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裏憶平生。”

• 文/倪志峯

納蘭容若對世人說自己是人間惆悵客，而不是人間富貴花。他留給後人的表情是委屈。

納蘭容若這名字不錯，不光文氣，讀罷還脣齒留香，馥郁芬芳。只是隱隱覺得有幾絲軟軟的奶油味含在裏面，缺少幾分剛烈之氣。

其實納蘭容若是不該委屈的，顯赫的家世，曠世的才華，心有靈犀的初戀情人，賢淑又滿腹才情的妻子，以及聰穎驚豔的紅粉知己，此外還有一羣才華橫溢的知心友人。

可是容若還是滿腹簟紋燈影的憂鬱惆悵。他對情、對事都很放不開，一生以才立世，以情處世，最後卻以悲涼離世，一直都把自己困鎖在愁苦的枯井裏。

或許是上天太眷顧容若了，讓他萬事無缺，反而使他執着於得不到的遺憾。容若的心性就是他的阿喀琉斯之踵，他性格中唯一的弱點，也是最大的弱點。

鏡頭拉近，聲音縹緲傳來。一聲聲如泣如訴的琴聲從一所高牆內院裏面傳出來，絲絲縷縷，充滿了哀怨離愁……

01

1655年1月19日，納蘭容若出生在清初權相納蘭明珠的家裏，母親是一品誥命夫人，就連當時的皇上康熙也是他的表哥。

據說這顆帶着神意的種子週歲時父親納蘭明珠爲他舉辦了一次抓週。在滿桌子琳琅滿目的物件裏小容若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一支毛筆和一個珠釵，父親不禁皺起了眉頭。

電視劇《康熙祕史》劇照

納蘭容若是他的字，他真名叫納蘭性德。這位含着金鑰匙長大的神童從出生那時起就一直過着優渥閒適的生活。

依靠滿腹的才華，18歲那年容若就輕而易舉地考中了舉人，19歲一舉考中貢生。他就像隱藏在羣星之中的那一抹月華，將清雅的月輝徐徐地揚灑開來。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就在準備更上層的殿試時容若突然得了寒疾錯過了殿試。病好之後，容若主持編撰了一部1860卷的儒學彙編《通志堂經解》。

此書一問世立刻轟動朝野，康熙破格任用了這位青年才俊。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康熙沒有把容若放在翰林院，而是將其留在自己身邊做一名三等侍衛。

三等侍衛是一份相當榮耀的差使，從中可見康熙對納蘭容若的賞識和恩寵。

仕途升遷對有些人來說難於上青天，鑽營了一輩子只能夠着別人的褲腳。而對有些人卻有如探囊取物般容易，只須稍稍努力一把，就已獲得他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仰視。

可是面對這樣的風光容若卻鬱鬱寡歡。因爲他心裏期盼自己能留任翰林院，與文字爲友，與墨香爲親。或者去做一個地方官，也能實現自己的抱負。

不久之後康熙又把容若從三等侍衛提升到二等侍衛。表面上看是好事，但這其實是康熙爲了鉗制位高權重的納蘭明珠。從那以後容若的仕途就停止了。

反對納蘭明珠的人也將明槍暗箭射到容若身上，身心潔淨的他只想追求中生命中最純粹的簡潔，可是卻無法擺脫身在貴胄之家的宿命，一次次被官場中的爾虞我詐弄得心力交瘁。

02

就在容若困坐愁城百般無奈之時，一位佳人帶着滿身的梔子花香款款地走到他的眼前，她就是納蘭容若的小表妹惠兒。

惠兒自幼父母雙亡。她和容若一樣擁有絕世容貌和曠世才情。兩人從小經常在一起吟詩作對，一起烹爐煮茶，一起收集蓮葉上的雨露，當然最主要的是隱藏在兩人心中的那一點靈犀。

電視劇《康熙祕史》劇照

在容若眼裏，惠兒好似初夏剛剛綻放的蓮荷，倏然間便暈染出一池的芬芳，嬌柔可人，甜美無暇，讓人不禁心生憐愛。

可是門第和血統是橫亙在他們面前的一道鴻溝。當納蘭明珠知道兒子與惠兒的事情後立即下令兩人不許再見面。更不幸的是後來惠兒以出衆的才貌被康熙選中做妃子，一入侯門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惠兒被選爲妃一事不啻於在容若的心上挖了一個黑漆漆的洞。憂鬱之極，他寫下那首著名的《畫堂春》：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

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爲誰春。

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

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好一句“一生一代一雙人”！從此惠兒在容若心裏凝結成一粒永遠的疤痕。

03

命運一直都很眷顧納蘭容若，總是在他絕望的時候讓他遇見驚喜。

封建禮制下的家長都喜歡亂點鴛鴦譜，容若的家人也不例外，給他安排了一樁門當戶對的親事，對方是兩廣總督盧興祖的女兒盧氏。

盧氏是一位溫柔賢淑識大體的女人。婚後她發現丈夫每天過得並不快樂。當她得知惠兒的事情後這位溫婉的女子並沒有醋意大發，而是用柔情和無微不至的體貼將容若走出心裏的陰霾，用柔情蜜意滋潤着他那顆多愁善感的心。

電視劇《康熙祕史》劇照

快樂重新回到了納蘭容若的身上。這一對璧人一起歷經了鶯飛草長的春天，草木葳蕤的夏天，多愁善感的秋天，幽雅清冷的冬天，過着吟詩唱和，觥籌交錯的快意人生。時光在二人的指間變成輕快的溪水，跳動着甜美的音符。

可惜這段流光溢彩的時光僅僅維持了三年。三年後盧氏難產去世，留給容若的只是塵封三年的回憶和失去之後才懂得的那種銷魂蝕骨的尋常。

失去靈魂伴侶的納蘭容若如同一個在悽風苦雨中踽踽獨行的孩子，他不知道家在何方，何處纔是心靈的歸宿。

《浣溪沙》：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

沉思往事立殘陽。被酒莫驚春睡重，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無涯的歲月隨風而逝，唯有相思的情懷銘刻於心。不久，一位才女帶着江南煙雨的清新走進了納蘭容若的生活。

她就是沈宛，一位流落在煙花巷裏的風塵女子。通過好友顧貞觀的牽線，兩人從相識到相戀。沈宛猶如一道曼妙的風景撩撥着容若的心絃，讓他想看看裏面摺疊着怎樣的景緻。

不同於蓮荷一般錦瑟年華的惠兒，也不同於如清茶香一般縈繞心頭永遠也無法忘卻的盧氏，沈宛就是一個水鄉的精靈，有着火熱的激情與浪漫。

電視劇《康熙祕史》劇照

然而納蘭家族怎麼可能允許一個歌妓與尊貴的豪門公子相戀呢？森嚴的門第和滿漢不能通婚的禁令早已在兩人之間隔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最終沈宛帶着支離破碎的靈魂黯然離開了容若。

惠兒走進了皇宮，盧氏死了，沈宛也離開了。容若看到身邊一個人都沒有，他感到徹骨的悲涼。

這時寒疾那雙長滿毒液的翅膀伺機又籠罩住納蘭容若柔弱的身軀。他病了，這一次病得兇猛無比，不但整個納蘭家族翻了天，連康熙都被驚動。

康熙派最好的御醫前去診治，可依然還是回天乏術。七天之後，納蘭容若永遠地告別了人世，年僅31歲。他離世的那天恰好是愛妻盧氏去世的日子，相隔整整八年。

納蘭容若去世後好友顧貞觀將他生前的詩詞收集成冊，取名爲《飲水詞》。這本詩集一問世立刻引起轟動，時人爭相傳閱。以至於後來的大學者王國維稱其爲“……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04

納蘭容若是幸運的，他得到了人間太多的美好。生於貴胄地，享於在富貴鄉，又幸得賢妻和兩位紅粉知己。可惜孤傲清雅的容若偏偏不珍惜這一切，總是把自己封鎖在憂鬱的籠子裏，帶着惆悵的心思，披掛着綿綿的情意，爲花開而笑，爲花落而傷。

容若形單影隻地流離在紅塵俗世之中。他看到的不是萬千華廈，而是滿目淒涼。他的心就像一片沙漠，總是不經意間揚起漫天的黃沙，遮蔽了雙眼。他生於富貴，棄於俗世，宛若天際淡雅的雲，輕輕而來，不帶一絲煙塵，靜靜地走，不帶一縷牽掛。

縱觀容若的一生，一個情字佔據了他全部的生命。其實每個人的一生都有一個賴以生存的原點，如果這點不慎倒塌，那這個人就會一蹶不振。感情是容若生命的支撐點，而令人失望的是他始終無法把感情放在理智的下面。

生活就是一個欺軟怕硬的小丑，你越害怕它就越肆無忌憚。容若執着於情，結果是毀滅了自己。

電視劇《康熙祕史》劇照

納蘭容若實在太脆弱了，一彎冷月，一朵殘荷，一聲杜鵑的哀鳴都會在不經意間刺傷他。他是一條作繭自縛的秋蛾，既沒有雪松的堅挺，也沒有柳絮的輕盈。他自稱自己是人間惆悵客，可是他從來沒有讓自己擺脫惆悵。

納蘭容若是不應該如此消沉和憂傷的，其實人生中的許多事只要輕輕一轉身，就會看見掩映在叢林背後的風景。

然而他偏偏忽視了這些，將哀愁一次又一次地撥灑在身上，渲染再渲染，變成了漫無邊際的淒涼秋雨。他一直沒有走出心靈的沙漠，在世俗與高雅的夾縫裏，將一生化成悽婉的美。

一顆心，一首詞，一片塵，一個人，幾番歡喜，幾番苦憂，緣深緣淺，情短情長，了卻愛恨，了卻情仇。這世間，總有人爲情而殤。

納蘭容若的生命猶如一首幽怨雅緻的詩，靜靜地浸潤着歷史那發黃的紙張。

作者：倪志峯，熱愛寫作和酷跑，喜歡用文字記錄心靈的軌跡。

文章圖片來源：電視劇《康熙祕史》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