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從何萌生這種想法 認為相遇即提前的告別?」

車停在半山 隱沒在一座岩石組成的小丘之後 這裡的風貌終年被海水侵蝕得層層剝落 從遠處看來 以為是灰暗的海的顏色 此刻呈現少見的晴藍

差點忘記 她每日在辦公室裏看到的遠方灰藍色的海 只不過是因為城市上空籠罩的霾 給高層的窗前日復一日電鍍一般的灰愴而已 城市每日以令人驚嘆的速度發展 高樓撐起的天空似乎都罩上金屬外殼 每一天 日光燈下鑽出地鐵走向地面 分散四方 忙忙碌碌的人們

而此刻海風鹹澀 自然之味來得如此凜冽 近乎討好般地掀動衣角 她微微轉了一個方向 能夠透過海風屏障更清晰地聽到不遠處海浪逐層推進的聲音 在餘光裏 她看到丈夫站在停車不遠的位置

「他總是看似這樣 做出為我付出很多的樣子」

他手裡拿著她放在車上的外套 另一隻手間夾著煙 四月的風難免強烈一些 他在迎面而來的海風裡迷起雙眼

不是每一處海岸都能呈現可供遊人觀賞的海灘 顯然這裡就不合適 礁石叢生的沙地 往前走未免艱難 她選擇脫下那雙在公司下來未換的高跟鞋 這時纔有意識到 自己已經很久沒休過假了

面向海風的一面 總會被侵蝕得千奇百怪 她倒想起一年兩人和朋友一起旅行 在多佛白崖 海鷗往返於英格蘭大陸與法蘭西國界 黃昏時酒店窗外 對岸隱隱升起熱氣球 像是採集之後送上高空的花園

他記得那天海岸呈現難得的晴朗 他們挽手在酒店出來 她穿淺米色的長裙和輕薄的白色外套 風也是一樣地掀起衣角 朋友們早就在前方回頭召喚他們 她輕輕地挽著他走上去 雖然不愛說話 笑眼裡都映出英格蘭夏日夕陽的柔光

他甚至有那麼一瞬間以為 從此便可珍藏彼此餘生。

她選擇在一塊相對柔和的石頭上坐下來 回頭看著丈夫 他在風裡 襯衫上的領帶扯得寬鬆 袖釦卻一絲不苟 頭髮有些凌亂 微微皺眉 偶爾吸煙 他在風裡的樣子看起來有點單薄 但和少年時的單薄卻不太一樣 曾經習慣地依靠的肩膀 此刻像是被海風削過 這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更加陌生與疏離 卻違和地令人覺得疼惜

如果我們有兒子 完全和他一樣 現在也很可愛吧 她很驚訝自己竟然萌生這種想法 於是很快迎風轉過頭去面朝大海

他伸了伸手 想走過去把外套罩在她身上 還是作罷

這麼多年 終究是寡言相對的兩位 每日窗簾打開時關上鬧鐘 在餐桌上斜對而坐 翻看報紙 低頭喫各自的早餐 他喜歡微焦的乳酪麵包切片 她鍾情黑咖啡與全麥吐司 城市冬夏皆多陰雨 他的大黑傘旁邊是她的手袋 有時她工作提前結束 會在下午回家 就坐在客廳的陽臺畫畫 常靠在椅子上睡著 他晚上下班就走過去為她披上毯子 為壁爐添上新的酒精 在客廳沙發坐下來打開電腦 整理當天的工作內容 或者帶著耳機 低聲地開電話會議 核對明天的日程

暮色四合 城市燈火點亮落地窗 她在窗前醒來 電子屏幕的光下 他的臉線條英朗 輪廓分明 她在心裡嘆了口氣 她知道換了別人 他理應好好被愛

「你從來都只愛你自己」

這是最近一次爭吵之後 他脫口而出的最後一句話 他從來不是衝動的人 能說出這句 在心裡已經這樣認為了很久吧 也難為他 年復一年的沉默 這種寡淡乏味相看無言日子 再能忍受的人 也難以對自己不負責任到就此交出餘生

「起風了 回去吧。」一支煙燃盡 他對著她的背影說。

家裡整潔簡單 倒不如直接說空曠 他的物品打包成一個小旅行箱放在門口 離婚證一式兩份攤開在桌前 沒有激烈爭吵 沒有財產糾紛 得來輕易 也不存在後患

他走之前在門口佇立良久 看著她在對面琴凳上坐下來 側臉清涼寡淡 一縷頭髮自然地垂落下來 即使是自己離開這種事 也難以改變她時刻事不關己的表情 直直地挺著背 目不斜視 對著面前一排琴鍵

他嘆了口氣 頓了頓 拿起門邊的傘

「再見。」 他輕聲說 轉身出門

臨近黃昏 城市又一次下起雨來 樓下的街口 汽笛聲此起彼伏 等待的車都亮起紅色車燈 一明一滅 在城市的灰暗裡溫和地眨著眼

她端著一杯紅酒在臥室門口停下來 倚著門框 房間裏還是他平日衣服上的味道 雪松和柚木 琥珀和佛手柑 他的生活規整得像一疊列印紙 唯有這樣的味道讓她最終確定 這個人真切存在過

她目光停在牀上的牆面 這裡擦出一塊新白 她從小長在爸爸的船艙裏 日復一日海水的味道早已深入所有知覺 每日裝船 起錨 離岸 海上貨輪來來往往 港口吞吐萬千 見證無數人相遇與告別 碼頭上的擁抱多過婚禮 風暴裏的祈禱多過教堂 形形色色的人散了又聚 她在這裡長大 實在是看透了這一切

於她而言 短暫的相擁背後 相遇 即預示了告別 命運看似饋贈 其實早已鐫刻好結果 再怎麼奔走掙扎 皆是同一種答案

船未靠岸 海上風高浪急 一日又起風暴 海面掀起巨浪快要衝上甲板 船艙劇烈地搖晃 釘在牆面上多年 母親的畫像 此時也掉下來 砸在地毯上

父親收起畫像 放進木箱 他輕撫年幼女兒的頭頂「早該放起來了 讓媽媽好好休息吧」

從此船長休息室牆壁 永遠只剩光禿禿的一枚釘子在那裡 從此母親的印象 在她心裡也磨到逐漸透明 再無蹤影

而今 臥室的牆壁 摘下他們結婚時的照片 只剩一枚釘子 和一塊突兀的白 在她人生的整個歲月裏 這纔是陪伴她的 長久的存在

記得當初拍結婚照時 她還保留著少女的天真可愛 下巴隱隱地外偏 眼裡的自信和倔強 似乎完全與他無關

這麼多年 在他眼裡 她始終沒變的是 她依然只愛自己

她長久地盯著牆面那塊留白 雙眼也終於乾澀到 淚水倏忽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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