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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亞巍|商周青銅器與中國人的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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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亞巍 | 湖北省鄂州市博物館 研究員

規矩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是無處不在的,這裡就不一一類舉了。本文主要是為闡述商周青銅器紋飾製作的規矩。青銅器屬於藝術品,這裡從近到遠,談談規矩在中國本土文化與藝術中所起的作用。

在中國古老的戲曲中,演唱者或演奏者可以不識譜或者說根本不需要識譜,就可以自如地進行演唱或演奏。靠的就是板眼。板眼是中國傳統音樂中節拍形式的通稱。這板眼,就是既定的規矩。如京劇有二黃原板、西皮流水、反二黃等,各板都有相對固定的旋律。

京劇樣板戲《紅燈記》中李玉和唱的「雄糾糾」句,就是套用了傳統京劇《三家店》中秦瓊唱的「淚雙流」句的旋律。

京劇樣板戲《紅燈記》

樣板戲容易聽懂,是因為樣板戲是按詞來套板式,而傳統的戲曲則是先有旋律後填詞。這就是許多人聽不懂戲曲的重要原因。因為戲曲的各種板式,與曲牌一樣,是相對固定的。這樣操作有很大的好處,因為有了固定的旋律及固定的板眼,就有了相對固定的規矩,便於各地人們的學習,利於文化藝術的傳承,關鍵是利於唱腔的規範。歸根結底,是規矩在起著巨大的作用,反過來人們也受到規矩的限制。

商代早期,是中國青銅器範鑄工藝技術的成熟期。其成熟的標誌,主要體現在紋飾製作技術的成熟,而器體的造型技術,在夏晚期就已經成熟。青銅器的造型,靠的是機械造型。早期絕大多數青銅器的形體為圓形,毫無疑問,最初的造型制模時是離不開圓規的。即使是製作方形、橢圓形的青銅器,其最初的制模設計階段也同樣離不開圓規。

商早期青銅器表面的紋飾帶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規矩,那就是凡有鋬(pàn)的三足三等分青銅器如斝(jiǎ)等,其紋飾帶中的三組紋飾都是不一樣的。其中,鋬兩邊兩組紋飾中的獸首都會朝著鋬,分成一左一右,剩下中間一組紋飾的獸首,會在紋飾帶的正中心。這就是一種規矩,體現在了幾乎所有商早期斝的表面。

商早期 獸面紋斝

在沒有鋬的三等分或圈足青銅器如鼎、尊、觚等的表面,其紋飾帶中的獸首都會在每組紋飾帶的正中心。

自上而下分別為商早期尊、鼎、簋、斝、爵五種銅器腹部的紋飾,這五種銅器的形制雖然各不相同,但其腹部的紋飾卻沒有大的區別,結構基本相同。

仔細觀察不難發現,這些銅器的紋飾也具有明顯的特點:

首先,可以看到的是所有紋飾都高出基體面,仍然沒有凹於基體面的紋飾。

其次,還可以發現紋飾與紋飾之間的地張與紋飾帶以外的基體面為同一個基體面,說明這些紋飾仍然是在泥範表面壓塑而成。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在鄭州二里崗發現商早期遺址,並陸續發掘出斝、鼎、尊、觚等青銅禮器。其紋飾的佈局,就是上面所說的規律,並在附近發現了範鑄遺址。

河南鄭州二里崗 商早期遺址

到了上世紀六十年代,在湖北黃陂的盤龍城也發現了一座商早期城址,並出土了大量青銅器,亦有斝、鼎、尊、觚等,其表面紋飾,與鄭州二里崗青銅器非常相象。由於當時在盤龍城沒有發現範鑄遺址,曾有觀點認為盤龍城的青銅器是在鄭州鑄好後運來的。這一觀點持續了數十年,直到2007 年3 月,對盤龍城青銅器取泥芯作檢測後,才用科學的方法證明瞭盤龍城青銅器為就地鑄造

湖北黃陂盤龍城 商早期遺址

河南鄭州二里崗與湖北黃陂盤龍城有500 公里之遙,為什麼會出現兩地青銅器從形制到紋飾都一樣呢?

究其原因其實很簡單,就是當時有了各種規矩,才會使得兩地出土的青銅器高度統一。如果沒有工藝技術上各種規矩的支持,是不可能出現這種現象的。

商中期青銅器紋飾的面積增大了,但紋飾的製作也有相應的規矩。因為我們現在可以看到,只要是商中期鑄滿紋飾的青銅器,不論是出自東西南北,其紋飾的製作方法,基本是一樣的。其視覺效果也基本相同。所以,商中期青銅器紋飾的製作,同樣會存在一些規矩。

自上而下分別為陝西陳洋青銅器中的尊、河南靈寶東橋出土的獸面紋牛首尊、河南靈寶東橋出土的獸面紋瓿及山西長子北高廟出土的獸面紋鼎,都是商中期的青銅器,這裡只截取了腹部的紋飾作比較。

從圖中可以看到,這個時期的紋飾中已經出現了雷紋的雛形。此時的類似雷紋,既不分主次,也不分高低,所有紋飾都是同一個高度。在鼎的獸面紋兩邊,已經出現了兩個雷紋為一組的紋飾。如果沒有商中期雷紋的雛形,也就不可能會有後來規範的雷紋來填地了。後代的雷紋,都是作為底紋分佈在主紋與主紋之間的空間中,並且都低於主紋。

下面,以商晚期至西周早期青銅器的紋飾為代表,用四個圖例說明規矩在紋飾製作工藝中所起的作用。

商晚期是中國青銅器範面紋飾製作技術水平最高的階段,紋飾已經發展到了三層花,打破了商早期以來的紋飾佈局,已經顯得十分複雜。但是,紋飾製作時的規矩卻是明顯的。可以想像,如果沒有規矩在支持操作,商晚期青銅器的紋飾將會是一團亂麻。
商晚期司母戊大方鼎的局部紋飾,可以看到,白色箭頭所指之處分別為兩個雙頭雷紋。在這個局部圖中,還有其他二十個雷紋,卻都是單頭。仔細觀察不難發現,兩個雙頭雷紋都是緊連著主紋的尾部,其他的雷紋都沒有直接與主紋連接。

在中國青銅時代裏,數商晚期青銅器的紋飾面積最大。在青銅器紋飾製作技術中,又數商晚期青銅器的紋飾最複雜。在範面手工紋飾技術中,還是數商晚期青銅器的紋飾製作技術水平最高。在商晚期青銅器的紋飾中,多為三層花工藝,即主紋為一個層次,雷紋為一層,主紋表面的凹槽紋飾又為一層。三層花只是個總體的概念,說明這個時期青銅器紋飾的層次多,其實也有四層、五層紋飾的青銅器。

青銅器的製作技術,在當時應該是最高的科學技術。其工序較多,工藝複雜。如果沒有規矩,則很難統一標準。商周之際青銅器的紋飾製作,是先在素的範面畫線起稿,先畫出主紋飾,用工具或壓、或挖、或刮出主紋飾的凹槽,在主紋飾的凹槽中粘貼泥條組成紋飾,在剩餘的部位製作雷紋。也就是說,雷紋是用來填空的。這樣看來,主紋飾的機動性不大,可隨意操作的只是雷紋。可製作成大雷紋,亦可製作成小雷紋。如果沒有必要的規矩,雷紋的製作就無章可循了。所以,必須形成規矩,才能規範雷紋的製作。

西周大盂鼎的局部紋飾,三個白色箭頭所指之處,也分別都是雙頭雷紋。亦不難發現,雙頭雷紋都是與主紋的尾部連接。剩餘的雷紋皆為單頭,也皆與主紋沒有連接之處。

除以上所說雷紋的規矩外,在司母戊大方鼎和大盂鼎的紋飾中,還具有兩個明顯的規矩。

其一,在主紋以外的雷紋區,是先畫出格子線,將雷紋區隔成若干個小區,再在各個小區內製作雷紋。

其二,雷紋的排列或單或雙,基本沒有三個雷紋一體排列的。

可看到在長雷紋區是每兩個雷紋為一組,空間不夠的就安排一個單雷紋。

只要按照這些規矩製作紋飾,不論東西南北,不論什麼器型,紋飾的排列總會是一樣的。也只有恪守相同的規矩,纔可能製作出一樣的結構。以上兩個器物一東一西一商一週,地域差千里,時間錯朝代,但紋飾的製作工藝完全相同。這種現象可以說明,商代青銅器紋飾製作中的規矩,一直被沿用到了西周。

西周伯各尊的局部,兩個白色箭頭所指之處,又分別是雙頭雷紋,且都與主紋連接。亦可看到,其他的雷紋因為沒有直接與主紋連接,所以全部是單頭。其排列是兩個雷紋為一組,之間還有隔斷。與前兩例青銅器紋飾中雷紋的排列規律一樣。如這樣的例證,並非幾例個案,在商晚期到西周早期的青銅器中為普遍現象。
商晚期鼎的局部,除已經鏽蝕看不清楚而沒有標註的外,被標註的白色箭頭之處,皆是雙頭雷紋。在這麼小的紋飾面積裏,竟有二十五處之多。其中的規矩是一目瞭然的,那就是凡雙頭雷紋,多與主紋連接。在其餘的單頭雷紋中,或兩個雷紋一組,或一個獨立的雷紋,沒有三個雷紋相連的現象。

以上所舉四個青銅器圖例,都是青銅器的局部,但紋飾的佈局卻各不相同。由於主紋各不同,剩餘空間的幾何形狀也就不同。所以,造成雷紋也各不相同。但是,製作雷紋的規矩卻是一樣的,圖例中凡與主紋連接的雷紋,都出現了雙頭。從工藝上分析可看出,當主紋設計好後,在範面剩餘的部位並非方正,而是無規則的空間。要在這些無規則的空間裏填滿雷紋,就必須有規矩。

從以上圖例看,是先在主紋間畫出方形或長方形的格子,再在格子中按兩個一組填入雷紋,不夠一組的部位,填入一個雷紋。不夠一個雷紋的部位,填入三角形或單線條。這種填雷紋的方法,就是指導商周先民製作青銅器紋飾的規矩。不論主紋設計的是龍、鳳、牛、虎,不論剩下什麼幾何形狀的空間,只要按規矩製作,即使相隔千里之遙,製作出來的紋飾也都是規範的。

通過以上論述不難發現,商周青銅器紋飾中的主紋,類似今天戲曲中的唱腔,而雷紋,則就是唱腔之間的過門,是起填空作用的,是有章可循的,是要嚴格按規矩操作的。否則,就難以相互配合。

不論製作青銅器,還是演奏戲曲,都不是一兩個人能夠完成的。對一般人而言,發明創造是困難的,那只是極少數人的作為。相對發明創造而言,一般人的模仿能力極強,理解規矩是很快的。只要學會了某件事務,守規矩則多是潛意識的。

本文只是用了商周青銅器的製作工藝與戲曲作了討論,其實正如司馬遷所說「人道經緯萬端,規矩無所不貫」。規矩貫穿了人類整個歷史,還將會繼續貫通未來。

參考文獻:

南普恆等《湖北盤龍城出土部分商代青銅器的鑄造地分析》,《文物》2008 年8 期。

商晚期司母戊大方鼎圖作者於2009 年12 月10 日攝於中國國家博物館。

關於為什麼製作雙頭雷紋的問題,以及雷紋的設計原則,作者另文有發表。

西周伯各尊圖作者於2008 年6 月20 日攝於寶雞青銅博物館。

商晚期鼎局部圖摘自《中國青銅器全集商4》第5 頁,文物出版社1998 年9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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