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轮子还比不上爸爸的一双脚”

王宇紅向記者講述她眼中的父親

“汽车轮子还比不上爸爸的一双脚”

王宇紅和父親

“汽车轮子还比不上爸爸的一双脚”

1964年,王樹聲全家攝於故里

“汽车轮子还比不上爸爸的一双脚”

春節期間,98歲的楊炬在家中留影 編者按:

《法制晚報》“家國情懷”欄目通過回憶往事來深挖革命元勳與子女相處的細節,從而由小見大,展現老一輩革命家的優良品德和家風家教。同時,着眼於現實,探討當下社會熱點話題,拉近與當代受衆的距離。欄目從2016年2月始,已採訪了近百位元勳後代。2019年,《北京青年報》副刊將承接這一欄目,秉承其紮實客觀接地氣的報道風格,保持其原有的欄目定位,繼續弘揚優秀傳統,傳播正能量,將這一品牌欄目堅持下去並做得更好。

他出生於乘馬崗鄉,後稱爲“中國將軍第一鄉”,全家13人先後參加革命,僅有他一人活了下來;他南征北戰,追隨徐向前元帥,把一支農民武裝拉成了十萬規模的紅四方面軍;他身上有着許多傳奇色彩,“神射手”、一路乞討回延安、“神仙”救他於沙漠……他還是鄂豫皖川陝革命根據地的重要創始人之一、中國人民解放軍總軍械部籌建人、軍事科學院副院長,他就是開國大將——王樹聲。近日,本報記者來到王樹聲之女王宇紅的住處,聽她講述自己心目中的父親。

全家13人投身革命事業

“撤離大別山時只活了父親一個人”

採訪的那天,北京下起了2019年的第二場雪。洋洋灑灑的雪下了小半天,景山公園北門附近的遊客紛紛雀躍起來,“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轉個彎過去,是一處置身於熱鬧之外的院落,在雪的覆蓋下,更顯清寂。小院裏臨牆種着一排月季,中間則是幾株高大的玉蘭,只見一個人影穿過走廊,未見其面,已聞一串爽朗的笑聲。見到王宇紅時,她穿着簡單的藍色開襟毛衣,搭配灰色長褲,有如外面的風景一般素雅。

一張木桌,一杯紅茶,和王宇紅的交談就此徐徐展開。王宇紅告訴記者,她的家鄉湖北麻城是一個有着幾千年歷史的地方,有一位美國教授羅威廉著有《紅雨——一箇中國縣域七個世紀的暴力史》一書,寫的就是麻城的歷史。麻城乘馬崗鎮有“中國第一將軍鄉”之稱,1955年授銜的乘馬崗鎮籍將軍有大將一位(王樹聲)、上將3位(許世友、陳再道、王宏坤)、中將7位、少將22位,共33位。在革命戰爭年代,乘馬崗鎮有2萬多人獻出了寶貴的生命,在冊烈士5938人。而王樹聲家族就是這爲國犧牲的萬千家庭的一個縮影。

王樹聲(王宏信)1905年出生於一個破落地主家庭,幼時上過私塾,之所以走上革命道路,是受到了族兄王幼安(王宏文)影響,王幼安1922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是黃麻地區早期共產黨員之一。王樹聲和家族中的兄弟姐妹互相影響,先後投身革命,僅近支親屬中,就有13人。王宇紅說,這13人中,在1932年10月紅四方面軍撤離大別山時,只活了父親一個人。“爸爸跟我講過很多次,他說他的親妹妹,也就是我的親姑姑在肅反擴大化中被殺害,只有23歲。後來我在想,是不是因爲我長得和姑姑有些相似,所以爸爸總是提起這個呢?”王宇紅說,“爸爸特別寵愛我,其實,別說是自己的孩子,那些子侄他都特稀罕,因爲我們整個家族在戰爭中死的人太多太多了。”

王宇紅說,1964年寒假,她9歲的時候,曾經跟着爸爸回過一次老家。先在武漢東湖賓館,又在麻城人武部招待所住了幾天後,一天早晨,他們乘車向老家出發,路特別不好走,在一段上坡路時,車停住不走了。下車後他們進了一座很破舊的房子,屋裏連一把像樣的椅子也沒有,地面上有一個很大的長方形的石砌的井,屋頂相應位置有一個同樣大小形狀的“洞”,過了一會兒,王宇紅看到從旁邊屋子裏冒出很多煙,是專門爲了給他們燒開水才生的火。因爲整個屋子沒有窗戶,生火沒煙囪,煙只能從廂房,然後從堂屋的大長方洞中冒出。“在回縣城的路上,我爸爸問我回老家有什麼感想,我說就一個字——窮。現在好了,國家對農村有很多優惠政策,農民自己都說日子好多了。”王宇紅告訴記者。

十幾年來遍尋父親足跡

“長征苦,西路軍苦得多”

王樹聲對家鄉的感情也影響了王宇紅,近些年她經常回老家看看,走走麻城附近的革命歷史遺蹟。從2007年開始,王宇紅前往父親長征、率領西路軍西征曾經到達的地方。她還十多次從北京自駕尋訪,單程一般得花上一兩天。“我想了解父親,想知道這支軍隊的歷史,這些年我去過四川、甘肅、河南、寧夏等地,希望父親走過的地方我都能去走走看看,後來因爲年紀大了,其實還有好多地方沒去的。”王宇紅告訴記者,重走父親曾經走過的路,她有一個最大的感受就是“汽車輪子沒有他的腳厲害”。

一路上,王宇紅聽來很多故事。幾年前,王宇紅來到四川蘆山縣,知道來訪者是王樹聲大將的女兒,一位老年村民指着大山崖口告訴她,當年,她父親正是從那裏一路打進來的。紅四方面軍分成三個縱隊,在蘆山苦打了幾天,死傷衆多,減員達兩個營。在四川劍閣縣劍門關,王宇紅登上自古以地勢險要無人能破著稱的高山,站在當年敵人修建的戰壕邊,往下一看,汽車只有螞蟻大小,紅軍硬是從山下一路打到山上。王宇紅說,“很多地方我現在都沒法到達,真要靠自己腳走過去,不大可能了,而當時紅四方面軍在敵人的圍追堵截下,要幾過雪山,幾過草地,可以想象是多麼的艱難。”

1927年11月13日,王樹聲率部參加了黃麻起義,起義軍改編爲工農革命軍鄂東軍,王樹聲任第二路軍分隊長。1931年11月7日,紅四方面軍在黃安(今紅安)縣七裏坪成立,王樹聲任第11師師長。“從1927年至1937年抗戰全面爆發,紅軍的整整十年,紅四方面軍是完整的十年曆史,從頭到尾,是從大別山農民起義歷經千難萬險的一支隊伍。”王宇紅說。1933年,王樹聲任紅四方面軍副總指揮,這一年,他僅僅28歲。

1936年10月,紅軍三大主力會師會寧,隨即,爲執行寧夏戰役計劃,王樹聲率部西渡黃河,任西路軍副總指揮兼第9軍軍長,徐向前任總指揮。由於歷史的種種原因,西路軍接連失利,損失嚴重,最後兵敗祁連。餘部於1937年3月編爲3個支隊,轉入祁連山區打游擊。王宇紅說,父親在祁連山的冰天雪地裏堅持了三個月之久,從祁連山回延安也異常艱苦,這中間有許多傳奇故事,包括一路乞討、昏死在沙漠(有傳說是“神仙”救了他),歷盡艱險,輾轉回到延安。也就是在前兩年,王宇紅終於清楚了父親是在寧夏中衛遇到了救他的恩人俞興仁,她兩次去中衛,拜訪了有救父之恩的俞興仁的族人,聽到當年的故事。

王宇紅說:“爸爸給過我兩句話,至今都深深地刻在我腦子裏。其中一句是——中國革命死了多少人啊,另外一句是——長征苦,西路軍苦得多!”這每一個字在王宇紅看來都是很有分量的,重如千斤。她說,爸爸跟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肯定知道她聽不懂,但還是很感嘆地說了出來。

長大後,王宇紅和人聊天時,聽別人說很晚才知道“西路軍”這個說法,“但是我十二三歲時就聽說了,那時我並不理解,只知道紅軍、八路軍、新四軍,什麼是西路軍呢?後來才慢慢知道這個歷史。”王宇紅告訴記者,“每次接受採訪,我都會說,每一個紀念碑和烈士牆都是特別好的故事,值得好好發掘。烈士牆上的名字,有的連正經名字都沒有,諸如李二狗之類,還有很多沒有名字的人犧牲在長征路上。在四川,很多人跟我說他的爺爺在哪個軍,他的大伯二伯跟着紅軍走,沒回來,走到哪兒,不知道。在甘肅臨澤烈士陵園,工作人員告訴我,這裏一個墳冢裏,就埋有2000多紅軍屍骨。我也採訪過很多老紅軍,聽他們的故事常常讓我不由自主地落淚。”

父母戰火愛情可歌可泣

“革命與孩子保誰舍誰在樹聲心中是有桿秤的”

十位大將夫人中,如今健在的只有兩位,其中一位是羅瑞卿大將夫人郝治平,另一位就是王樹聲夫人楊炬。楊炬出生於1921年,去年年底剛剛過完97歲生日。“老人家思維依然活躍,對什麼社會問題反應都特別快,跟她對話非常有意思。”王宇紅說,爸爸媽媽的戀愛結婚故事已經成爲一段佳話,“這段故事媽媽老講,去年年底還在說。有一天,老媽突然反應過來,‘我結婚的時候,是他們計劃好的吧?’我說:‘媽呀,你才反應過來啊!’”王宇紅說着笑了起來。

爲何說和王樹聲結婚是被“計劃”的呢?

1938年,上完中學的楊炬在大哥的帶領下從老家到了武漢,然後坐着破火車到了西安,又走了一個月的路來到延安。1941年,學醫畢業的楊炬分到中央門診部當醫生。一天傍晚,王樹聲來到中央門診部,等其他病人都看完了才坐在楊炬面前,等問完她是什麼地方人,多大年紀,入伍幾年,在哪裏學的醫,最後冒出一句:“楊醫生,我對你的印象很好!”

楊炬被這突如其來的表白弄得不知所措,把鋼筆放桌子上一扔就跑了。“我媽媽在中央醫院接生,當時條件太差了,她覺得她是來參加抗戰的,什麼時候鬼子打敗了,才考慮婚姻問題。後來在周總理和傅連暲等人的撮合之下,媽媽雖然對我爸爸印象逐漸變好,但沒有想到要結婚。”王宇紅說,父母於1944年中秋節結婚,兩個月後,11月父親就奉命南下開闢河南抗日根據地,擔任河南軍區司令員及河南抗日人民軍司令員。“現在推想起來,媽媽肯定是‘被計劃’了。很熱鬧的,賀老總徐老總應該算是證婚人吧,就在徐帥辦公的房子,吃了一頓飯。我還專門跑延安,到爸爸媽媽結婚的地方看了看。”

楊炬曾回憶,1946年6月中原突圍,她親身經歷,與丈夫患難與共。在國民黨的重兵包圍下,部隊缺衣少糧,沒有飯吃。當時她懷孕五個月,王樹聲40歲出頭才第一次要當爸爸了,但他考慮到這是一場惡戰,妻子若挺着肚子行軍,對於他指揮行動和妻子在戰場救護都有諸多不便,於是便同妻子商量打胎。“他的話說得輕聲細語,但從說話的聲調和流露的眼神,我看出他下這個決心是痛苦的,也是堅決的。在非常時期,革命事業與孩子,孰輕孰重?保誰舍誰?在樹聲心中是有桿秤的!”楊炬回憶說,兩個警衛員不忍心40多歲的司令員沒有孩子,暗中合計出一個偷樑換柱的辦法,用自採的野草替換打胎的中藥煎了讓她喝,這樣,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才保住了。

農場挑水磨破肩膀

“沒覺得有什麼,孩子受點罪挺好的”

新中國建立後,王樹聲任湖北省軍區副司令員、司令員,中南軍區副司令員,參與指揮大別山剿匪作戰。中央讓他參加開國大典,他說我要完成任務,就沒回去。1955年王宇紅出生在湖北,在她出生一百天時,王樹聲被任命爲中國人民解放軍總軍械部部長,從湖北調到北京。還在襁褓裏的王宇紅也跟隨父親一同來到北京。

可能是因爲經歷過戰爭的洗禮,王樹聲特別喜歡女孩,對這個50歲時才盼來的女兒百般寵愛。王宇紅回憶道,爸爸的生活很簡單,不吸菸不喝酒,一家人在大圓桌上吃飯,她的固定位置在爸爸的左邊,爸爸的“固定節目”是一小碟醃豇豆。在王樹聲留下的照片中,永遠是站如鬆坐如鐘,從未見過他有懶散之態,生活也是簡樸而有規律,很早就起牀散步,等他散步回來,會挨個屋打門,敲得山響,因此孩子們也都不敢睡懶覺。

王宇紅說,對於過去帶兵打仗的經歷,爸爸不是特別多講起,“講了我們也聽不懂,我從幼兒園開始就住校,爸爸媽媽沒時間照顧,直到小學四年級轉學走讀纔回到家裏住。”有人說王樹軍“教子如治軍”,家裏的“生活規則”着實有不少,比如孩子上幼兒園時規定手絹、襪子之類的小東西要自己洗,到上小學三四年級時衣服要自己洗,待進入中學之後,被單之類全部要自己洗。他還叮囑孩子不許在同學中誇耀自己的父母,不準用小汽車接送,生活中如果需要幫助要態度和藹地請阿姨幫忙等等。

在王宇紅的眼裏,爸爸是非常非常樸實和克己奉公的一個人。採訪中,王宇紅講述了這樣一個有趣的故事:有一天,院裏的一個阿姨拿了一份《北京晚報》給我們看,上面是北京飯店的一個老職工寫的文章,說一個老軍人帶着一個小軍人急急忙忙跑到他們餐廳來,要一瓶北冰洋汽水,當時一瓶汽水是一毛五左右吧,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喝完之後,服務員說再來一瓶吧,老軍人馬上說‘不來了,就要一瓶’,後來他們才知道這兩人就是赫赫有名的王樹聲大將和他的警衛員。飯店的人還說他都進城二十多年了,怎麼還這麼土得掉渣兒,一毛五分錢的汽水還捨不得喝第二瓶啊!這是個真實的故事,我們都不知道。

1969年冬天,不滿15歲的王宇紅成爲了一名通信兵,在軍委長途臺擔任話務通信工作,各個地方的轉接號碼到現在她還記得。那時上班時,王宇紅經常可以接到爸爸的祕書爲爸爸掛長途,但作爲紀律,她絕不可以多說話,只能按照班上的術語,問去話和回話的號碼、單位、時間、人稱,不能有一點特殊。

1971年3月份,王宇紅被送去宣化農場待了四個月,整田、撒種、放羊、餵豬……每天挑泔水餵豬還要挑河水做發酵飼料,這對從未挑過膽子、身高1米69體重100斤的王宇紅,是個不小的挑戰。兩天下來,右肩已被磨破出血,又腫又疼。“我向爸媽寫信匯報過當時的生活,但絕不敢向他們請求寄些好吃的給我。”如今談起這段經歷,王宇紅笑言:“沒覺得有什麼,孩子受點罪挺好的。”

結尾

1974年1月7日,王樹聲在北京逝世,享年69歲,當時王宇紅還不到19歲。王宇紅說父親在最後彌留之際,心心念念是他的家鄉大別山,曾喃喃自語說家鄉屋前有小河,還說家鄉的魚丸子最好吃。爸爸去世前,從未對任何人說過後事的安排,但在晚年,他曾寫在一個小本子上:“門外到處是青山,埋骨何須桑梓地。”在他去世後,母親遵從他的遺願,將他的部分骨灰從八寶山移至家鄉,安葬在了麻城烈士陵園。

王宇紅說,她很想在有生之年循着爸爸戰鬥的足跡,多走走多看看,現在很多地方還沒有走到。“循足跡知艱辛,更要了解真正的歷史,想想便知,如今的生活有多來之不易,每一個人都應該珍惜,更不能忘懷爲之付出鮮血和生命的那些人。”

文/本報記者 陳品 攝影/本報記者 王曉溪

(資料圖由被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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