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悲觀以底色的樂觀不是真正的樂觀,看清生活真相後的活着,纔是溫暖純良的人生。

王德威曾形容朱天心是老靈魂:閱人述事,洞若觀火,筆調老辣蒼涼,知道太平盛世其實隱藏了無數劫毀的契機,也驚訝在死生大限之前,凡夫俗子竟能活得如此渾然無知覺。

楊德昌也是這樣一位老靈魂。他質疑日常生活的邏輯,反感資本主義的敘述,解讀混亂失序的都市,他要把社會那封閉,盲從,虛僞的本相展現給人看。

《大佛普拉斯》中,黃啓文殺害葉女士後,把她放進佛肚裏。誰也料想不到:佛陀肚裏竟成了一座墳墓。最貪唸的生和最灰暗的死,緊鄰着最肅穆端莊的徹悟。這種並置不無諷刺。

《獨立時代》

楊德昌的電影,往往都是在揭示「佛陀肚裏是墳墓」的殘酷真相。他保留着自己作爲知識分子的獨立思辨。

《獨立時代》摧毀了中國人的情面社會的表象,它的內裏,不過也是一座灰涼的墳墓:疏離,壓抑,孤寂。置身其中,沒有人不對此絕望,甚至連發明瞭這個社會的儒者,也同樣舉步維艱,他們的教義被曲解成精於算計,理想主義被功利和實用取代。因而《獨立時代》的英文翻譯,又叫《儒者的困惑》。

楊德昌拍出了衆聲喧譁的時代的困惑。他的憤怒與理性,他的明辨與反思,讓他成爲了我們的老靈魂。

《獨立時代》

《獨立時代》展現了一幅當代社會的人物羣象。

Molly很有事業心,她有一家廣告公司,但經營不善,財務出現赤字。她家是大財團,家族爲了兩大財團能夠聯姻,安排她嫁給阿欽。阿欽有錢卻沒有主見,但他的財務顧問Larry在人情世故里遊刃有餘。Larry爲他出謀劃策,提出以「撐死政策」來對付Molly:她愛喫什麼,就喂她什麼,喂到她撐死爲止,再收並掉她的公司。

阿欽坦言並不在意Molly交男朋友,他甚至用「一國兩制」來形容自己和Molly的婚姻:不同居、不上牀、不吵架。Larry知道後,開始揹着阿欽追求Molly,並在她面前極力撇清自己和情人小鳳之間的關係。但Molly拒絕了他。他回去找到小鳳,小鳳建議他挑撥Molly和阿欽的關係。

《獨立時代》

琪琪是Molly的助理,她每天都帶着笑容,讓人感到溫暖。Molly的姐姐就曾讓Molly改改直筒子性格,向琪琪多學學。Molly辭退小鳳後,琪琪告訴小鳳,會把她介紹給一個做舞臺劇的導演Birdy。大傢俬底下覺得琪琪城府很深,對她有不少流言蜚語。

琪琪的男朋友小明,想讓她離開Molly的公司,去二姨媽介紹的新公司。但琪琪礙於和Molly的情面,沒有答應。於是,小明私下去找Molly,告訴她琪琪決定換公司。Molly對琪琪的態度發生了巨大轉變,她開始和別人一樣,認爲琪琪虛僞。在Molly面前,琪琪百口難辯。她和小明大吵了一架,憤然離去。

琪琪感到孤立無援,她找到一位同樣不被理解的作家,他是Molly的姐夫。他曾經是一位暢銷書作家,但現在越來越孤獨厭世,對人性深感絕望。他否定自己過去的寫作,認爲那些甜言蜜語是毒品鴉片,並且不滿妻子在電視上給觀衆營造出幸福家庭的虛假形象。他憤世嫉俗的書稿,因太過黑暗始終沒法出版。

《獨立時代》

作家遞給琪琪一沓稿子,叫《儒者的困惑》。講的是孔子回到這個儒教世界裏,發現自己是個受所有人歡迎的人。大家都很羨慕他四處逢源,都來跟他請教。可他發現,原來所有人都認爲他這套待人處事的辦法是裝出來的,沒有人相信他是真的。他沒辦法替自己辯解,因爲不管怎麼辯,大家都會認爲他在自圓其說。他的一己之力在這個物慾橫流的社會面前,顯得可憐又渺小。

作家告訴琪琪,最悲哀的是孔子甚至不敢死,死了還不是回到這個世界上,要將這種命運永遠這樣重複下去。琪琪感嘆道:「好絕望。」

《獨立時代》

琪琪離開後,作家坐在天橋的扶手上,從高處俯瞰臺北的車水馬龍,最終放棄了自殺的念頭。他找到了琪琪,對她表白:「我過去的一切都已經死了,是你讓我的生命重新誕生。你一定要答應我。」琪琪說:「我怎麼能答應你。我連我自己真正要什麼都不知道了。」

生活就像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所有人開始遭遇和琪琪一樣的困境。小明的同事,因瀆職被起訴,他懷疑是小明向主任告密。Larry向阿欽造謠Molly和Birdy有曖昧情愫,Molly選擇解除婚約。精明如Larry,聰明反被聰明誤,在Birdy的劇場裏,發現小鳳爲了能在Birdy的戲劇中飾演主角,選擇背叛自己。

《獨立時代》

現實的荒誕,在於讓一根頭髮去承受三萬斤的重量。每個人在這個人情社會裏,都被教導越生氣越要賠笑臉。二姨媽對琪琪說:「被冤枉,是我們中國人會做人要付出的代價。」

小明和琪琪分手。琪琪說:「以後沒事還是可以聯絡。」小明說:「可以啊,出來到Friday喝杯咖啡什麼的。」他望着琪琪離去的背影,欲言又止,悻悻地走進電梯。電梯門關閉,他遲遲沒有按下那個樓層號。躑躅良久,他按了開門的鍵。電梯門打開,琪琪正站在他面前說:「要不要去Friday喝杯咖啡?」他走向前,一把抱住了她。

這個結局,一如《麻將》的最後一幕。尖銳深刻的楊德昌,還沒有那麼絕望。

《獨立時代》

看《獨立時代》,我會想起布萊希特。

布萊希特是一位戲劇家,利用「陌生化效果」的理論,把神聖的東西拉下神壇。《獨立時代》也是布萊希特式地在消弭不可接近的神聖性。和戲劇一樣,《獨立時代》利用旁白,戲謔,間離,把人從故事中抽離出來,來打破「第四堵牆」。故事被分成若干小段,每一段都以字幕卡爲始。開頭是《論語》裏的話:「子適衛,冉有僕。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最後一句被省略了:「曰:教之。」

儒家文化的「教」讓人們的心理結構往往趨向於圓熟穩妥,所有事情都難以逃離「情面」二字。楊德昌不信任這個,也許他從來就不曾信任所有東西,他的姿態總是若即若離。他的電影像在寫論文,跳開一定距離觀察理解社會的狀態後,再來評述。他說:「《獨立時代》在質詢這樣一種思考方式:儒家文化是導致當代一切困惑的罪魁禍首。」

他借用作家之口,說出了當代社會的困惑:真與假越來越難以分辨。電影裏,Larry對Molly說:「錢是投資,情也是投資。友情就是一種長期投資嘛,就像集郵買股儲蓄。親情就是族產。文化事業像什麼?所有這些高風險高效率的投資,就像是愛情。」感情成爲最廉價的藉口,可以裝得比真的還像。

《獨立時代》

楊德昌有一句名言:「我們何其幸運地生長在這個不幸的時代。」

《獨立時代》能夠看出楊德昌的野心:他在用一部電影解釋整個世界,也在用一部電影囊括中國社會的全部。雖然它在臺灣票房慘敗,但它毫不退讓的進攻性,讓我們看到他對真實而荒誕的現實的審視:資本與權力社會下的儒者,和末法時代的佛陀並沒有什麼差別,絲毫教化不了什麼,也改變這不了什麼。

佛陀裏是一座墳墓。當楊德昌說出當代社會的真相後,我們能感受到他的沉默和孤獨。他對世界的看法是灰暗的,他的電影里人與人之間侵入式的連接,無非在掩蓋他骨子裏的冰冷。但灰暗沒有什麼不好,沒有悲觀以底色的樂觀不是真正的樂觀,看清生活真相後的活着,纔是溫暖純良的人生。

作者 | 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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