同時還有一份雄壯,特別是曲子的開頭。然而在幕間閒聊時,妻子與女兒卻說,勃拉姆斯在這首曲子裏像個撒嬌的男人,總是絮絮絮叨叨地祈求着愛。

這是個挺讓我喫驚的說法,勃拉姆斯的含糊與一唱三嘆倒是有不少人提起,我私下也頗有些贊同,但說他在樂曲中撒嬌,倒真是從未想過。她們聽勃的曲子聽得不是很多,而且我也非常相信女性的直覺,因此音樂會結束之後,我又將勃小協的碟找出來再聽。在聽的過程之中,倒真讓我重新思考着勃拉姆斯究竟是什麼吸引着自己。

我是勃拉姆斯迷,這一兩年聽得最多的,除了巴赫,就是他了。不過,年輕時我最討厭的作曲家,勃拉姆斯算是一個。當時的我年輕氣盛,總喜歡那些痛快淋漓的東西,對於貝多芬及柴可夫斯基是情有獨鍾,而對總是粘粘糊糊吞吞吐吐的勃拉姆斯極其不耐煩,我稱之爲粘液質的作曲家,有話不直說,總是拐彎抹角婆婆媽媽。自然他的曲子也很難入我耳了,選碟時也總是繞過他,雖然在一些場合也不時地聽到他的曲子,但總是如輕風過耳,不留痕跡。

然而隨着歲月的流逝年齡的增長,以前所迷的東西漸漸地淡了,而以前不喜的東西卻悄悄地侵入心頭。柴可夫斯基聽得少了,貝多芬則更多地轉向了他的室內樂,而以前不喜的歌劇則聽得越來越多,馬勒的交響樂也越來越喜歡,而最奇怪的,則是勃拉姆斯慢慢地征服了我,成爲我的最愛之一。聽音樂也許真是與年齡有關?

喜歡上勃拉姆斯其實也很偶然。前些年買了張碟,是DG出的偉大小提琴協奏曲雙張,由祖克曼和米爾斯坦演奏,將所謂的四大小提琴全部收錄其中。沒事就拿出來聽聽,有時甚至當成背景音樂。而勃拉姆斯的小協,則排在這雙張碟裏的第一張第一首,每次首先聽到的就是它。一天從外面回到家裏,疲倦的我習慣性地打開了音響,裏面放着的就是這張碟,勃拉姆斯小協最初的幾個音符很快地抓住了我,就如第一次聽到似的,一下讓我振奮起來。這完全不是我印象中的勃拉姆斯,沒有了晦澀,沒有了幽暗,甚至沒有了曲折,反倒讓人覺得激昂,還有無盡的深情。即使是在風雨如晦的黃昏,美好的旋律亦如同一縷陽光,撫慰着我的靈魂。儘管當時已是黃昏,屋外正是風雨如晦。

謝林演繹勃拉姆斯小提琴協奏曲

勃拉姆斯就這樣面目一新地回來了,成爲我最喜愛的作曲家之一。我開始蒐羅他的作品,蒐羅與他相關的書籍與資料,聽着他的音樂,試圖體味着他的所思所想。在我的印象中,他不在是那個躲在柱子後面的單相思者,也不再是怯於表現自己感情的內向男人,而是一個有着豐富的感情,有着獨立的思想,有血有肉用着音樂思考的哲人。他的音樂不像貝多芬那樣熱情激昂感情外露,但他在生活中決不是一個木訥的謙謙君子,也是一個有着自己脾氣的人,甚至說話很尖刻。他終身未婚,他與舒曼之妻克拉拉的戀情盡人皆知,雖然他發乎情止乎禮,但卻將感情保持終身。在他的時代,浪漫主義潮流衝擊着整個音樂界,他卻清醒地與時尚保持着距離,成爲古典主義音樂流派的最佳傳人。當時瓦格納、李斯特等一夥把持着整個樂壇,而只有勃拉姆斯自外於這個圈子。僅是這一點,就可看出此公的性格。胡戈·沃爾夫說,貝多芬之後音樂中的革命運動的領袖們從我們這位交響曲家的身旁走過,竟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新德意志派於他就如一陣輕風,風過後勃拉姆斯依然故我。

我自他的小協,進而欣賞其四部交響樂和學院序曲,然後是他的大小提琴協奏曲和德意志安魂曲,還有鋼琴協奏曲,再到他的室內樂。在他的作品中,我最欣賞的是他的三首小提琴奏鳴曲。他的音樂嚴謹而不失奔放,內省而不失激昂,柔美而不失雄壯,委婉而不失熱情。他音樂中的旋律隨處可見,樂思更是綿綿不絕。當然,他的音樂不像貝多芬那麼的痛快淋漓,將自己的情感很快地發泄出來,而是在深情之時還有猶疑,在激憤之時還有隱忍,在高歌時仍在低徊,在抒發之時仍有保留。你得細細地在他音樂的一唱三嘆中,去體味着曾經的壯懷激烈;你得適應着他的委婉與含蓄,去感受他那深埋於胸的濃得化不開的深情。

巴赫的音樂能將你淹沒於他的汪洋大海之中,貝多芬的音樂能點燃你的如火激情,柴可夫斯基的音樂能將你拖入與他同悲同喜的情緒中,而勃拉姆斯的音樂卻是讓你費思量,他的旋律他的和聲總是讓你猜度,還有什麼樣的言語在這美好的聲音後面?還有什麼樣的情感讓他欲言又止欲說還休?他在承受着怎樣的痛苦?他在醞釀着什麼樣的情緒?在他尋常的外表之下,還有着怎樣的一段不尋常的生活?是什麼樣的東西讓他刻骨銘心,以致在他的音樂中我們總能感覺到它的影子?聽勃拉姆斯的音樂,你得投入,你得感同身受,因此,沒有一定閱歷,不到一定年齡的人,很難體會得出勃拉姆斯式的情感,很難接受勃拉姆斯式說話的方式,因此年輕人中喜歡勃拉姆斯音樂的並不多。我的女兒能接受巴赫,能喜歡馬勒,但就是不喜歡勃拉姆斯。在她聽了兩場勃拉姆斯音樂會之後,她很明確地告訴我,她不喜歡,總覺得不痛快,也不好聽。確實,勃拉姆斯的音樂並不難懂,但卻很難與他的情感相契合。

勃拉姆斯的一生並不是很順,雖然在他生前已是譽滿天下,生活也不至顛沛流離,然而生活對於他來說仍是很沉重。幼年的喪母對其一生有着決定性的影響,也有作者認爲終其一生他都有着戀母情結,在他的音樂中也有着痕跡;成年之後在水手酒吧裏的演奏維生,也影響着勃拉姆斯的心理與生活;即使成名之後,他也並非樂壇的主流,當時的瓦格納正如日中天,他獨力抵禦着當時的潮流;他柔情滿懷,不過至死仍是孑然一身。談勃拉姆斯必談克拉拉·舒曼已成一種惡俗,但畢竟克拉拉是個難以繞開的話題。他對她的仰慕是明顯的,雖然克拉拉大他十多歲,倒也恰好印證了他的戀母情結;他對她的愛也是深沉的,能夠將自己的一生融入這種愛中而不表白,只是在克拉拉去世之時方在她的墓前演奏心靈之曲;他對她的愛也是純潔的,他們之間的愛只是一種精神契合,畢竟他一直視舒曼爲自己的老師,他對克拉拉一直照顧有加。我不知道一個人的愛到了多麼熾烈的程度,纔會做到如此的真情與深情?也許我們只能從他的音樂中去尋求答案,而他的音樂儘管委婉而含蓄,卻仍透着難以遮掩的激情。

勃拉姆斯整個一生就在無望之中生活着,少年之時對於生活的無望,成年之時對於事業的無望,感情之中對於愛情的無望。他出生於貧寒之家,父親雖爲職業樂師,但亦僅能餬口而已,母親則爲裁縫,母親比父親大了十多歲(勃氏的戀母其源有自?)。家雖貧,但對於勃氏兄弟的教育卻看得很重,他們上的都是當地最好的學校(也許這讓勃氏有着自卑的心理?)。勃拉姆斯所處的時代,是音樂中浪漫主義大行其道的時代,但勃氏內心所追求所信仰的卻仍是古典主義,必然與時代的潮流形成隔膜。他是德國古典主義音樂的最後一個承襲者,也是最後一個大師,但古典主義音樂確實在當時已經式微。在這樣的時代,即使如勃氏這樣的大師,也很難扭轉時代的趨勢,也很難執當時音樂界的牛耳,而只能遠遠地看着瓦格納這樣的的傢伙得意。同時他雖然在形式上與思想上認同於古典主義,但他的音樂卻有着相當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他想自外於時代,不過時代卻不放過他,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在愛情上,勃氏的一生更是一連串的失望,最後導致了對於愛情的絕望。年輕之時,他的情感是在妓女身上消磨的;而在正當年之時,卻又愛上了自己的師母;這段想愛又不敢愛的感情,讓勃拉姆斯蹉跎終身。如果以一句話粗略地勾勒勃拉姆斯的一生,那就是:生錯了時代,長錯了階級,愛錯了人。

但在勃拉姆斯的音樂裏,我們聽不到無望,有着深沉的悲涼,卻無哀痛的悲傷。時代與他背向而馳,而勃氏卻依然堅持着自己的理念;現實中他的情感無所寄託,然而在音樂中他卻總是一往情深,每首曲子裏情感仍然是那麼的飽滿,那麼的吸引人。他沒有在無望中沉淪,而是在無望中激昂。可能是最有勃拉姆斯自傳性質的E小調第四交響曲中,可以聽出勃氏對於這個世界的失望,滿是人生晚秋的情緒,我們甚至能聽到有一種崩毀之感。不過,就是在這樣的作品中,仍然有着優美的旋律,仍然有着謹嚴的結構,仍然有着綿密的織體。同時,這部交響曲與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不一樣,柴氏在悲愴的第四樂章的葬禮進行曲中已經悲痛欲絕,放縱着自己的悲傷情緒,最後在一片死寂中結束全曲。勃拉姆斯能夠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感,他沒有讓自己在樂曲中崩潰,而是重新地雄壯,激烈的場面可與貝多芬的交響曲相比擬,你能在悲涼之中感覺到一種激越與堅定,能夠感覺到一種力量,雖然整個曲子是悲劇性的,但是卻在冷色之中透出輝煌的激昂。

我最喜歡勃拉姆斯的三首小提琴奏鳴曲,尤其是D小調第三奏鳴曲,這是被克拉拉稱之爲“最好的傑作”的曲子,激烈的節奏與優美的旋律以及溫柔的和聲,結合得是那麼的完美,就如諸種性格融合於勃拉姆斯身上一樣,給我們展現了一個獨特而真實的勃拉姆斯,一個無望而深情的勃拉姆斯,一個隱忍而激昂的勃拉姆斯。總是矜持中展現着激越性情,總是在嚴肅中唱着如歌旋律。他說過,我最好的旋律都是來自克拉拉。

也許,正是這種終其一生的無望之愛,才釀就出如許柔美的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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