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牌花旦猝死在舞臺,其實是這個細節被忽略了


每天讀點故事APP獨家簽約作者:南蓂

1

明成化年間。

北京城裏有條棋盤街,棋盤街上有個無名鋪,無名鋪裏有個算命先生。

這算命先生很奇怪。

明明是個道士,可既不煉丹也不畫符連三清都不拜,每日只管攏着袖子曬太陽睡大覺。似乎一點也不發愁靠他這個慘淡的經營情況如何吃上下一頓的問題。

明明長得挺好看,鼻是鼻,口是口的,可偏偏最不愛捯飭自己,成天只穿着一件鬆鬆垮垮灰不溜秋的袍子,梳着一個馬馬虎虎亂七八糟的道髻,蓬頭垢面睡眼惺忪。什麼玉樹臨風,瀟灑俊賞,通通不存在的。要說邋遢,那倒是在整條街都能排上名號。

明明沒心沒肺沒個正經臉,可有些時候吧,他又會莫名地斂住神色,望着檐角之上的天空發呆,眼底暮靄沉沉。

他還有個更奇怪的名字。

名胡說,字八道,號妄言先生。

算命先生,做的自然是算命生意。只是這胡說除了算命,還有另外一項絕活,名爲“聞冤”。據說,他生來重瞳,可見陰陽兩界,可聞鬼魂訴情,若是哪家有枉死之人,哪府有難解懸案,均可找他,一聽便知。

這樣玄乎的事,怎麼聽都像是招搖撞騙的幌子,本也沒有人信。可偏偏他不久之前真就現了靈通,破了京城中鬧得沸沸揚揚的李侍郎嫡女自縊一案。

一時之間,有人信,有人疑,有人好奇想看看究竟,有人暗暗起了敵意。暫且不管這千人千面,誰都不能否認的是,這鋪主人的名號自此是響亮了起來。

這生的是奇妙人,做的是能耐事兒,豈能再稱無名?

於是大家夥兒就自作主張,給這鋪子起了個名,就喚作——聞冤鋪。

2

北京城裏最近有大熱鬧可以看。

怡親王大壽,請了有名的南戲班子“秀園春”來演出,連唱十天。這位怡親王是出了名的好弄戲曲,尤喜崑山腔,甚至在王府裏面特意建了一棟舞樓,兩層三敞,縱橫二十餘楹,金漆彩飾,真真是下了大手筆,可見喜愛之甚。

這頭一場戲,唱《千金記》,是秀園春的頭牌曲目,又有色藝雙絕的當家花旦登臺。王爺大喜,道“如此仙姿天籟,怎可獨賞?”遂下令演出期間王府大門洞開,庶民也可到舞樓前的廣場觀看,一睹風采。

消息一出,棋盤街上的商戶紛紛關了大門,奔走呼告,吵吵嚷嚷成羣結隊地去湊熱鬧。

胡說原本在鋪子裏睡大覺。自從李侍郎的案子之後,他一夜成名,每天都有好奇的吃瓜羣衆在店門口排隊踮腳翹首以待,好似他是什麼三頭六臂的怪物。

無奈之下,他只好縮着脖子在隔壁酒館躲了大半月。直到大家的新鮮感褪去,只當他是曇花一現,漸漸去追別的新奇事了,他這才長出一口氣,終於能躺回自己的鋪子裏睡個囫圇覺。

可是這重獲的清靜還沒享受兩天,胡說就被人從蒲團上提溜起來了。

“十七?”勉強撐開一條眼縫,瞄了一下來人,胡說頓時沒好氣地擺了擺手,“走開走開。”

青衣男子身上有着一股清冽的酒香,只單手就將欲重新倒回蒲團的胡說提了起來,言簡意賅道:“走。”

“不去!”胡說像是知道要去哪兒,一開口就是直接拒絕,腦袋恨不得從脖子上甩下來。

“你怕了?”十七挑了挑眉毛。

“……”胡說默然片刻,再轉過臉時已經換上了一副八風不動的神棍臉,率先舉步向門外走去,“走就走。”

兩人走到怡親王府,只見聞風而來的看戲羣衆已站滿了舞樓前的廣場,一直排到了大門外面,圍得是水泄不通。隱隱可以聽見鑼鼓的聲音,接着曲笛三絃也咿咿呀呀地響起來,這是開唱前的鬧臺。

十七拽着胡說,也不知用了什麼身法,在人羣裏七扭八扭,竟然轉眼就擠進了最裏層。隔着一排護衛,可以看見戲臺下坐北朝南地陳列着十來桌,被一羣高官達人擁坐在上首的正是怡親王。

兩人剛站定,只聽得一陣齊聲喝彩,擡眼便看見一名青衣正旦從上場門簾後走出,搭鬢蹋腳,嫋嫋行至臺中央,輕啓朱脣,曼聲唱道:“一身曾沐君恩寵,暖帳親奉承。”

“好!”怡親王喝了一聲彩,緊接着便是滿堂掌聲。

這是《千金記》第三十七出《別姬》,演的是西楚霸王項羽被困垓下,與其愛妾虞姬訣別的故事,最是唏噓感人。

臺上的虞姬站定後,說道:“玉容未必傾城國,椒房寵愛君恩極。海棠睡起春正嬌,莫把金珠污顏色。妾乃虞姬也。自配楚王……”

胡說微微眯起眼睛,面露讚賞之色。十七覷了他一眼,見他一臉陶醉,不由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有意調侃道:“讓你來你還擺架子。怎麼樣,不虛此行吧?”

“早聞秀園春有一旦角,名喚朝歌娘子,妙音絕倫。與淨角小重樓搭檔演出別姬多年,默契無雙,交相彰映。今日一聞,果非虛名。”胡說不理會十七的擠兌,只是自顧自贊嘆。

旁邊一位也擠在前排的觀衆似乎頗有見識,聞聲出言糾正道:“這位小哥有所不知了。臺上這項羽確是小重樓不假,可這虞姬可不是朝歌娘子,而是秀園春新捧的頭牌,叫作晚唱。”

“哦?那朝歌娘子呢?”

那人擺擺手,做了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表情,朝戲臺上努努嘴,壓低聲音:“自然是被人擠下去了唄。這梨園裏的齷蹉事,還用明說嗎?”

胡說淡淡一笑,不予評論,將目光轉回到場中。項羽已經升帳登場,身高八尺,闊肩寬背,連腮長髯,端的威武。只聽虞姬音調轉高,唱道:“大王!賜我三尺青鋒先刎死!”

“我項羽就死在九泉之下,也得瞑目矣!啊呀美人,只是孤家舍你不得!”

“大王舍了吧!”

“捨不得!”

“大王舍了吧!”

“捨不得。”

三絃急促,彷彿回到千百年前的垓下之戰。四面楚歌,英雄末路,豈不痛哉!紅顏隕落,生死同歸,豈不壯哉!場下悄然無聲,皆被臺上的演繹所打動,已有看戲的婦人抽泣拭淚。

虞姬取了劍,盈盈拜下,“分別去,除非夢裏重相會。”

一曲畢,旋身而起,拔劍出鞘,劍鋒在頸中一轉,倒伏在地。

“好!”

“好!”

又是滿堂喝彩。胡說也忍不住拊掌。扮演項羽的淨生唱了一段詞,接着往下演,胡說卻眼神一動,有點奇怪地“咦”了一聲。

只見那自刎後本該下場的虞姬仍舊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項羽邊唱邊不着痕跡地移步到她身側,快速踢了一下她的手臂,似是提醒。

可女子毫無反應,項羽不由得低頭查看。只看了一眼,頓時臉色大變,也顧不上唱戲,噔噔噔連退了好幾步,慘然急呼:“死……死人了!”

3

一言出,全場震驚。

也不知哪個缺心眼的膽小鬼尖叫一聲,很快後排不明所以的觀衆也騷動起來,人羣推搡擁擠着,亂成了一鍋粥。十七眼神悄然一凜,不動聲色地將手攏進袖子,另一隻手撥了一下胡說,將他往自己身後推了推。

好在,王府的護衛軍很快反應過來,混亂只持續了一瞬,便迅速被控制下來。

十七的手依舊沒有鬆開,不露痕跡地環視四周,眼神看似漫不經心,實則暗藏冷鋒。胡說看着擋在自己身前的好友,眼神驀然有些複雜。少時,才咧開嘴一笑,拍了拍十七的肩膀,朝臺上一指。

“去看看情況。”

扮虞姬的女子保持着“自刎”後倒伏的姿勢,濃墨重彩的妝容遮掩住了臉上的大部分細節,只有一雙眼睛看得真切,睜得老大,眼眸如一潭死水,已經沒有了波動。一名護衛上前探了一下鼻息,又切了脈搏,搖了搖頭。

“怎麼死的?!”怡親王親自上了臺,震怒道。

戲班班主早已聞訊迎了出來,此時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哀呼道:“告稟王爺,晚唱身有痼疾,時常驚厥,卻沒想、沒想……”他看了一眼女子,似是悲從中來,淚水驀然滾落,“驚了尊駕,求王爺恕罪!”

緊接着,樂師、優人、夥計跪了一地,“求王爺恕罪!”

“天妒紅顏啊……”怡親王似是不敢置信,緊緊盯着伏地的女子,好似在期待她能甦醒一般,過了半晌,才長嘆一口氣,滿是惋惜,“行了,你們都起來吧。”

有護衛領了命,準備去搬女子的屍體。剛俯下身,卻聽到旁邊有人說了一句:“晚唱姑娘不是發病,是被人殺死的。”

那人聲音又輕又緩,卻語氣確鑿。場中衆人,不論站着的,坐着的,跪着的,一時都齊刷刷地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只見一個不知從哪兒來的灰袍道士蹲在臺邊,歪着頭,側臉幾乎貼到了地上,正在凝視屍體的面部。他身後不遠處還跟着一個青衣男子,沒有靠上前來,只是隔着一段距離站着,施施然抱住手肘靠在楹柱上。

怡親王皺眉問道:“此話怎講?”

胡說直起身來,走上前,用足尖踢了一下掉落在屍體手邊的劍。劍鋒一振,寒光晃動,隱有金石之音。

“原來秀園春的道具都是真刀真槍?那倒真是貧道孤陋寡聞了。”胡說邊說邊俯身拾起短劍,略微掂量,朝面如紙色的戲班班主掃了一眼。

班主面現惶恐,戰戰兢兢地看了一下怡親王的臉色,見他也露出幾分疑惑,這才十分不情願地靠近,從胡說手裏接過劍查看,耳邊卻又飛來一道輕飄飄的聲音,“小心了,這劍上,可是有毒的。”

“叮”,班主嚇得渾身一抖,短劍從手中掉落在地。日光映在劍脊上,一道原本淡到難以察覺的暗紅色血線,此時終於被照得清晰可見。

4

“晚唱姑娘的劍被動了手腳,不僅以真換假,還在劍刃上用了見血封喉的劇毒。我的說法,只消請仵作來驗個屍身,便知虛實。只是在那之前,這個秀園春的人,可一個都不能離開。”胡說不疾不徐地說到最後,纔拿眼睛瞟了一眼怡親王。

怡親王正上下打量着這個不知來路的年輕道士,貼身管事湊上前,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再望過來時,王爺的目光已經混合了幾分好奇。方一點頭,立刻就有一隊護衛圍過來,將戲班的衆人控制住。

“王爺,冤枉啊!冤枉啊!”

怡親王不理會班主的喊冤,只是饒有興趣地盯着胡說,想看看這個最近聲名鵲起的聞冤鋪主人,到底有什麼神通。

“平日裏演員的服裝道具是誰操辦的?”胡說掃視着戲班一干人等,問道。

“是……是我。”一名少女小聲應道,往前走了一步,惶恐不安地捏着衣襬,低着頭不敢直視。少女不過豆蔻之齡,身段還未舒展開,但姿態柔美,一顰一動都初具風韻。

見她一副受驚的樣子,胡說不由放輕了聲音,溫言詢問:“你叫什麼名字?”

“晨兒。”少女怯怯道,音色雖仍顯稚嫩,卻極爲悅耳。

“晨兒,這把劍你是放在哪裏的?”

“開臺一個時辰前,我就把服裝道具分別送到了每個人的房裏。”

“後來你就沒有再進去過了嗎?”

少女點點頭,“晚唱姐姐登臺前都是自己閉門練習,不允許旁人打擾。”頓了一下,似是想起什麼,欲言又止,眼中流露出幾分恐懼。

胡說眼神一動,溫和的聲音中透出一種讓人心安的氣度,“別怕。王爺在這兒呢,有什麼事,他自會替你主持公道。”

晨兒擡頭,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怡親王,又看了一眼胡說,咬了咬脣,像是鼓起勇氣,細聲道:“東西送進去不久,我聽見晚唱姐姐的房裏有爭吵的聲音。”

“聽出來是誰了嗎?”

“他。”晨兒擡起一個手指,帶着細微的顫抖,指向了戲班班主。

還沒等其餘人有所反應,纖細的手指又移了一下位置,“還有他。”

指尖的方向,赫然站着飾演項羽的淨生。猶自穿着戲服,扮着花臉,怔立原地,駭然色變,哪裏還有半分千餘年前西楚霸王的蓋世風姿。

“王爺明鑑!小民只是去晚唱房中與她排演戲目,因爲意見不合,才、才發生了一點爭執……”

胡說揉了揉鼻子,打斷他語無倫次的解釋,也不管還有怡親王站在旁邊,拍了拍晨兒的肩膀,一攬衣襟便率先邁開步子。

“走吧,我們去房裏看看究竟。”

5

“就是這兒了。”晨兒推開房門,垂手退到一邊。

這是舞樓後的一排廂房,男女分住,以遊廊爲隔,專門供戲班的優伶休憩之用。一面圍屏分隔內外兩室,內爲臥榻,外爲妝臺,一應俱全。胡說走進,揹着手踱着步,慢悠悠地四處查看着,不時翻一翻鏡屜,嗅一嗅脂粉。

怡親王跟在他後面,半信半疑地盯着他的一舉一動。

而其餘人站在門口,沒有怡親王的允許都不敢靠前,只得翹首張望。

足足逛了有一炷香的工夫,胡說才轉過身來,朝晨兒招了招手,問道:“還記得你是什麼時間聽到爭吵聲的嗎?”

“記得。那會兒子王府的夥計來問我們準備得怎麼樣了,班裏的師傅就遣我去瞧瞧晚唱姐姐。着急得很,因爲離登臺只有一刻鐘的時間了。我剛走到這附近,便聽到了班主與晚唱姐姐的爭吵。我不敢細聽,趕緊跑回到前場。”

晨兒緊緊絞着手指,埋頭敘述,“過了一會兒,我見班主也來了前場,纔敢再回去,卻又聽到了樓先生的聲音。”

這樓先生,說的就是扮演項羽的淨角,藝名叫作小重樓。他一聽晨兒說此話,便忍不住大着膽子叫起冤來,“王爺!小小丫頭,信口開河,怎知其所言真假?”

“一人之詞,確不足信。”沒想到胡說卻鄭重其事地附議,緊接着話鋒一轉,將背在身後的一隻手攤開在小重樓面前,“那,這個呢?”

躺在手心裏的,是一根黑色的犛牛毛,足有二尺長。

小重樓此時的扮相還未褪去,佩着黑色的連腮長髯,垂落在胸前。他下意識地退後一步,按住自己的髯口,訥訥地說不出話。

胡說逼近他,將另一隻手也舉到身前,壓低了聲音,又問:“還有,這個呢?”

小重樓只覺得有一股壓力登時從眼前這個看似憊懶邋遢的道士身上傳遞過來,叫他不自覺地發怵,惶惶然擡起眼,猝不及防地便撞上咫尺之處的一雙眸子。

似白雪點墨,極清極亮,卻又覺得捉摸不透。眼眸的深處,隱隱有另一重瞳孔,也在靜靜與他對視。

這就是傳聞中的“重瞳”?

小重樓猛地打了個哆嗦,急忙別開了視線,這纔看見眼前的另一樣事物。那是一枚玉簪。玉的材質普通,做工也粗糙,但髮尾圓潤光滑,應是女子久用之物。在簪子表面還刻有一行小字:月上重樓絲管秋。

胡說將小重樓的神情變化全部納入眼底,這才手腕一轉,將玉簪收回掌心,轉身遞給管事。管事立刻領會,接過後呈給怡親王。

“月上重樓絲管秋,佳人夜唱古梁州。滿堂誰是知音者,不惜千金與莫愁。”胡說微闔雙目,慢聲吟誦,頓了頓,才睜開眼,看向已然滿臉冷汗的小重樓,嘴角勾了一絲洞徹般的微笑,口中吐出幽幽的嘆息,“明明是深愛之人,爲何要痛下殺手?”

“不、不是我!”小重樓雙膝一軟,頓時跪倒在地,豆大的汗水涔涔而下,“我承認,我、我和晚唱私下裏確實有來往……但我們是真心相愛的!開戲前我是來找過她,也和她發生了爭執……但我沒有殺她!”

“我相信你。”胡說蹲下身,與他平視,緩緩道,“但你得告訴我們,你躲在屏風後面的時候,聽見了什麼。”

6

“我、我……”小重樓看着胡說,震驚不已,吶吶遲疑。

“你怎麼知道他是躲在屏風後面的?”怡親王聽到這裏,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

“因爲時間。”胡說轉過身,朝怡親王隨隨便便地拱了拱手,姑且算作行禮,“晨兒聽到班主與死者爭吵,是開唱前一刻鐘。之後折返,又聽到小重樓的聲音。扮裝勾描,少說也要半個時辰,所以小重樓來找死者之前,就已經扮好了妝,這也解釋了爲何他的髯口會掉落一根長鬚在死者房中。”

“如果小重樓是在班主離開後,才進入死者房間的話,那麼,他以如此扮相走過遊廊,怎會不引人注目?如此想來,最有可能的情況就是,小重樓是先於班主來死者房中的。等到班主來的時候,他怕暴露二人私情,便躲藏起來。”

胡說拿手一指那足以掩人的六扇圍屏,眼睛卻看向跪在地上的小重樓,“所以,你到底聽見了什麼?以至於班主離開後,讓你與晚唱發生了第二次的爭吵?”

小重樓咬着牙,臉上忽地閃現出決絕恨意,猛地轉過頭,目光如箭一般刺向一人,厲聲道:“是他!是他害了晚唱!”

“你……你休要血口噴人!”

循着小重樓怒火燃燒的視線望去,鬼鬼祟祟正欲從人羣中逃走的,正是秀園春的班主。

“既然我和晚唱的事已經暴露,我也就沒什麼好顧忌的了!今日我就將你做的好事公之於衆!”小重樓狠狠盯着班主,“你貪圖榮華,攀附權貴,也就罷了,可你竟脅迫戲班裏的女弟子委身侍枕,去給那些好色老爺當見不得光的堂下妾!晚唱不從,還揚言要揭發你,你擔心東窗事發,就殺了她!”

他驀地捂住臉,似是悔痛不已,“我本已打算帶她遠走高飛,卻怎麼也沒想到你竟這麼快就下手了!”

“此事當真?”怡親王看着戲班衆人,沉下臉來。

幾名女伶人惶然跪下,還未說話,便都落了淚。

“欺侮女子,謀害人命,實乃可惡!”王爺怒道,“來人,把他押送臬臺!”

“王爺!”班主一聽到這話,登時嚇得癱軟在地,臉上盡失血色,連連磕頭求饒,“王爺饒命!小人縱使有脅迫之實,但絕無殺人之罪啊!求王爺明鑑!”

“哼。”怡親王冷冷俯視一眼,如同俯視腳下螻蟻,轉身欲走,旁邊已有護衛聽命,一把擒住班主,生生將他拖走。

“且慢!”

忽有一人輕聲喝到。聲音不大,卻莫名帶着一股威儀,護衛竟下意識便停住了腳步。

“王爺。”胡說走上前,對着詫然回首的怡親王施了一個道禮,正色道,“此事還有諸多蹊蹺之處。還請王爺再給貧道一點時間。否則,給這惡人錯加了罪名是小,若是讓真兇逍遙法外,只怕有損王爺聲名。”

怡親王默不作聲,只是目光一直停留在胡說臉上,不知想到了什麼,微微蹙眉,過了半晌,點了點頭。

7

胡說重新走回房中,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掠過房內的所有物件,沉吟不語。

所有證據似乎都已經指向了班主。可是……他究竟爲什麼要那樣做?

胡說屈起一根手指,按壓住眉心。事情的節奏發生得太快了,真相輕而易舉就浮出水面。

似乎有人在牽着他的鼻子走。

胡說深吸一口氣,合目凝神,眼前的黑暗漸漸幻化成一幕幕畫面:橫劍自刎的絕色花旦,痛失所愛的西楚霸王,暗懷鬼胎的戲班班主,楚楚可憐的豆蔻少女,或哭或笑的臺下看客……

虞姬悽切的悲歌猶自環繞耳畔。

漢兵已掠地,四下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大王!賜我三尺青鋒先刎死!”

霸王別姬,同生同死。同死……同死?

胡說豁然睜開眼睛。緊接着,他輕輕地嘆了口氣,那雙眼睛,帶着淡淡的惋惜與悲憫,看向了站在房間角落的一個幾乎被遺忘的身影。

“晨兒。”胡說喊出少女的名字。看着少女清澈懵懂的目光轉過來,他似有不忍,停頓了片刻,才輕聲問道:“這把劍,是別人給你的吧?”

晨兒愕然看着他,愣了一愣。

“你在臺上越衆而出的時候,足步又輕又促,是南戲旦角的身段。至回話時,氣息綿長,吸納有律,已是學有小成。”胡說又是一聲嘆息,再次發問道,“是教你唱戲的那個人嗎?”

晨兒雖不明白爲何會突然問及此事,但她年少純真,不懂作僞,只是溫順地答道:“是師傅。”

“師傅是誰?”胡說追問,眼睛卻看向班主。

“是戲班裏退隱的前輩,無事便教教這些孩子。”班主心有餘悸地看着身邊高大的護衛,再不敢隱瞞什麼,立刻回答道。

“她在哪裏?”

在場的人面面相覷,都是一頭霧水。案情已經明朗,不知道爲何這道士突然要去尋一個不相干的師傅。

“不必找了,我在這裏。”忽然後方傳來一個女聲。擠在門口的人羣分開讓出一條道,緩步走進的,正是先前看戲時在臺下落淚的婦人。

這婦人已不年輕,素衣荊釵,面容黯淡。不出聲的時候,平平無奇,毫不起眼,可此刻一開口說話,抑揚頓挫極爲婉轉有致,眉目間也流淌着風情,一看便不是普通人物。可惜的是,嗓音卻有幾分突兀的嘶啞。

她方一現身,胡說便敏銳地注意到,小重樓的臉色一變,竟是比方纔揹負殺人嫌疑時還要不安。

胡說凝視着眼前的女子,心中一動,已有了答案,“朝歌娘子?”

婦人有些意外,愣了約莫半秒,忽地勾起笑來,一振脊背,站直了身子,“正是。”

“殺了晚唱的人,不是小重樓,也不是班主。”胡說看向這個曾經風光無兩的名角,掩不住眸中扼腕之意,“是你。”

8

“什麼?”

兔起鶻落間,事態已然變了數變。場中一時議論紛紛。

怡親王也拉下了臉色,不由懷疑眼前這個所謂的厲害道士,莫不真是一個招搖撞騙混淆視聽的神棍?他面現怒意,冷冷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王爺,容貧道告稟。”胡說倒是沒有什麼懼意,仍然是不緊不慢的樣子,從容道來。

“戲中,虞姬自刎。戲外,扮演者也正好一同死去。這種殺人的方法,未免太特別了。”一言既出,已有多人點頭稱是。

胡說接着道:“不僅特別,還很湊巧。兇手的成功,似乎需要很多運氣。這把劍,在登臺前輾轉人手,如何保證沒有其他人會拔劍出鞘,從而被誤殺?劍上的毒,見血才能封喉,可又如何保證晚唱在臺上自刎時,劍鋒恰好會割破皮膚?

“兇手處心積慮大費周章,似乎不只是爲了取走晚唱的性命這麼簡單,而是近乎執著地追求着扮演者與戲中人同死的這一結局。

“班主的嫌疑看似很大,可是,按照小重樓的供述,班主是脅迫晚唱不成,頓起殺意。而那個時候,道具已經送到了晚唱的房中,時辰也臨近開場。這麼短的時間內,他要去哪裏找一把一模一樣又抹了毒的真劍來替換呢?

“班主的動機,與兇手在兇器上花費的功夫,是不匹配的。因爲這不是一場臨時起意的謀害,而是一個準備周全的蓄謀。”

班主彷彿得到了大赦一般,點頭如搗蒜,連聲附和。

胡說淡淡瞥他一眼,目光冰冷而漠然,“至於此人身上背的其他案底,就讓皋臺好好地審吧。”

“就算不是他,你又爲何說兇手是這個女人?”怡親王問。

“晨兒。”胡說沒有立刻回答,只是走近少女,放緩了顏色,和聲問道,“方纔在臺上,我問你這把劍是放在哪裏的,你可記得怎麼答我的?”

少女點點頭,“我說,是我送到晚唱姐姐房中的。”

“爲何你要送到晚唱的房中呢?爲何不是送給小重樓呢?”胡說吐了口氣,喟然道,“你忘了,虞姬的劍,是霸王賜給她的嗎?”

晨兒猛地愣住。小重樓也愣住了。

“我原先不以爲意,只是略有納罕。直到現在,才明白過來。”胡說迴轉身,視線直直落在那名婦人身上,緩緩道:“是你交代她,要把劍送給晚唱,對嗎?”

“真劍和假劍再怎麼相似,也會有重量的差別。小重樓扮演項羽多年,只消一掂量,便會起疑。但晚唱是新人,登臺不久,還沒有練出這種功夫。廂房又有男女之隔,因此,劍若是在她手中,便直到登臺前,纔會交給小重樓。

“那時,縱然他察覺異樣,也定不會爲了這種細枝末節耽誤開臺的時辰。而又因爲真劍更重,虞姬自刎一幕,須原地連轉,提着不適應的重劍,手上自然無力,晚唱這才失手劃破了皮膚。

“這,只有和小重樓共事多年,默契無雙,又極爲熟悉戲目橋段乃至虞姬的一切身法動作的你,才能做到。”

胡說一口氣說完,頓了頓,眼神複雜地吐出最後一句話。

“對嗎,朝歌娘子?”

9

朝歌聽完,垂首不語,既不叫屈喊冤,也沒有被揭發的驚慌失措。只是慢慢擡起一隻手,捻了捻鬢角,再擡眸,已全然不似一個尋常婦人。眼神睥睨,連眉梢都流轉着灼灼光彩,整個人都靈動了起來,似有千情萬緒悉數都融化在了那雙明眸中。

到了這步,她似是根本不欲爭辯,坦然承認:“是我殺的。晨兒對此一無所知,只是信賴我而已,你們莫要爲難她。”

一石激起千層浪。連怡親王都倒吸一口氣,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他好崑山腔,對朝歌娘子的名聲自然也神往久矣,卻怎麼也沒想到,這臺上豔冠四方的兩位佳人,今日在他眼皮子底下,竟是一個香消玉殞做了劍下鬼,一個蛇蠍心腸正是那劊子手!他實在忍不住,搶聲問道:“爲何?”

“因爲她該死!”朝歌厲聲喝了一句,稍作停頓,眼波如水般在小重樓震驚的臉上一掠而過,忽地掩嘴笑起來,“她不是想當虞姬嗎?虞姬本就是死在霸王眼前的,我這是在成全她呀。”

“你、你……你瘋了!”小重樓看着她,不禁退後了一步,竟有些畏懼。

“是,我瘋了。我當然瘋了!你經不住她的慫恿,給我的茶裏下毒的時候,你就該知道我會瘋。可憐我們數載同臺,竟還抵不上她的一夕蠱惑。”

朝歌眼中隱隱含了淚,卻昂着下頜,不肯落下來,“想來你們也沒那個膽子毒死我,只是毀掉我的嗓子,好叫晚唱頂替了我的位置。但你可知,於我而言,早已是戲中魁。令我無法唱戲,與殺了我,又有何異!”

小重樓啞口無言,不敢直視朝歌刀劍一般鋒利的目光。衆人寂靜無聲。只有怡親王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似是痛惜不已,轉過臉去,揮手下令。

護衛一擁而上,她卻似乎絲毫沒有要逃脫的打算,臉上帶着解脫的笑意,任由護衛將她鉗制住,押送出門。

“漢兵已掠地,四下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嘶啞的聲音響起,盤桓在衆人的耳畔,像是一根根針,往每個人的心裏扎去。

恍惚交睫,眼前的粗布陋裙幻化爲華服綵衣,顧盼生輝間,依稀又是臺上那個妙音絕倫,顛倒衆生的戲魅。

10

好不容易,真兇歸案,還順帶捎進去一個逼良爲娼的惡人。怡親王嘆口氣,覺得自己的這個生辰過得真心不易。

按察使押着人犯告辭,戲班也被遣散,怡親王看着空空落落的舞樓,忍不住又嘆口氣,轉身剛想走,突然發現了什麼。

“咦?那個誰呢?”

貼身管事四處找了一番,無奈回道:“王爺,人走了。”

那個奇奇怪怪的道士,不知什麼時候,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怡親王駐足蹙眉,不知在想什麼,眼神裏帶着疑惑。管事輕聲提醒道:“王爺,天晚了,快走吧。辛夷郡主這會兒也該回了。”

怡親王點點頭,斂了目光,往內府走去。走至一半,忽又偏頭問道:“那個人,說是在棋盤街開了一個什麼鋪子來着?”

管事恭恭敬敬地垂頭,回了三個字。

“聞冤鋪。”(作品名:《戲魅》,作者:南蓂 。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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