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任何人，

　　值得讓你付出生命。

　　文 | 霧滿攔江

　　（01）

　　最近有位媽媽，吐槽安徒生的《海的女兒》。

　　《海的女兒》是個童話，說有位人魚公主，不幸于海洋深處，看到位王子，從此就陷入了愛情。渴望王子的愛，人魚公主來到了岸上，而她付出的代價，是喪失語言能力，不會說話了。而且每走一步，腳趾都如刀割般劇疼。還有，一旦王子劈腿，公主就會化爲泡沫……故事的結局很悲哀，王子果斷劈腿了，姐妹們遞刀給人魚公主，讓她宰了那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但人魚公主並沒有。

　　她看着王子摟抱着新歡，讓自己化爲飛揚的泡沫。

　　整個故事，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

　　不管什麼年齡讀到，都會讓你大放悲慟的故事。

　　但那位媽媽吐槽說：孩子，沒有任何人，值得讓你付出生命！

　　（02）

　　吐槽媽媽的觀點，大致三條：

　　第一條：沒有任何人，值得讓你付出生命。

　　第二條：父母含辛茹苦把你養育成魚，是想讓你幸福，不是讓你爲了只貓三狗四犧牲的！

　　第三條：如果公主的愛情都這般悲情，普通老百姓咋整？去死嗎？

　　這位媽媽的觀點，引爆網絡。

　　（03）

　　對這位媽媽的觀點，有支持者，有反對方。

　　雙方各佔一半，轉發量雙雙過萬。

　　支持者認爲：終於有人說出實話了，老早就感覺這個故事不對了。沒錯，安徒生這個二貨，他的許多童話是極暗黑極暗黑的，孩子讀了根本就沒有美的享受，反而留下很大心理陰影好嗎？所以說呢，做媽媽的職責大了，要替孩子把好關，選擇最適合孩子的童書。

　　反對者認爲：這位解讀者未免太那啥，太那個啥，就是個美麗的童話嗎，你看讓這位讀者給肢解的，支離破碎呀。小孩子眼中的世界，是愛，是美，是勇敢與執著，能不能別用成年人的油滑，去定義孩子的純真，能不能？

　　目前兩派人馬鏖戰正酣，相持不下。

　　誰也無法說服誰。

　　到底哪方觀點有道理涅？

　　（04）

　　我有一件很悲憤、很悲憤的事兒。

　　我覺得人間食物，值美者，就是……老豆腐。

　　所以只要由我給家裏做早餐，我就會出門跑很遠的路，打三份老豆腐。

　　自己一份，老婆一份，女兒一份。

　　把老豆腐拌好，放在她們面前，然後用深情款款的眼神看着她們倆：吃吧，這是朕替你們打下的豆腐，人間美味，千金難求，敞開來吃，不夠咱們再去買。

　　每逢這時，妻子女兒就兩眼含淚，低頭無語的拿羹匙攪動着，吩咐我說：老霧，你去廚房幫我拿下拌菜。

　　我就去廚房。

　　等回來，她們面前的老豆腐已經沒了，兩人各自一臉如釋重負感，正在狂吃別的食物。我問她們老豆腐呢？她們回答吃完了。

　　我心眼不是太夠用，別人說什麼我都信。她們說吃完了，我就真的信。

　　但同樣的事件多了，我就感覺不對了。

　　終於有一次被我抓到了她們倆。她們居然把我跑了一個小時才買回來的老豆腐，倒掉了。

　　倒掉了。

　　還騙我說吃光了。

　　騙紙！

　　感覺自己好受傷。

　　（05）

　　其實我內心也知道，老豆腐就是老豆腐，普通食物而已。

　　跟人間美味，絕對不挨邊。

　　但我爲什麼會有如此怪奇的認知情結呢？

　　我5、6歲時，跟舅舅一家，從鄉下趕往城裏的火車站。途中舅舅的自行車壞了，只能用走的。

　　我們在路上走了幾個小時，後來搭上輛馬車，等進了城，已是夜黑，人也餓得快要瘋掉了。

　　當時舅舅在路邊買了一個老豆腐，幾個人分吃，一個人最多吃兩口，然後大家趕緊上擁擠不堪的火車……你想想，寒冷天氣，碌碌飢腸，突然間喝到這麼口老豆腐，不是人間美味，還能是什麼？

　　所以我對老豆腐留下刻骨銘心的好印象。

　　但這個觀感，卻是我個人的。

　　妻子女兒，沒有我曾經的經歷，她們實在想不明白：好端端的，爲什麼非要吃老豆腐？有病是不是？

　　（06）

　　觀感都是個人的。

　　個性化的。

　　而最終形成的觀點，也只是依應當時的環境、事件、心境而生出的防禦機制而已。

　　比如說媽媽吐槽《海的女兒》，首先是婚姻與愛中，女性的犧牲不再提倡。其次是現實婚姻中，時常有女性遭受傷害的新聞傳出。當然男性也有在婚姻中受傷的，比如曾有個程序員蘇亨茂，大好年華，死於一場不堪的婚姻。總之愛情有風險，入市須謹慎。再次是網絡時代，各種觀點和聲音，都獲得了傳播機會，而不像以前那樣只是三五個朋友之間的私語。最後一點，國人的財產意識越來越強烈，婚姻必然也會受到影響。

　　總之吧，這個時代，聽到這個聲音是正常的。

　　每個人，都可以對《海的女兒》進行自我解讀。

　　每個人，也可以對這位吐槽媽媽的觀點，進行二次揚棄。

　　（07）

　　大概是去年，或是前年，我們曾在線下的公開課中，講過安徒生的《海的女兒》。與這位吐槽媽媽一樣，我們也對這個故事極爲關注。

　　當時的課程大概是叫《道德經與童話》，就是用童話故事，來解析極晦澀的《道德經》。

　　授課時我們有講，《海的女兒》這個悲劇童話，說的不是觀點，不是道理。

　　——而是人性！

　　人性是不講道理的。

　　或者說，人性就是最大的道理。

　　美麗的人魚公主，付出一切，但這是人在情感狀態下的本能反應，不是什麼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能夠避免的。

　　（08）

　　我們在授課時講，老子在《道德經》中倡導無爲。

　　可什麼叫無爲？

　　無爲，不是不做事，不是無作爲——而是不要跟人性擰着勁來。

　　諸如吃飯，洗澡，談戀愛，讀書，做事業……這些事兒都是人性的必然，都屬於無爲。

　　相反，一個人與人性對抗，該讀書時不讀書，該做事時不做事兒，年紀老大一事無成，滿心懊悔焦慮不已……這纔是有爲。你成功的，讓自己成爲了一個問題。

　　再比如說愛，順人性，走流程，發乎情，止乎禮，知好色，慕少艾，這個叫無爲。

　　——但如果搞到太慘烈，動不動就犧牲，那就是“有爲”。一旦你逆着人性有了爲，難免就會落得個化爲泡沫，蛋打雞飛。

　　所以呢，按無爲的規律做事，人魚公主至少有200個辦法，獲得王子的愛。

　　第一個，起初王子掉落海里時，人魚公主急忙把他撈起來，送上岸……幹嗎要把這二貨送上岸？弄塊木板，把王子放在木板上，推着他在海里玩。王子跑又跑不掉，更沒機會劈腿，多好玩？

　　第二個，把王子送到個孤島，一樣也是自己的菜。

　　第三個，派巫婆遊說國王，說只要王子娶了人魚公主，就國泰民安。你娶不娶？

　　第四個，宣佈禁海封魚，除非地上王國答應聯姻，否則不許地上王國出海打漁。

　　第五個，與陸地王國開展貿易，增進往來。並要求王子出任大使，與人魚公主每天切磋談判。

　　第六個，開展陸地國與海國的項目交流，由人魚公主擔任教官，教導王子學習游泳。

　　第七個，舉辦陸海大PARTY，邀請王子到龍宮……來了他就甭想走！

　　第八個，給王子灌下巫藥，讓他變成人魚王子。

　　第九個，和王子國家的敵對國建立戰略同盟，王子自己就會上門求交往。

　　第十個，用美麗的歌聲魅惑王子，把他擱在深海的一塊礁石上……

　　總而言之，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里波特……不是，就有一千個哈姆萊特。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種《人魚公主》的講述方式。

　　但每個人所講述的，只是自己。

　　（09）

　　吐槽媽媽對女兒說：沒有人值得你爲他犧牲。

　　這句話是對的。

　　人類的社會活動有兩種，一種是建設性的，一種是破壞性的。

　　破壞性的事情，必然是要犧牲的。因爲破壞性事情屬於逆着人性而有爲。即逆人性，當然要付出代價。所謂犧牲，就是讓你去付出代價，把利益留給我。現代文明社會，這類活動已經越來越少了。

　　建設性的，諸如愛情，諸如組建一個家庭，是不存在犧牲的。愛情好比是兩個人組隊打怪，我迎戰你替我補血，我防左你防右，縱然你想犧牲，都找不到機會。明明沒有犧牲的必要，你卻創造機會非要讓我去犧牲，你到底想嘎啥？

　　犧牲，就是人性中的利他主義，同樣是人性的一部分，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偉大情操。犧牲是極端情勢下的本能反應，而非生活的常態。好多年前，一位大學生跳下深坑，去營救一位農民工，結果以身殞命。事發後有人說不值得，但在危難之際，哪有什麼值得不值之說？犧牲之所以偉大，就是捨棄最高貴的，成就最低凡的。但婚姻與愛只是日常生活，並非急難絕境，如果這也要犧牲，那就不再是犧牲，而是吸血，低劣者靠了吮吸高貴者的鮮血而存活，這是一種寄生，而非美麗的愛。就此意義而言，吐槽媽媽所發起的這場討論，還是有極大社會價值的。

　　（*本文圖片來自於網絡）

　　霧 曰

　　人會被自己的認知困住。只做認知中“有用”的事兒，“有用”之外，全是無用的事兒，是不正經。

　　有用的範疇越狹隘，認知就越貧困，越不懂變通。

　　去年今日

　　打賞中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