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與直銷

口述 | 麼三

採訪、文 |Gia

從我有記憶起，我的媽媽幾乎一直在同直銷打交道。當然，後來我才知道，這交道從我出生之前就開始了。剛開始，她只是在枯燥的工作之餘找點樂子。後來，她跟上司產生衝突，工作顯得更枯燥了，她就辭了職，以直銷爲業。於是，多年來，家裏總是擺着直銷品牌的產品，還總有塊白板。每週有幾個晚上，她的“合作伙伴”們來家裏開會。這情況持續了十年。十年裏，直銷一直承載着媽媽對未來的嚮往，也支撐着我們的生活。

但夢想最終沒有實現。媽媽迴歸所謂“傳統行業”，當起一名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家裏終於清淨。媽媽工作，退休，開始學鋼琴。

有一天，我回到家裏，發現櫥櫃裏又擺出某個直銷牌子的商品，受到了驚嚇。於是，我跟她聊了一聊，談了談她同直銷的淵源。

以下是媽媽的口述。

1

我一開始做的是搖擺機，那是90年代初，以前當姑娘的時候。

剛開始，是從力學原理理解，它讓你搖動脊椎，對脊椎很好。我不懂生意，只是覺得這個東西很好，還有專利什麼的，其實就是被人家騙了嘛。那時我4000多元入的會。

你要知道，80年代、90年代，創業的人很多，上班不如創業的。那時候爸爸還要騎摩托車去拉客人。我們都是很勤奮的人，上班工資也不高，就是想自己做點事，也不懂別的掙錢門路。

後來我接觸了雅芳。接觸雅芳是因爲我的臉長痘痘，天天被雅芳來上美容課，被當顧客拉去學習。去學了，就覺得這個東西可以。我也不懂這些，就想除了醫學，再想學一些新鮮的東西。

雅芳的制度像銷售員賣東西，不能培訓團隊的，簡單說是單純的直銷，你就像個銷售員。然後我又做了無限極。做這些都不賺錢，就是學了一些東西。實際上，做直銷在初期比較低的級別，都不賺錢的，爲什麼？因爲做直銷的人都用直銷的產品，如果這些產品偏貴的話，不是把自己家的錢都用完了？而且我不太會賣東西給別人，可能送多過賣。像雅芳，我覺得可以學美容知識，就去上課，也不虧錢。安利有些人做了會虧，因爲想囤貨，想衝業績，想擴大市場，想去拉人，投入大於收入，就虧了。跟做生意一樣，本來你只能賣一點點，可是你要開一個很大的鋪面，那不是就虧了？以前可能我沒那麼貪心吧，只是玩一玩。

做了不到一年的無限極，我就開始做安利。

2007年5月20日，雅芳（AVON）在上海街頭做促銷。圖片來自視覺中國。圖文無關。

2

做安利的時候，我是真的辭掉工作來做了，有點逼上梁山，要做業績了。

那時候我在一家大醫院當護士。我做安利的收入已經比我在醫院的收入高一點了。有一次女兒得了腮腺炎，發燒，我跟領導請假。領導說，我們科室這個月已經有人請過事假了，再有人請假，會影響整個科室的獎金。我一生氣，就辭職了。

1995年我開始做安利。以前做無限極的那些人都說安利好，產品又多，又是日用品，又是重複消費，肯定比口服液好。洗衣服的、洗碗的，刷牙的，那不是天天要用？算起來，感覺安利是一個很大的生意。

安利進入中國後，很多人去做，因爲它帶來一種新的經營理念。做安利實際上是自己做老闆，自己去賣東西，也不需要開店，也不需要請員工，又可以兼職，所以很多人一邊上班一邊做。做生意要有一筆資金，還要全心投入，賺到錢之前，可能連吃飯的錢都沒有。所以直銷是迎合了很多沒有錢創業又想掙錢的人。做直銷，大家是希望有個機會，不是頭腦發熱也不是神經病，不是想象中發瘋的那種人。

但是安利很不容易做，說實在話。理論上來說，就是我們把用得好的產品分享給別人，如果別人也用，找我買，我就有收入。但其實他找誰買都可以。還有，一個月要賣到多少多少營業額纔有一點點收入。假設說規定是3600，如果只賣了3500，那就是一分錢營業額都沒有，這個月白賣了。這是就個人而言。等有團隊了，可能慢慢會積累，但是作爲一個初期入行的人來說是很難的。我剛開始作爲一個消費者，還沒有顧客，我就沒有收益。要是隻做消費者，我每個月要用三千多安利的產品，我要吃多少，要用多少，對不對？

我做到後面，怎麼說呢，就還是不會做吧。安利本身也是個生意，要有商業頭腦。我不懂做市場，不懂帶人。還有，也有被洗腦的感覺。安利的產品品種很多，做了安利，一直在這個環境中，接觸的都是這個類型的人，就會覺得安利是最好的，別的東西都沒法接受，不會用市場上的其他產品。

做安利的話，每天的工作就是列名單，找人，跟人講安利，認識陌生人，努力交新朋友。跟人家打招呼，有緣的就會成爲朋友——生活中隨便都可以交到朋友，坐電梯也可以，走路也可以，坐地鐵也可以。而且跟人家說的東西也沒有要害人家。

然後還要培訓人才，就是帶人去上課。系統，團隊，都會提供培訓。我也跟人合作租辦公室。人家搞培訓我就去參加，我自己不搞。那時候也不知道每週有多少時間在工作，工作和生活分不太清。

剛開始我的想法很簡單。安利有很多培訓，我覺得高級別的人都是很不錯的人。但實際上，人不會因爲他生意做得好，就會人品也好。我在上海碰到一個人，他跟我們合作了辦公室，把我的部門都騙過去了。我覺得這個環境很烏糟，然後不想做了。

我想可能觸動我最深的是，每次去上課回來，看到女兒一個人在家，心裏很難過。做直銷，白天可能家人都出去了，就你有空，晚上和週末家人空下來了，你要開會要見顧客，家庭就照顧不到了。很多人說直銷是自由的，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但是如果晚上不去上課，就很難帶出團隊。團隊要聚，你不去，久而久之你就沒團隊了，成了一個光桿司令。它一直在給人洗腦，一直要讓你去上課上課上課。

我放棄了安利，當時因爲我不想自己再有牽掛，就連卡都不要。那個卡要是一直在，還是很值錢，因爲下面還有很多人。但是我不想再過這種日子。我只想朝九晚五地，跟我家庭的步驟一致。

2012年，安利中國作爲安利全球最大市場，實現了271億元人民幣的銷售業績。圖片來自視覺中國。

3

後來我就開始上班。原來做安利的人很多也做了別的直銷，又來拉我做。人家講，我都不想聽。有個朋友C，他那個時候在做某品牌的直銷，他老是拉我，我老是說不做了。後來他又拉我做另一個品牌XXX，一直講一直講。

我2017年退休，他一直講到2017年。

我退休原本沒有打算做直銷，因爲覺得工資夠用。我想學鋼琴，這是我一直想做的。但是我退休了，家裏有親戚覺得我年紀輕輕不去賺錢，好像不太好。所以那時候我就投資網絡金融，想着賺點小錢。結果那個網絡金融的網站後來被封掉了。幸好，在知道他們快封網的時候，我全部取取取，沒有虧。但我覺得這件事我錯了，是我貪心。

後來C說，可以免費去某國考察。我跟另一個朋友Z早就想出國去玩一下，但是又害怕，又不想跟團。有熟人的地方我們膽大，跟C去起碼不會丟了，而且人家還免費接待，我們自己只是出個機票，我就說那好吧，就報了名。

那個團全中國去了十幾個人。我們提前兩天去的。外語也不懂，在機場差點找不到行李。我們先玩了兩天，然後就去招待的地方。

招待我們的其實不是他們的公司，而是裏面的一個直銷團隊，是C上線的上線。我們到了先住了一個晚上，待遇很好，吃得也很好。第二天上午，去那個團隊的培訓中心。我們不知道地址，反正都是車開我們來，車開我們去，也不用走路。

培訓中心大概就是租的一個套間，裏面一個房間裏有產品櫃，有投影儀，跟安利的會場一樣。一個當地人給我們講公司的制度，一箇中國人當翻譯。翻譯在那裏已經十年了，留學，結婚生孩子，然後接觸了直銷。

培訓中心裏有很多產品，賣得很貴的那個飲料發給我們，每天一人兩包，真大方。還發試用裝，各種洗面奶之類的小小瓶，我後來送了好多給人。這麼大方，是因爲做到一定級別，收入很高，其實那個錢也是他自己身上出的。

下午我們去看工廠。那個工廠還幫好多其他品牌代工，生產一百多種護膚品。帶我們參觀的不是做直銷的，是工廠的人。參觀團的人來自全世界各地，XXX國的，X國的，XXXXX國的，哪兒都有。在工廠裏介紹的時候，先用了一堆不同語言，最後用到中文，因爲中國是最後要開業的。還放了一箇中文的介紹公司的視頻。我們說中文的都興奮了，議論紛紛，爲什麼有中文？因爲中國市場是最大的。

之後去看錶彰大會，在那家公司自己的會場。每個月都有表彰大會，我們考察的日期就專門選在有表彰大會的時候。一個一個人上臺接受表彰，有幾個人出來講話，然後該發錢的發錢，拿現金髮，一大捆一大捆，剷車送出來。

開會之前，他們還要宣誓：絕對什麼什麼……這是翻譯告訴我的。有個被表彰的人分享，他三年就做到某個很高的級別了，他說他每天要跟很多很多個人講XXX，一睡醒就是XXX，他很興奮。

他們開會我們聽不懂，就跑出去玩。會場在一個大學裏面，會場外一溜兒全部都是產品示範，有做頭髮的，有吹風機，有咖啡免費喝，它也賣咖啡的嘛。還有書賣。做頭髮那個比較好玩，我們每個人都在那裏把頭髮卷得怪怪的蓬蓬的，還拍了照。

會場旁邊有酒店，開完會我們去吃酒店的自助餐。第二天，我們又去了工廠吃自助早餐，然後還是參觀工廠，再吃他們的員工食堂。東西真好吃，那個公司對員工很好。

第二個晚上，接待我們的那三個當地直銷員來找我們，跟我們一起坐車。她們年紀比我們大兩三歲，我們喊她們姐姐。她們住我們隔壁，晚上來找我們。我們問幹嘛，她們比劃着示意說要搞臉。我們洗完臉她們就幫我們塗，塗完面膜又洗掉，再塗塗塗，塗五六層。笑死我了。

4

中國市場很亂，國內好像什麼事都可以被做成非法傳銷。非法傳銷什麼意思？它就不是以賣產品爲目的，就是靠拉人拉人拉人來賺錢，拉人來就有費用，這種就是傷害人的。而且它的產品可能就是……比較虛妄。

後來，我在那個工廠買了一大堆產品帶回來自己用。XXX還沒在中國開業，開業了這個我會用他們的產品，也會推薦給別人。但家裏還有老人要我照顧，我不想，也不可能出去開會，或者把我家搞成直銷團隊。他們天天講的“皇冠”，“鑽石”什麼，這些東西已經不像以前做安利時那樣讓我頭腦發熱。現在，我對賺錢沒有很大的抱負理想。

我覺得，直銷也不過是產品流通銷售的一種，它本身沒有好壞，是中性的。是人把一件事變成了好或壞。如同有人看到別人身上的弱點，就利用它來爲自己得利；但也有人看到別人身上的弱點，發出憐憫之心，給予幫助扶持。若簡單地從一個行業去評價從業的人，甚至加以批判，那實在是太膚淺了。

—— 完 ——

題圖：2009年5月30日，安利紐崔萊健康跑在杭州黃龍體育中心舉行，超過萬人參加了這場活動。圖片來自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