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丹豐(左二)今年再度與墨西哥駐臺代表託雷斯見面,教育部長葉俊榮(右二)也是座上賓。(圖/國家圖書館提供)

該如何說梁丹豐這位畫家,若要談起她那宛如個人標誌的人生歷程,則必須回到43年前的丹麥。梁丹豐在哥本哈根一間餐廳遇上憂鬱的青年託雷斯(Martin Torres),她看青年形單影隻主動向他攀談,他則和她傾訴,抱怨這個世代的年輕人對世界冷眼旁觀。

那年是1975年,越戰剛終結於反戰聲浪中,而分隔東西方的鐵幕猶在。

梁丹豐為青年託雷斯畫了一幅速寫,上面寫著「我為現代人擔憂,他們不關心世界。」託雷斯說,他一直保存著梁丹豐送他的速寫,當年不懂中文,待網路發達,他上網搜尋相關線索,才找到這位遠在地球另一端的女畫家。當年餐館裡的陰鬱青年現在已是墨西哥駐臺代表,緣起於北國童話之鄉,果真有說不盡的故事。

託雷斯說,「在哥本哈根,她告訴我她是藝術家、她畫圖,正在環遊世界。她旅行不帶相機,只帶紙跟筆。」

梁丹豐可說是壯遊界女性第一人,也是第一位遠徵極地作畫的女畫家,至今走過八十幾國,為了作畫,從南美洲到北極圈都能找到她的足跡。現代人談壯遊,媒體雜誌常鼓勵人生中至少要有一個「gap year」,梁丹豐的人生似乎脫離不了遠行,自幼隨著畫家父親梁鼎銘逃難,一家人從香港輾轉到美國、臺灣,人生早已越過重重溝壑走來,是個見過世面的閨秀。

「在街上走盪任何地方我都可以畫,我身上帶著畫本跟筆是受我父親影響。一紙一筆就可以走世界,這是我父親想的,但他不知道之後我真的走世界。」

走過了大時代與世界五大洲,梁丹豐到耄耋之年,在臺灣生活超過一甲子光陰,約有760件作品是關於臺灣自然景色與人文風景。

早年梁丹豐住在永和,過橋就可以看到淡水河的景色,1973年淡水河上還有清淤泥的小船,裝滿淤泥後再運送到工地。她熟悉永安市場周邊,人物速寫多圍繞市場內外,從賣豬腳、做餛飩的小販,再到寫春聯的師傅。梁丹豐說,當年她想畫人像,就在麵攤隨意點了碗麵,但畫家之意不在喫麵,還是在勾勒眼前的人物。

別人看她總是像一人在角落作畫,梁丹豐說,當對方緊張時往往是她先不好意思,久而久之,她習慣站得較遠,最好是隱身在人潮中,從人與人的間隙中凝視,「你怎麼畫,他都做自己的事,這樣換一個角度又可以繼續畫。寫生可以看到很多不同的人,他們也懂得尊敬你畫圖,我們用微笑打招呼。」

梁丹豐總說,「有什麼你就畫什麼,看到什麼就畫。」

她從不同角度看歷史博物館荷花池,從後山畫圓山飯店,又從冷僻的角度描繪尚未完成的新光大樓。教育部長葉俊榮則提到,梁丹豐喜歡把樹木擺在前面,但欲突顯的其實是後方景物。

畫家的注視是一種選擇行為,選擇要看何種角度、面向,哪一種風采,每人眼裡所見不盡相同,倒像王國維那番話,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


▲國家文藝獎得主樑丹豐遊覽臺灣各地,作品描繪臺灣各處山光與人文風景。(圖/國家圖書館提供)

早年萬華人文薈萃豐富,龍山寺周邊的萬華大戲院興建於日治時期,隨著時代更迭上演歌仔戲和皇民劇,梁丹豐時常造訪萬華,而邁入90年代後捷運站開始動工,戲院被工程車和圍籬包圍,龍山寺的周邊逐漸變成大型工地。朋友常告誡她一個女生去那裡要注意安全,但梁丹豐到說,「我不管,我一樣去,照樣畫我的。」

說穿了,梁丹豐一身本事走跳世界,她過去曾提到,年幼時跟著父親逃難走遍了大陸江山,亂世中的離散與饑饉轉化為往後遊歷世界的勇氣。出身梁氏名門,但這道大門關不住自由之心,年輕時她一人帶著畫具登玉山,在寒風中看雲彩變化一頁一頁的畫,累積了好幾幅小作品。事後卻覺得沒有畫出一幅大型畫作心有不甘,隔天她一早出門把畫紙鋪在地上,在玉山頂上等日出,身上穿的卻是旗袍。

也許是家世背景,旗袍幾乎成為梁丹豐年輕時的個人印記,外界認為旗袍礙事又難活動,但她卻穿著上山下海,過去離島地區因戰略因素不易造訪,難得受到官方邀請,便一人跑到澎湖在海岸山壁間遊走。她佇足於畫前,說當年目睹澎湖的海岸線時內心激動,一時間只想要作畫也忘記了眼前危險,等回過神來身後站了一羣軍人,才會意到自己已經誤闖海防禁區。

更多時候,梁丹豐作畫的靈感還是圍繞在臺北都會區,有一次她從歷史博物館往外看,冒著被趕出去的風險邊看邊畫。為了藝術四處跋涉甚至稍稍踩了紅線,眼前的梁丹豐依然氣質出眾,說起話來不急不徐,但她終究不是那種關在房內幻想的千金小姐,藝術之路總是始於足下。

提到歷史博物館,附近的建國中學正好是教育部長葉俊榮的母校。葉俊榮說,年輕讀書時常在那一處閒晃,梁丹豐則湊近身子,彷彿帶著旺盛的好奇心一問:「那你當年有沒有看到我啊?」


▲梁丹豐作品「龍山寺」。(圖/國家圖書館提供)

早年臺灣沒有好的繪畫用具,有次好不容易有人進貨,但一張半開美術用紙要一百塊,依當年物價來看已經近乎奢侈,但梁丹豐說,那時候物資缺乏,覺得終於有水彩紙可以用便一次買了好多,結果結帳時店員問她:「妳家這麼有錢啊?」

梁丹豐家世顯赫,父親是近代繪畫大師梁鼎銘,早年得到蔣中正的賞識送他去歐洲進修考察,梁鼎銘精通中西繪畫、畫風遒健,但看他與女兒梁丹豐的風格卻完全是兩回事。

談起家事,梁丹豐過去曾說,父親一生作育英才,唯獨就是沒有教過她繪畫,「他看到我畫出一幅畫只是點點頭,我其實希望他多講一點……。」

「也是因為這樣他鼓勵我,『妳就去畫吧,多畫就可以不要多想。』只要真正用心就會發現,每一個段落、肢體、眼神都會是一幅好畫。」

若要說梁鼎銘真的帶給女兒什麼影響,就是至今梁丹豐身上仍會隨身攜帶素描本與便條紙,「我翻過來又是一張,再翻又一張,好的畫面一下就畫完了。出門身上不會只帶一本,出國回來往往三十幾本畫冊。」

於揣摩中找風格,梁丹豐說,作畫像照相又像電影放映,數個畫面一直在眼前流逝,但消逝的神態再也無法企及,如同畫家塞尚所說,「世界的壽命又縮短了一分鐘,畫出他此刻的模樣吧,化身為那一刻,化身為敏感的調色盤……把此刻所見化為影像……。」畫家筆下呈現的就是須臾的歷史。

「好的畫面有時候看一眼或勾幾筆就可以,勾了幾筆感情、視覺就留住了,雖然現象已經離開了,但感情跟畫面上已經存在,所以我從來不用照相,照相是機器,但我的感情最重要。」

出門回來後常有人看她的畫冊,給的回覆都是:「妳這沒畫完嘛!」梁丹豐說不必解釋,只要一有時間他們就會回到本子上,因此勾勒線條格外重要,線條在於留住當時的情感、留下視覺現象,「連他給你的影響都會留下來。」

「畫畫的人最重要的還是視覺,眼睛看見了什麼。第二個,看到之後你的反應,就像一張紙上的痕跡,再配上我的記憶跟感情。我畫圖時內心沒有其他願望,只是很單純的畫,用我的眼睛catch something else。」

在這個年輕人用投放照片作畫,作品於網路流傳,無時無刻都可供人複製貼上的年代,梁丹豐無疑已經成為了那種老派藝術家,宛如拿著畫筆對付著「機器複製年代」的大量複製品,仍相信手繪的每一刻都是獨一無二,每一筆都將匯聚成作品的靈光(aura)。


▲國家文藝獎得主樑丹豐再度於國家圖書館舉辦個人畫展。(圖/國家圖書館提供)

梁丹豐的兒子回憶,過去很少跟母親出遠門,但印象中梁丹豐動作很快,畫完一處就想走、找下一個繪畫地點,但兒女們通常還想多看看、待久一些。

走遍了臺灣和世界,但梁丹豐說她還是想再畫臺灣的漁村,想不動聲色地觀察曬魚、捕魚的每個細節,但近年因為年紀增長,身體因素逐漸困住了想往外走的心,無拘無束的畫家旅人,終究還是得向年歲低頭。兒子推著她看過去的手筆,她說,時間空間都改變了一切都不一樣,有時思索片刻還是想不出畫中景色在哪。

她的學生受訪時則說,梁丹豐除了繪畫技巧了得,身上還有一股很強的氛圍,「跟在老師身邊會特別有信心,自己畫不見得畫的好,但老師就是能帶給你能量。出外寫生看到的物景太多,學生不知道怎麼擷取,但老師會讓你安定下來,自然而然會看到顏色跟構圖。」

梁丹豐常跟學生說,「你們先畫,我在。」貼心,是送給學生的最好禮物。

再度於國家圖書館舉辦個人展覽,學生圍著她打轉,老畫家人氣不減,即便這個時代離手繪藝術漸行漸遠,但毫無疑問,她的魅力保留了那個時代最後一抹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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