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求共眠》是我這輩子寫得文本最有趣、最自由的一本小說。”閻連科說。

在兩部長篇小說之間,閻連科一般會寫一本散文書,或是一本評論書。可在《日熄》和《心經》之間,卻是《速求共眠》。作爲一次放鬆、一次嘗試,它與閻連科以往的小說迥然不同。

《速求共眠》由兩個故事組成:

其一講述了一名叫閻連科的作家,想要大紅大紫掙大錢,就以拍電影的名譽成功地將顧長衛忽悠了進來(用50萬元的預付去創作劇本),期間閻又想要自己當導演,因此裹挾着女作家蔣方舟去出演女一號。然而,在複雜博弈中,閻連科的劇本創作不斷改變,最終變得不忍卒讀。這是一個非常埃科式的故事。

其二是李撞的故事,他是閻連科的生活和劇本中的人物,他意外與一名畢業於北大的女生糾纏在一起,後者人生失意,花3萬元請李撞去“教訓”自己的領導,結果陰差陽錯——二人產生了愛情。這是一個標準的寫實主義故事,貧與富、鄉村與城市、藍領與白領……種種矛盾板結其中,最後成了一個充滿戲劇性的荒誕故事。

《速求共眠》對讀者的閱讀既是巨大的挑戰,又是少見的輕鬆。這源於前者帶有後現代風格,不做清晰的情節安排,契合生活的本然節奏,亦少人物塑造;後者則以情節突變取勝,人物個性鮮明。將兩種不同的調子放進同一部小說,給讀者造成了“不適的舒適”。

人們讀閻連科,是爲了讀自己想讀到的那個閻連科,可閻連科偏不入套

也許,這正是閻連科最寶貴的地方,雖已61歲,他仍在不斷突破自己,仍在不斷在尋找新的講述方式。

騰訊文化特約作者,日前就《速求共眠》專訪了閻連科。

在小說中,真假的界限已被破壞

騰訊文化:好長時間沒看到您的新書了,沒想到出來的卻是這本《速求共眠》,爲什麼?

閻連科:這些年我有六七本書沒能出版,即使是這本《速求共眠》,也被多家退稿,有的還是很好的朋友。人家說:“閻老師,您一定能理解的。”我也就理解了。之所以要努力出版這本書,是因爲我很長時間沒和讀者直接聯繫了,希望修復這種關係。

《速求共眠》首先產生的是電影劇本,如果直接將劇本改爲小說,會比較容易操作,這是中國影視與文學最常見的“作品互動”。但這種偷懶的事我幹不來,所以乾脆以劇本爲文本之源,重新寫了這部小說。大多數情節沒有完整而既定的構思,順着思緒寫下來了。所以它有趣、好讀。《速求共眠》是我這輩子寫得最有趣、最自由的一本小說。

當代文學不重視“碎片化寫作”,中國很少有相關創作,對此讀者也許不太適應,所以這算是我的一次寫作實驗吧。

騰訊文化:這本書的副標題是“我與生活的一段非虛構”,這意味着書中您坑顧長衛那些都是真事嗎?

閻連科:小說是不真實的,但它又呈現出巨大的真實。非虛構是真實的,但未必就是事實。

95%的讀者關注閻連科“寫了什麼”,可真正吸引我的是“怎麼寫”。

如果我單寫李撞,雖然有趣,但這太沒有寫作難度了。我希望文本是有創造性的,文體是有難度的。把閻連科拍電影的過程寫入小說,這是趣味,也是文體。這本小說沒有完整的故事,李撞的命運雖然相對完整,但拍電影的過程——情節,則矛盾、凌亂、不完整,亦真亦假。那麼,究竟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讀者可以去深入思考。

總會有人悟到:這本小說想說的,是真實與虛假之間界限已被破壞。對一個人而言是如此,對一個社會而言也是如此,以小即可見大,以虛更可見實。

騰訊文化:在《速求共眠》中,您把顧長衛、蔣方舟、楊薇薇等人都寫進去了,不怕他們跟您急眼嗎?

閻連科:不僅是他們,書中還有別的朋友,用的都是真名。在寫之前,我和他們打過招呼,後來還把寫出來的東西給他們看。出版時,出版社怕惹官司,希望他們都審閱簽字,表示認可小說中的內容。對此他們也異口同聲地表示:閻老師怎麼寫都行,只要能出版,我們都沒意見。

他們是我的好朋友,都希望這本書能早點面世。

我經常把閻連科寫進小說

騰訊文化:讀者好像一直比較關注您“寫了什麼”,而非“怎麼寫”,爲什麼?

閻連科:對於寫什麼,我想生活本身已幫作家完成了,對於有洞察力的讀者,理解閻連科“寫了什麼”並不費力。但我更希望他們能關注我“怎麼寫”。比如《四書》,除了內容,怎樣講述是非常重要的,可讀者卻總是停留在故事本身。這讓人非常無奈。再如《炸裂志》和《日熄》,我在形式上下了很大功夫,寫作時非常講究,可大家還是隻討論它們的內容。沒辦法,這就是中國讀者的閱讀習慣吧。

就小說而言,小說不光是語言的藝術,它還是結構的藝術、敘述的藝術,表達人的情感、精神的困境的藝術。在這諸多方面,作家不可能方方面面都很好,但他使出的力氣一定是力求均衡的。在內容之外,他一定會重視語言、故事、結構、節奏等。有時候,後者的重要性可能還大於內容。比如《日光流年》,如果沒有“怎麼寫”,那故事無非就生老病死,有什麼意義呢?

騰訊文化:提起閻連科,讀者還會給您一個名詞,就是現實主義,您怎麼看?

閻連科:這是很高的褒獎。不過我也很煩這種主義的分類。使用現實主義手法與關注現實是兩回事,如同用很輕的東西也可以表現沉重和美。有時候,只有擺脫現實主義的方法,纔可以更加真實地抵達現實。換言之,文學中往往真實比現實更重要。所以,對我來說,什麼主義都無所謂,而真實纔是最重要的東西吧。

騰訊文化:在《速求共眠》中,您寫了一個不斷犯雞賊的“閻連科”,把自己寫進小說,好像不是第一次了,哪個纔是您?

閻連科:在我的小說中,確實有幾次把閻連科放在裏邊了。這沒有什麼新鮮的,元小說早就這樣了,中國作家如馬原也寫過。但我不僅是爲了文學的元小說,還是希望寫出一個不同的“閻連科”。如《日熄》中江郎才盡、焦慮不安的“閻連科”;《速求共眠》中充滿慾望的“閻連科”;《炸裂志》中力求個人真實的“閻連科”。

雖然寫過很多“閻連科”,表面看他們都是一個人,而實際上,他們是完全不同的“閻連科”。

1/3買我書的人可能沒讀完我的書

騰訊文化:作爲一本“信馬由繮”的小說,《速求共眠》寫了多長時間?

閻連科:3個月左右。

騰訊文化:也並不算太快啊?

閻連科:不快嗎?實在說我是個寫作上非常有紀律的人,每天起牀都寫兩千字,就算寫興奮了,也不過寫上三千字。有時候需要上課,還要寫教案。如果哪天寫得非常快,我就會早點出去喝茶、看電視,如果寫得非常慢,就是超時到寫作三個小時,過了喫飯時間,我也一定會完成兩千字。如果在家,我幾乎天天如此。至於能不能出版,倒不是那麼重要。但每天都寫很重要。

騰訊文化:在您心中,《速求共眠》的讀者羣體是誰?

閻連科:我心中沒有這樣一個讀者羣。我的讀者是來自農村,還是來自城市;是文學愛好者,還是大學生或者普通人;是老年人,還是年輕人,我不知道。

我想,假如我的一本書能賣15萬冊,其中有5萬人可能沒有看完它。他們可能翻翻就放在書架上了,或者扔掉了。

我不可能走向世界

騰訊文化:《速求共眠》會馬上翻譯爲外文嗎?國外的評價會如何?

閻連科:我不關心這些。我一個英文單詞都不會,就是出版方告訴我你的書有多少多少的書評。因爲看不懂,所以這些對我其實沒有什麼意義。不是不在乎,是沒有能力在乎。所以不關心,也就非常放鬆了。

一本書處在不同的語言、文化環境內,那一定會產生許多誤讀。不僅人家誤讀我,我們也在誤讀別人。誰也不比誰的誤讀少,誰也不比誰的誤讀多。我們這麼關注西方文學,我們的理解就真和人家是一樣的嗎?我看不一定吧。

前些日子,西班牙駐華使館教育參贊哈維爾·費爾南德茲在一次國際詩歌節上,說閻連科對拉美文學的重視讓他感到驚訝。可見,在人家眼中這是挺意外的事,爲什麼會這樣?是誤讀,也可能是我在《發現小說》中,較多地論述了他們的小說吧。

總之,在文學上,誤讀是一種常態。沒有誤讀就沒有文學。沒有誤讀就沒有經典。所謂經典,就是可以有各種各樣誤讀的文本。

騰訊文化:在很多讀者眼中,閻連科是中國文學最有希望走向世界的作家,您怎麼看?

閻連科:這怎麼可能。一點可能性都沒有。什麼叫走向世界?走向世界就要對人家的文學產生影響,要對世界文學做出貢獻。可我們連世界文學的樣態是怎麼發生、怎麼結果,什麼過程都不太知道,這不就是瞎猜嘛。

當然,我覺得中國當代文學創作水平已經很好了,只是還有待他們進一步認識到。世界文學是一個太大的概念,我們與其高水準的作品還有一定差距。但我們的一些經典文學,也有待他們的不斷的發現和理解。

實在說,因爲價值觀的不同,彼此的理解實在太難了。

年輕作家應更有破壞性

騰訊文化:中國文學該如何走向世界呢?

閻連科:這太難說了。不過我想文學應該要有對現有文學秩序的“破壞性”。

相對過往的傳統,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種破壞,福樓拜是一種破壞。於19世紀的文學言,卡夫卡是一種破壞,喬伊斯是一種破壞,卡爾維諾、博爾赫斯、胡安.魯爾福他們都是對現有文學秩序的破壞。

中國文學要走向世界,我想要寫出與20世紀小說有巨大差別的作品吧,就像20世紀小說與19世紀小說之間差別那麼大。從這個角度看,我們的小說太注重“建設”而少了“破壞”。我們過分沉浸在現實主義之中不能自拔了。現實主義很偉大,但我們不能爲了這一棵大樹而忘記了整個森林的存在吧。

現在許多年輕作家好像特別喜歡沉浸在文學傳統、文學慣性中,年經人應該多些破壞性。我們這一代大約已寫不出具有破壞性的東西了,成了老作家,年輕作家應該和我們不一樣。

騰訊文化:您從事寫作教學工作多年,您會鼓勵學員們怎麼寫?

閻連科:一定要關注個案。每個作家的寫作,面對的都是同行的茫茫人海。這很可怕,很容易就被吞噬了。作家要逃離同行的大衆,以最個人化的寫作,逃離作家的人海。

寫作中的個例、個案非常重要。可現實是,很少有人願意當個案。我們在各方面都缺乏個案的準備和勇氣,都願意成爲集體中的一員。

當然,這方面我們可能過度關注小說了。前段時間,我集中讀了一些70後作家的一批散文,發現他們與大家的寫作區別很大,語言、思維方式、知識體系、人生體驗等,都不一樣。而且,他們彼此的區別也天差地別。差異——這太了不起了!

至於教學,我希望我們那些同學朋友們,通過3年他們彼此的相互爭論和學習——不是跟着老師學了什麼,是他們之間爭論了什麼,從而會有所收穫。三年不在於讀了多少書,也不在於拿過什麼獎,而是能忽然頓悟或漸漸形成自己獨一無二的文學觀,這比什麼都重要。

我以爲一個偉大的文學時代已經基本結束,另一個偉大的文學時代可能馬上到來,也可能不會到來,但這和我這代作家似乎沒有太大關係了。希望我的那些同學朋友們,千萬別走我的這條路。一代人正在謝幕,文學的舞臺已經靠他們來出演唱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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