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士頓美術館

文丨宋佩芬 連線美國

今年9月，美國波士頓美術館將展出30件極爲特別的中國文物，它們來自享譽世界的旅美華人收藏家翁萬戈。

2018年底，翁萬戈向波士頓美術館捐贈了183件文物收藏，轟動一時。這183件文物中，包含130幅繪畫、31幅書法、18件拓片及4件織繡，橫跨了五個朝代，並集中體現了翁氏家族明清時期的收藏優勢。

波士頓美術館也因此收到了歷史上數量最多，而且意義最爲非凡的一批中國書畫捐贈。而9月將展出的這30件文物，是這批文物收藏中最爲傑出的部分。

這一批書畫捐贈中，包括了明代畫家董其昌的七件作品、陳洪綬的七件作品、“清初畫聖”王翬的十一件作品、朱耷的《八大山人法書冊》（1702）、文徵明手卷《家書卷九通》（1523年後），等等。

朱耷的《八大山人法書冊》，1702年

它們的捐贈者翁萬戈，是兩朝帝師、晚清重要書法家翁同龢的五世孫，而翁家13代都事收藏，自翁同龢這一代始，收藏已有不小的規模。

1920年，翁萬戈在兩歲時，繼承了一切家藏古籍、碑帖、書畫，以及翁家在常熟的祖宅綵衣堂等。1938年，20歲的翁萬戈隨身攜帶兩千美元赴美求學，獲得美國普渡大學機電工程碩士學位後，出於幼時浸淫書法繪畫的興趣，進入威斯康辛大學改學油畫。

翁萬戈年輕時

翁萬戈在常熟祖宅綵衣堂玉蘭軒的一棵玉蘭樹旁

1948年，留美十年的翁萬戈攜妻女回國，才第一次看到在天津的文物家藏。當時國共內戰正酣，他後來回憶，

“我決定將天津藏品運到上海，又碰到通貨超級膨脹，不得已在11月17日乘美國西北航空最後一班機與故國離別。事先把文物裝箱海運，懷着深沉的憂慮。幸而天從人願，1949年春，一切文物安抵紐約，開始我守藏的任務”。

自翁同龢起，翁家收藏曆經六代傳承，在家國之變的動盪之下仍能保持完整，學者傅熹年認爲，“實爲翁家子孫獨鍾藝術之情使然”。而對翁氏家族來說，也許“富貴不足保，惟詩書忠厚之澤可及於無窮”的祖訓，已經滲透到了其家族之根。

翁萬戈與波士頓美術館，早在20世紀40年代便已因研究而結緣。成立於1876年的美國波士頓美術館，是美國最大的博物館之一，也是第一個系統性收藏中國藝術的美國博物館。這裏收藏的中國宋元繪畫和佛教雕塑收藏尤爲出色。

閻立本的（傳）《歷代帝王圖》、宋徽宗的《五色鸚鵡》、北宋范寬的（傳）《雪山樓閣圖》、南宋陳容的《九龍圖》都保存在這裏，其中閻立本的（傳）《歷代帝王圖》，更是該館鎮館之寶。

閻立本（傳）《歷代帝王圖》，描繪自漢至隋13位帝王形象，對於其年代、作者，學界尚有不同意見

魏文帝曹丕（前六像之一）

宋徽宗《五色鸚鵡》，此畫起因於徽宗在御花園內見一異種鸚鵡，飛鳴於御園杏枝間，遂御筆彩繪

但相比宋元時期，波士頓美術館的明清繪畫相當缺乏。因此，作爲波士頓美術館的長期資助人，從2010年起，翁萬戈就陸續向波士頓美術館捐贈過21件重要的中國藝術作品。其中的一件，就是王翬的《長江萬里圖》。

《長江萬里圖》創作於1699年，長逾16米，是翁氏家族最珍貴的收藏。它是翁同龢偶然遇見，揮置預備買房的錢購得的。

《長江萬里圖》局部，波士頓美術館提供

據翁同龢在光緒元年三月二十六日（1875年5月1日）的日記記載，他在廠肆見到該畫，因爲索價千金未得，後賈人送來，越看越美，於是回到博古齋去議價，出三百，不賣，一共4天，留在他手中觀賞，最後以四百購得。由此足見翁同酥對其珍視之至。

《長江萬里圖》局部，波士頓美術館提供

對於典屋買畫之舉，翁同龢還在此卷木匣蓋上題詩一首：“長江之圖疑有神，翁子得之忘其貧。典屋買畫今幾人，約不出門客莫嗔。”

2018年7月28日，在波士頓美術館爲翁萬戈舉辦的百歲誕辰慶典上，他將這幅《長江萬里圖》捐贈給波士頓美術館，引起了轟動。波士頓美術館於隨後開始展出這幅畫卷，以表示對他百歲生日的祝福。

而翁萬戈此次183件文物的捐贈，更是大大填補了波士頓美術館的館藏空缺。騰訊文化就此採訪波士頓美術館中國部策展人白玲安，她確認了該說法。

“這份捐贈讓波士頓美術館同時擁有中國早期與晚期的繪畫傑作，也同時擁有了像朱耷、文徵明這些最重要的藝術家的作品。”白玲安說。

波士頓美術館中國部策展人白玲安

白玲安是著名中國藝術史學者，從哈佛大學畢業之後，她曾赴北京中央美術學院進修。此前，她最爲人所知的成就，是花了7年，將有兩百年曆史的安徽蔭餘堂老宅原封不動地搬到了美國博物館，此事在中美兩國都轟動一時。

而白玲安與中國的緣分遠不止於此。2005年，她受故宮博物院邀請，擔任乾隆花園項目世界古蹟基金會的顧問。2012年起，她就任波士頓美術館中國部策展人，曾與中國故宮博物館合作“皇帝的私人天堂：紫禁城的珍寶”展。

她告訴騰訊文化作者，2018年秋日的一天，波士頓美術館接到了翁萬戈的電話。電話裏，翁萬戈稱，想將部分家族珍藏捐贈給波士頓美術館。

“具體內容我不便說，只能說，這是一份讓人意外的驚喜。”

以下爲騰訊文化與白玲安的訪談實錄：

騰訊文化：你是如何與翁萬戈先生結緣的？

白玲安：那時候是1980年代，我在上海圖書館做研究查資料，研究八破畫。當時他也在那裏做研究。有一次我們開始聊天，我就是在那個情況下認識他的。雖然我那時候還是個小姑娘，卻也已經知道他是誰，知道他的收藏很可觀，也知道他是一位著名的學者。他人特別好，很溫暖友善。

騰訊文化：翁萬戈先生在美國收藏界的地位如何？

白玲安：在中國書畫領域，他應該是最重要的私人收藏家。

騰訊文化：除了波士頓美術館，翁先生也曾向哈佛美術館和大都會博物館捐贈文物，就你所知，圍繞這次的這批藏品，美國的各大博物館是否存在競爭和角力？

白玲安：他和波士頓美術館有很長久的關係，他到了美國之後，第一個贊助的博物館就是波士頓美術館。他從1979就開始和波士頓美術館亞洲部的部長建立良好關係，他們經常一起看畫，我們和他的關係是很深厚的。

騰訊文化：本次捐贈裏的重量級藏品，包括沈周的《蘇臺紀勝十六頁書畫冊》、文徵明的《九日閒居圖》、以及陳洪綬的一件作品《博古牌》（1651），可否具體講述它們的文化和審美價值何在？

沈周《蘇臺紀勝十六頁書畫冊》，描繪了他走訪蘇州的諸多名勝

白玲安：沈周的《蘇臺紀勝十六頁書畫冊》，不但有非常典型的沈周畫法，上面還有他的書法、他的詩，是詩、畫、書法兼具，而且內容描述得非常詳細，比如他到什麼地方，和什麼人見面，做了什麼，每一張畫都非常精彩，筆法傑出。

文徵明的《九日閒居圖》是以文字取勝。當時文徵明在外地，所以它是給家人的家書，非常隨意，充滿了感情，很特別。

陳洪綬自畫像

我們收到了很多幅陳洪綬的捐贈，其中一套描繪了喝酒賭博的《博古牌》版畫，是陳洪綬親自設計的，非常吸引人，線條特別美，更重要的是，這類型的作品非常罕見。

騰訊文化：在你看來，本次捐贈還有哪些藏品值得一提？

王翬《安歧像》，描繪了富甲一方的鹽商、收藏家安歧及其庭園

白玲安：有一幅王翬（1632-1717）的作品《安歧像》卷（1698），畫的是康熙時期一位非常有名的收藏家安歧。

我爲什麼覺得這個有意思？安歧是一位有意思的朝鮮籍收藏家，在畫中，我們可以看到安歧非常有創意的私人花園；而且，這幅畫是王翬與焦秉貞共同完成的，焦秉貞本身也是康熙的宮廷畫師，安歧的臉我估計是焦秉貞畫的。

除了作品本身非常精彩，比如人物的臉以及園藝的特寫，另外一方面，捐贈給我們這幅作品的翁先生本人也是一位收藏家，所以特別有意思。

項聖謨的自畫像

另外一幅是項聖謨的自畫像(1646)，我們看到的繪畫通常是山水，但是看不到畫的人是誰，從這幅作品中，可以看到藝術家本人。

我還想提一幅惲壽平（16331690）的《東園墨戲圖》（1665）。惲壽平和王翬是好友。有個很有名的故事是，惲壽平看到王翬畫山水畫得那麼極致，覺得自己比不過，就決定不畫山水，畫花鳥。可是惲壽平的這套《東園墨戲圖》不但畫了山水，還畫得非常好。

騰訊文化：這幾件文物以波士頓美術館爲歸屬，背後有哪些故事？

白玲安：這些作品從翁同龢到翁萬戈已經有5代。它們不但一直保留在同一個家族，而且絕大多數來自翁同龢那一代。據翁同龢的記載，其中有些畫，翁家已經收藏了8代。翁同龢之前的8代加上之後的5代，這份收藏在同一個家族中已經保留了13代，有兩百多年這麼久了，這是我覺得最難能可貴的地方。

騰訊文化：波士頓美術館擁有世界級的早期中國繪畫收藏，尤其是宋元時期的繪畫，最缺的就是中國晚期，即明末清初的繪畫。而翁氏家族的收藏以明清文人書畫作品爲主。這批新藏品入藏，對波士頓美術館來說，意味着什麼？

白玲安：這份捐贈讓波士頓美術館同時擁有了中國早期與晚期的繪畫傑作，讓我們有了最重要的藝術家，像朱耷、文徵明等人的作品，而且不光只是一張兩張，非常豐富，讓我們有機會做各式各樣的展覽。

自1910年起，岡倉天心成爲波士頓美術館中國·日本美術部部長，曾將從中國收購的趙佶摹本的《搗練圖》卷橫卷無償捐獻給該館

騰訊文化：如果說因爲原波士頓美術館亞洲部部長岡倉天心的緣故，波士頓美術館早期收藏的中國畫反映了日本人的品位，在翁先生的183件藏品入藏之後，這一情況是否會發生改變？兩種品味之間會否出現衝突？你在以後布展時，計劃如何理順這種關係？

白玲安：翁先生的都是文人收藏的畫，都是文人畫的畫，和過去的收藏不太一樣，但是之間沒有衝突，因爲過去我們的收藏中，最好的都是宋元時代的。

至於展覽，我們有很多題目可以挑選。如果要做山水展覽，就可以將宋元明清，甚至20世紀的繪畫全部放在一起做比較。如果做佛教藝術的展覽，也可以將早期與晚期的作品同時展出。

騰訊文化：對於如此多的藏品，波士頓美術館將如何策劃展覽呢？觀衆會在什麼時候看到這些藏品？

白玲安：去年才收到這份捐贈，我們還在研究的階段。但是今年秋天，大約在九月份開始會舉辦第一波展出，接着是明年春夏第二波。我們會挑出最好的作品讓大家看。展出作品的數目現在還沒有完全定下來，估計會是30件左右。

騰訊文化：之前你曾與中國故宮博物館合作“皇帝的私人天堂：紫禁城的珍寶”展，波士頓美術館也曾在上海博物館展出過宋元繪畫。未來是否會與中國的博物館合作，在中國展出本次翁先生捐贈的藏品？

白玲安：有可能，但是目前還沒有任何計劃。

騰訊文化：翁先生很重視文物的學術價值研究，波士頓美術館是否會對研究機構提供文物的電子資料呢？

白玲安：我們的收藏都會在官網上發表，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到。研究人士也可以親自到博物館看作品，不論是學者還是研究生都可以。波士頓周圍許多大學的學生、哈佛大學研究中國美術史的學生，還有來自北京大學的研究生也會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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