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年差點考了醫學院。

高中文理分班的時候,暖姥姥說,咱們家親戚裏有學工商的,有學法律的,有讀師範的,就還沒有念醫學院的。不如你去理科班,將來考個醫生,職業穩定,也非常充實,治病救人,被人尊敬。

後來的結果大家也知道了,我還是聽從自己的內心,選擇了文科。

最近,各種關於兒科醫生嚴重流失的話題不絕於耳,存在着巨大溝壑的醫患比例和密集到恐怖的傷醫數據,都令人不寒而慄。現在沒有人願意去當兒科醫生,現狀正如“兒科醫生大逃離的背後,將是9000萬家庭的無路可退”。

十幾年前,暖姥姥有讓我當醫生的冀望,雖然沒實現,但我對醫生這個職業,更多了一些關切。和大家一樣,我難以抑制自己對兒科醫生職業困境的同情、痛心、敬畏,畢竟我們都是媽媽,我們都有孩子,每個孩子都有可能生病,每當家長們手足無措地抱着生病的孩子陷入焦灼甚至恐慌的時候,我們可能纔會意識到那些從身體和精神上解救我們這些媽媽的,是白衣天使。

《人間世》第二季第八集兒科醫生朱月鈕的故事,看哭了我們辦公室裏很多媽媽。

這一集的主角是上海交大學醫學院附屬新華醫院,小兒重症監護室朱月鈕醫生,她今年40歲了。

作爲這個科室唯一一個堅持守着ICU病房的主治醫生,每天面對着的是各種重症的孩子,有的很幸運,幾天之後就轉出普通病房了,有的很不幸,要面臨死亡的威脅。她需要去安慰每一個面對病痛而恐慌的孩子,希望病牀上的孩子相信醫生,能給他們垂危的生命帶來轉機。

朱月鈕同樣是一位媽媽。她的女兒四年級,10歲。臨近孩子期末考試,她本想回去陪陪孩子,但重症病房送來了一個女孩,重症心肌炎導致心臟停止跳動,她只能守在病房116個小時,直到女孩脫離危險。這個女孩跟自己的女兒一樣大,都是10歲。

都是花朵一樣的年齡,生命纔剛剛開始。

朱月鈕對女兒非常抱歉,她把時間和陪伴給了別人家的孩子,卻無法陪伴自己的孩子。作爲重症監護病房的負責人,她笑稱我每天要“翻檯子”,每天都要照顧十幾牀的孩子,沒時間吃飯,沒時間回家照顧要考試的女兒。孩子學業重,最需要她陪伴的時候,她只能跟家裏的保姆說,給孩子做點好吃的。

朱月鈕的戰友和工作夥伴大都因爲各種壓力而離開了,有家庭角色缺失的壓力、有經濟上的壓力、有職稱評定、職業前景的壓力,不僅是她所在這個醫院的兒科,整個中國內地的兒科醫生的職業現狀堪憂。

和我對於上海女人溫柔小巧的印象不同,影像裏的朱月鈕醫生是風風火火雷厲風行的,走路大步流星,她總是在和死神賽跑。

而另外一個北京的兒科醫生,也給我特別深刻的感觸。

北京衛視有個《醫者》的欄目,其中的一集也介紹了一位兒科醫生,很巧的是,她也工作於兒童ICU,她是首都兒科研究所重症醫學科的曲東。

相比之下,曲東醫生更像南方人,不急不忙,溫和極了。她很喜歡小孩子,她最初的理想是做個幼兒園老師。她說當一名兒科醫生也算是理想實現了一半,只是這裏每天要面對的情況,遠比幼兒園要兇險得多。

在ICU的每一天,面對的都是生死,可是曲東並不覺得死亡是終點。在那些告別的故事裏,最讓我們難以接受的是孩子的離去。

但是——

“我並不希望別人把ICU當成一個生離死別的地方。ICU是一個讓人覺得有希望的地方,是讓人覺得生活很美好的地方,或者是生活重新開始的地方。”

在ICU病房裏,這位醫生覺得自己的付出大於收穫。她是個溫柔感性的兒科醫生,唯美主義者,她每天都感受那些病房裏的孩子教給大人的事。

首都兒科研究所,每年有220萬兒童從全國各地趕來就診。

進了ICU,大人就不容易見到孩子了,與孩子再見面大概只有兩種結果,一個是接孩子出院,另一個是面對孩子死亡。

有這樣一個病案,妞妞兩歲,EB病毒感染導致急性肝功能衰竭。即使24小時血漿置換,用上一切手段,仍只有10%甚至更低的生存率。

妞妞的媽媽已經42歲,兩年前生妞妞時,已經切除了子宮。這是她的第一個孩子,也是唯一的孩子。當曲東允許他們進入ICU與孩子的見面,是最後一面。那個撕心裂肺的場面,誰都不忍心看。

另一個孩子,7歲,也是EB相關病症。孩子和媽媽坐火車來北京看病,路上他跟媽媽說“我是我們班考完試第一個出來玩的。看完病,就可以在北京好好玩了。”確定治療方案後,醫生告訴家長情況不樂觀,家長說實在不願意看見孩子受苦,打算把孩子留在醫院,自己先離開,不敢想親眼看着孩子的離世。

這位媽媽被曲東勸了回來。曲東對她說,“你難道希望孩子孤獨地死去嗎,他在人間的最後時刻,是自己獨自恐懼,還是他最愛的人在他身邊更好呢。”這對於父母來說,的確十分殘酷,但事實上,在臨終關懷的最後一段日子裏,這個小男孩兒從來不說自己難受,一直在討父母開心。

曲東說,我覺得我一直堅持留在這個病房的最大的意義在於,我堅持人文關懷,這有時候甚至比搶救生命還要重要。作爲成年人,作爲父母,我們有時候是太在意自己的感受了。我們受不了生死離別,就讓孩子一個人去承受,這更加殘忍。

生命在最旺盛的時候消失了,對於任何人來說,都是特別痛苦的一件事。但是一個孩子留在這個世界最後的溫暖和依賴,給予我們的是,重新擁抱這個世界的力量。他們也許並不懂得死亡意味着什麼,但卻比我們做得更好。

在整個紀錄片中,曲東幾乎沒有特別難過的表情,即使她簽字同意一個得力的急診護士的離職,她體諒同事們不能繼續堅守崗位的苦衷;即使她知道有個重症孩子的家人偷偷離開,再也聯繫不上,這意味着這個孩子不僅要在重症監護室治療,大家還要承擔臨時養育他責任。

曲東認爲,一個醫生的成長,不僅僅在於醫術,更是在不斷消化內心壓抑感的過程中,而不斷迭代自己對生命的認識,對生活中每一點美好的珍惜。她說,堅持是源於熱愛,病人好了就是對我的回報,這些小小的回報積攢在一起,給我巨大的力量。

熒幕上這一南一北兩位兒科醫生,給我很多不一樣的感受。她們面對的職業困境相似,過勞、低薪、委屈;她們自我消化和處理情緒的方式不同,都非常讓我敬佩。

就在我們身邊,有一位同事的表嫂也是他們老家的兒科醫生。她不是北京上海這樣大城市的兒科醫生,一個三線城市的市醫院,門診預約看病的孩子也多到難以想象。她們跟大城市的兒科醫生一樣,每週休息的時間就像碎掉的玻璃片,拼湊不出一塊完整的。

這位表嫂的女兒也十分乖巧,4歲的時候學習花樣滑冰,纖瘦的身形在冰面上特別美,但表嫂一次都沒有看過現場。她只知道孩子很努力,參加少年宮的比賽又拿了名次。同事說,他們大家庭的孩子們也偶爾會有個頭痛腦熱的,她們姑嫂妯娌,有時候會發微信給表嫂問問孩子生病是什麼情況。一般來說,表嫂基本都不會第一時間回覆的,因爲手機永遠是震動或者靜音,放在門診桌子的抽屜裏,她面前永遠是因爲生病而哭鬧的孩子們。

過年親戚們聚會的時候,都是表哥帶着孩子來吃飯,直到飯菜擺上桌子,表嫂才匆匆趕來,跟大家寒暄幾句,抓緊時間吃兩口,再趕去醫院上班。家裏人都說知道醫生很忙,但沒想到會這麼忙。

當時我聽到同事給我們講表嫂的故事,心裏還想着,我要把這個情況告訴暖姥姥,家族裏即使有一個人當醫生,家裏人可能也指望不上。

據2016年12月發佈的《中國兒科資源現狀白皮書》調查內容顯示:最近3年,我國兒科醫生流失人數爲14310人,佔兒科醫生總數的10.7%。截止到2017年的統計數據來看,我國兒科醫生缺口已經超過20萬,醫生總數僅有10萬人,但我國0-14歲的兒童約有2.6億。

我們對這樣的數字感到震驚,我們對不尊重醫生、暴力傷醫事件感到憤怒。

但在我的文章中,我不只是要標榜醫生崇高辛苦,不只是要讚美他們只有付出,不求回報;在我看來,醫生、老師這些職業,跟你我的工作一樣,是職業,盡職盡責,就是圓滿。

我要說的是,醫生也都是平凡人,他們都有平凡人的情感,有歡樂也有痛苦。

朱月鈕醫生70後、博士學歷,在PICU工作了十多年,這裏病人多、醫生少,留給她做科研的時間實在有限。從2014年起,她連續4次都沒評上副高職稱,她當然希望自己的專業、學術得到認證,但是失望了4年。《人間世》最後一個鏡頭,朱月鈕前往第5次副高評審的路上,那也是這一組攝製殺青的日子。

“評上了,終於。”朱月鈕後來對着別的採訪鏡頭,笑着說。我們都爲她高興,這是對她職業生涯莫大的肯定。

朱月鈕在聊起她爲什麼依然堅持做兒科醫生這個職業,她說:“人的一生,絕不只是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它在隱藏着憂傷、尷尬、傷痛、苟且,但我相信,醫生這個職業,會比別的更容易找到人生存在感。”

在北京兒研所奮戰的曲東醫生說自己每天面對孩子,她總是要精神抖擻地來上班,她知道,她自己對於病牀上的孩子來說,是希望;反過來,病患也給了她無限熱愛生活的動力。在她自己家裏,晚飯後,老公拉小提琴,兒子看書,她研究病人的資料,一切優雅又美好,她十分珍惜這樣平靜的生活。曲東講述,她之前是一個不太願意和陌生人親密的人,有一次一位媽媽ICU門外等候孩子搶救的時候,實在承受不了煎熬,對她說,“醫生,我能不能抱一抱你。”曲東被動地接受了這個擁抱,但她發現這時候,自己對於這位媽媽來說,是一座山,是陌生的善意和依靠。

從那一天起,曲東相信“擁抱是特別美好的事情”。

我們那個同事的表哥是個大學老師,相比起兒科醫生表嫂的忙碌,他的時間多一些,平時溫文爾雅,總是體貼和順從老婆。前年,他卻因爲商量要二胎的事,跟表嫂吵了好幾次。表嫂說,“我沒時間陪孩子,再生一個,我更沒時間,我對一個內疚就算了,你還要我對兩個都內疚麼?”表哥也一肚子委屈,“就因爲孩子沒有人陪,他太孤單了,所以我們再生一個孩子,讓他們相互陪伴不好麼。”認真考慮之後,他們現在生了二胎,真的讓孩子有了伴兒,一樣非常有成就感。

每一位兒科醫生,他們都活得普通,都有同我們一樣的柴米油鹽和雞毛蒜皮要去應付,他們選擇兒科或許是出於最初的熱愛,他們選擇堅持,是因爲每天面對一個個鮮活的生命,這份堅持真的有着非凡的意義。

這就是對生命的敬畏,和醫者存在的價值。

但是,我們也要知道,兒科醫生是我們這些媽媽們的希望,他們對這份職業的熱愛和堅守需要更多保護他們的力量,這力量來自孩子和作爲孩子父母的我們。

(部分圖片來自網絡,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暖暖媽

北大碩士畢業。中科院兒童教育心理學博士班在讀。

當媽後,更關注科學育兒,親子教育,倡導有品質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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