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吳越世仇

水宿煙雨寒,洞庭霜落微。月明移舟去,夜靜魂夢歸。暗覺海風度,蕭蕭聞雁飛。——王昌齡《太湖秋夕》

《莊子》上說,曾經有這樣一個漁人,他將自己的打漁船匿在山洞裡,又將自己捕魚的抄網藏在藪澤之中。

天真的漁人以為青山不改,藪澤恆在,自己的喫飯傢伙藏在這兒應該永遠丟不了了。可他哪裡知道,造化運行,驟如逝水。就在你不經意的時候,那曾經以為的「永恆」已經悄然改變。

我猜想,那個秋夜裡,王昌齡宿在太湖的一隻漁船上,波浪微搖,水聲輕響,夢裡的他可能也隨造化漂流,穿越萬古荒煙,邂逅了某個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

他會是誰?

或許是禹王

《史記·河渠書》載禹王治水於吳,「通渠三江五湖。」這「五湖」指的就是太湖。名之曰「五」,有人說,是因為太湖周廣五百里的緣故。

禹王與吳越之地淵源頗深。不但壯年治水於太湖,死後還葬在了太湖以南的會稽山上。許多年後,夏朝天子少康擔心會稽山上先祖禹王的香火中絕,特意將自己的一個庶子封到會稽,以奉禹王之祀。

這個被封到太湖以南來「守陵」的庶子,便是傳說中古越國的始祖。

又過了若干年,在太湖東岸的姑蘇,一個新的國家——吳國誕生了。它的創始人傳說是周太王的長子太伯,乃自千里之外奔徙而來。吳之與越,同在水鄉澤國,同樣的文身斷髮,同樣的僻處蒿萊。

如果沒有春秋爭霸的腥風吹到這片寧靜的荒袤之地,或許,這兩個比鄰而居的國家就會世代相安無事地生活下去。

可是,公元前583年,一個名叫屈巫的楚國人踏上了吳國的土地。他的身上背負著一段沉重的家族血仇——就在前一年,因為屈巫橫刀奪愛,將楚國令尹子反垂涎的艷婦夏姬盜走,叛逃晉國,子反盛怒之下,一舉誅滅了屈巫全族老少。發誓要讓子反疲於奔命而死的屈巫主動向晉景公請纓出使吳國。

他要磨礪這個與世無爭的東南小邦,使之成為揕入楚國心臟的一把匕首。

自屈巫使吳之後,原本質樸的吳國就像被鑿開了七竅的混沌,帶著荒蠻的野性與貪婪的擴張之心一次又一次地侵蝕楚國的東土。

為了鉗制吳國,到公元前537年,楚靈王又將越國拉入進來,邀請越國大夫常壽過與楚國聯軍伐吳。從此,吳、越都被拖入了爭霸戰爭的滾滾洪流。

一手將吳、越兩國沉睡的野心喚醒,始作俑者的楚人終於在公元前506年的冬天遭到反噬。

吳王闔廬在兩位楚國叛臣伍子胥與伯嚭的引導下,率領三萬徒兵成功突襲郢都,讓立國數百年的楚國第一次嘗到了首都淪陷的苦果。吳軍縱橫江東,楚昭王談虎色變。為了躲避吳國的兵鋒,他甚至不敢待在郢都,一度將首都遷到了鄀。

楚國慫了,不敢掣肘。騰出手來的吳王闔廬決心狠狠教訓一下越國——這個總是在背後幫楚國放冷箭的卑鄙鄰邦。

公元前496年,越主允常去世了,他的兒子勾踐即位,自稱越王。

趁著越國國喪之際,闔廬大興撻伐之師,與勾踐戰於槜李。闔廬手下的這支軍隊既經過兵聖孫武的悉心調教,又取得過千里破郢的輝煌戰績,盔甲鮮明,行列整肅,令人望而生畏。為了衝動吳軍大陣,勾踐派遣敢死隊赴陣挑戰,兩度擒獲吳軍前列的士卒,但吳軍始終不為所亂。

就在闔廬以為勾踐黔驢技窮的時候,令人震驚的一幕發生了:

挑戰失敗的越國死士把劍架在脖子上,排成行列走到吳、越兩陣之間,朗聲說道:「二主交兵,臣等身為先鋒,卻未能完成軍令。不敢逃刑,僅以歸死!」言罷自剄,鮮血噴濺而出,在黃塵浮土上冒著熱氣。

一行!兩行!三行!看著幾分鐘前還在和自己搏鬥的越軍勇士慘死陣前,吳軍士卒被勾踐殘酷的軍法驚呆了。就在吳軍的注意力被戰場上的三行死屍吸引的時候,勾踐突然帥旗一招,越軍齊齊沖向吳陣。

吳軍如波開浪裂,四散潰逃。混戰之中,越國大夫靈浮姑正撞見吳王闔廬,趕上去援戈一擊,斬下了闔廬的一隻腳趾。

帶著一隻鞋、九隻腳趾,在部下的拚死護衛中逃離戰場的闔廬羞憤交加,「想我一生英雄,連堂堂大楚都不敢纓我兵鋒,如今卻為勾踐豎子所辱!」

敗軍北返的途中,闔廬掙扎著將太子夫差叫過自己的牀邊,用盡最後的力氣叮囑道:「必毋忘越!」說完,便嚥下了氣。

而這時,吳軍實際上才走到了陘地,距離吳越交戰的檇李僅僅只有七里。

貳 夫差受降

跪在亡父的牀前恭受遺命,涕泗橫流的夫差指天起誓,期以三年,必要向勾踐報復殺父之仇。據說他安排了專人隨時候在中庭,當夫差出入之際,此人便會厲聲拷問:「夫差,你難道忘記了勾踐殺死你的父親嗎?」每當這個聲音響起,夫差總是停下腳步,恭敬地回答道:「唯,不敢忘!」

探聽到夫差日以繼夜地準備著復仇之戰,越王勾踐打算先下手為強。但當他把主動伐吳的想法告訴謀臣范蠡的時候,范蠡卻堅決反對:

「不可。臣聞兵者,兇器也;戰者,逆德也;爭者,事之末也。陰謀逆德,好用兇器,試身於所末,上帝禁之,行者不利。」——《史記·越王勾踐世家》

輕啟戰端,將獲罪於神靈。習慣了用國際政治、軍事戰略知識來思考問題的我們,看到范蠡的這番論調總不免感覺怪怪的,他的這種思考方式或許是古時候南國之人尚巫的習俗所致。

但無論范蠡從哪個角度思考問題,殊途同歸,得出的結論卻是正確的。孔子的弟子、傑出的外交家子貢後來說:

越之勁不過魯,吳之強不過齊。——《史記·仲尼弟子列傳》

齊強而魯弱。以弱抗強,能守得住已經不容易了,主動挑釁,輕啟戰端,實為不智。可是勾踐不聽勸,不顧范蠡的諫阻強行攻吳。

夫差聞訊,盡起傾國之兵與勾踐大戰於太湖夫椒山,一舉重創越軍。失敗的勾踐被迫率領五千殘兵退保會稽山,並以卑辭厚禮向夫差請和。

後來的事實是眾所周知的,夫差居然接受了勾踐的求和,為自己埋下了禍根。一日縱敵,數世之患,跟隨闔廬久歷戰陣、見多識廣的夫差怎麼會「忽視」這個婦孺皆知的常識呢?

我們不必急於為夫差惋惜,也不必痛罵他的愚蠢,因為同勾踐議和既不是夫差一個人的意見,也同時還有不得已的苦衷。與其隔靴搔癢地說幾句批判的話,不如仔細琢磨琢磨這場和談裡頭的曲折故事,或許更有意思呢。

吳越兩國罷兵議和的過程,《史記·越王勾踐世家》是這樣記載的:

(勾踐)令大夫種行成於吳,膝行頓首曰:「君王亡臣句踐使陪臣種敢告下執事:句踐請為臣,妻為妾。」吳王將許之。子胥言於吳王曰:「天以越賜吳,勿許也。」

種還,以報句踐。句踐欲殺妻子,燔寶器,觸戰以死。種止句踐曰:「夫吳太宰嚭貪,可誘以利,請間行言之。」於是句踐以美女寶器令種閑獻吳太宰嚭。嚭受,乃見大夫種於吳王。種頓首言曰:「願大王赦句踐之罪,盡入其寶器。不幸不赦,句踐將盡殺其妻子,燔其寶器,悉五千人觸戰,必有當也。」嚭因說吳王曰:「越以服為臣,若將赦之,此國之利也。」吳王將許之。子胥進諫曰:「今不滅越,後必悔之。句踐賢君,種、蠡良臣,若反國,將為亂。」吳王弗聽,卒赦越,罷兵而歸。——《史記·越王勾踐世家》

據司馬遷的說法,吳越議和,前後共經歷了兩輪談判。在第一輪談判中,因為吳國老臣伍子胥的堅決反對,談判宣告破裂。

越王勾踐聽到消息,失望至極,毅然決然地開始準備最後的戰鬥,要與敵人同歸於盡。

但冷靜的謀士文種及時止住了他。文種建議說,吳國太宰伯嚭是個貪婪鬼,我們何妨以美女珍寶砸下他,利用伯嚭促成新一輪的的談判?

果然,在收到「孝敬」之後,伯嚭帶著越使文種去見了夫差,雙方又議言和。伍子胥仍然堅持原議,強烈主戰,而這一次正是伯嚭壓制了伍子胥的意見,最終促使吳王夫差下定了與勾踐議和的決心。

從吳越議和的全過程看,無疑,伯嚭是推動和議進程最積極的因素。他為什麼這麼熱心地促成這件事兒呢?

《勾踐世家》的記載很容易讓人誤以為伯嚭就是貪圖勾踐送來的幾個妞兒和那點兒錢。不錯,伯嚭是生性貪婪,而且此後他還一再收受越國的賄賂。

但要說伯嚭這一回就為了掙這幾個要命錢,不惜賭上吳國的國運和自己的政治前途,那可未免太小瞧他了——他伯嚭要真是個讓豬油蒙了心的下流坯子,還能最終搬倒神機妙算的伍子胥嗎?

仔細分析夫差登基以來吳國朝野的諸多異動,我們不難發現,伯嚭這一回力主議和的動機,可不是要幫勾踐的忙,而是要打壓伍子胥。

伯嚭同伍子胥都是遭到楚國迫害,被迫叛逃入吳的客卿,同病相憐的兩個人怎麼會結下樑子呢?這話還得從夫差即位之後的一道人事任命說起。

《史記·吳太伯世家》記載:王夫差元年,以大夫伯嚭為太宰,習戰射,常以報越為志。——《史記·吳太伯世家》

夫差剛一上臺便任命伯嚭為太宰,令他主持軍事訓練,加緊對越備戰。看到這個任命的時候我感覺很奇怪:出任太宰、主持備戰的第一人選不應該是伍子胥嗎?夫差即位之時,伍子胥在吳國政壇是個什麼分量?

《史記·伍子胥列傳》用伍子胥自己的話說:

「我令若父霸。自若(指夫差)未立時,諸公子爭立,我以死爭之於先王,幾不得立。若既得立,欲分吳國予我,我顧不敢望也。」

——《史記·伍子胥列傳》

夫差的父王闔廬能攻破郢都,取代楚國成為南方霸主,伍子胥的經略謀劃居功至偉,也因此,伍子胥深受闔廬的信任。

在闔廬建儲之際,正是伍子胥的鼎力支持才讓夫差從奪嫡諸子中脫穎而出,獲得了繼位的機會。登基以後,夫差投桃報李,聲稱要分吳國之半,與伍子胥共享富貴,被伍子胥婉言謝絕了。

先王親信的謀主,今王踐祚的元勛,伍子胥在吳國朝野的聲望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和他相比,伯嚭雖然也參加過幾場對楚戰役,但功業平平,只是個不起眼的卿大夫罷了。

一邊是武功蓋世的伍胥,一邊是默默無聞的伯嚭,為什麼吳王夫差卻把最緊要的工作——備戰復仇交代給後者負責呢?

答案很可能就在伍子胥說的那句「(夫差)欲分吳國與我」裡面。

夫差說這句話究竟是何用意?

無獨有偶,多年之後,臥薪嘗膽的勾踐消滅夫差,酬謝功臣,他也曾經對自己的首席謀士范蠡說過類似的話。《國語》記載,吳國滅後,范蠡向勾踐表示自己將要功成身退。可勾踐說:

「所不掩子之惡,揚子之美者,使其身無終沒于越國。子聽吾言,與子分國。不聽吾言,身死,妻子為戮。」——《國語·越語下》

今後在越國,倘有人膽敢誹謗你范蠡,不稱揚你的功業,我定叫他不得善終。你聽我這句話,我與你共有越國,同享富貴。如你執意不從,那我就殺了你,罪及妻、子。

面對勾踐如此殷勤的邀請,范蠡心裡怎麼想?他在寫給大夫文種的信中說:

「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子何不去?」

——《史記·越王勾踐世家》

自古以來的君臣際遇,都有一個從親密無間轉入狐疑猜忌的臨界點,這個臨界點便是功高震主。助勾踐滅吳的范蠡走到了這個臨界點上,扶夫差登基的伍子胥也走到了這個臨界點上。

「與子分國」,這看似美麗的承諾背後隱藏著多麼可怕的帝王心術?看看不甘心功成身退,終被勾踐賜死的大夫文種就知道了!

夫差其人,子貢說他為人「猛暴」,可見是個慣於乾綱獨斷的領導人。而伍子胥呢?他的父親伍奢曾說:

員(伍子胥,名員)為人剛戾忍訽,能成大事。

——《史記·越王勾踐世家》

知子莫若父,伍子胥的強勢個性很早就被父親看在了眼裡。而到了夫差的眼裡,伍胥可不僅有剛直的個性,更有舉足輕重的政治地位和影響力。

像這樣一個狠角色,夫差能不忌憚嗎?能受得了這個亦父亦師的元老重臣天天兒對自己耳提面命嗎?不能夠!所以夫差得扶伯嚭上位,利用他去分伍子胥的權,去抵消伍子胥的影響力。

但伍子胥不會這麼輕易地謝幕退出。他不但性格剛毅,而且極其堅韌,沉得住氣。備戰伐越之事,夫差本來已經明令交給伯嚭負責了,直到夫椒之戰結束,也沒見伍子胥就此發聲。

可到了第一輪對越議和的時候,蟄伏多時的伍子胥卻猛地殺了出來,一席堅決主戰的言論一經出口,便迅速左右了談判的走勢,將對越外交的主導權堪堪又抓回到自己的手裡。

對伯嚭來說,這可是個壞到不能再壞的的信號了:他任勞任怨地備戰三年,眼看熬到擊敗勾踐,收穫勝利的時候,伍子胥卻要跳出來搶奪他播種的勝利果實。

如果這口氣他伯嚭都嚥下去了,那從此以後,他在伍子胥面前就註定是個受氣小媳婦兒的命。是可忍,孰不可忍?

為了不被伍子胥踩在腳下,伯嚭必須反擊。既然伍子胥堅決主戰,伯嚭就一定要促成和議,只有這樣才能將對越外交的主導權再奪回來。

所以,無論勾踐向伯嚭行賄與否,促和之舉,伯嚭都勢在必行。

決意促和是與伍子胥較勁。不過話又說回來,不能因此將伯嚭在戰和之間的選擇視作意氣用事,他是仔細揣摩過夫差的心思的——在揣測上意、投其所好這一點上,伯嚭一直要強於伍子胥,這也是他能夠最終扳倒伍子胥的關鍵原因。

那麼,對議和一事,夫差心裡的那張底牌究竟是什麼?

要揭開這個謎底,我們需要特別注意司馬遷在《越王勾踐世家》中記錄的這個會談細節,那就是:兩輪會談中,夫差都不待與會人員發言完畢,就想表態了,司馬遷也因此連書了兩次「吳王將許之」。《韓非子·主道》說:

君無見其所欲,君見其所欲,臣自將雕琢;君無見其意,君見其意,臣將自表異。

——《韓非子·主道》

這是說領導人的基本素質之一,是要學會適當地隱藏自己的真實態度。原國民黨政府的駐美代表陸以正在回憶蔣經國主政臺灣「行政院」的時候曾說:蔣經國召集會議,從來不露表情,也不多話。

因為他一旦表態,假如他贊成,反對的人就不說話了;他假如反對的話呢,贊成的人又不說話了,他永遠不可能得到真相。

拿蔣經國來做個參照,夫差在對越議和的時候顯得有點兒沉不住氣,他似乎過於著急地想在和約上簽字了。

這不像是夫差應有的態度——三年來,夫差每時每刻都在提醒自己勿忘父仇,為什麼眼看著就要將勾踐逼上絕境,他卻不願窮追猛打,反而急於媾和呢?

急於媾和的夫差是有苦衷的。

吳越夫椒大戰的這一年是公元前494年。就在吳越開戰的幾乎同時,吳國的西邊出事兒了。《左傳》在這一年的大事記中赫然寫著:

(魯哀公)元年春,楚子圍蔡,報柏舉也。

——《左傳·哀公元年》

蔡國是吳國最重要的盟邦,控制著淮水中游的通道。12年前,正是蔡國的積極配合,才讓吳王闔廬創造了千里奔襲,攻破郢都的戰場神話。

可經過這些年的休養生息,當年那個被闔廬打得狼狽逃竄的楚昭王逐漸恢復了元氣,他開始反擊了。而且楚昭王還聲明,此次攻蔡就是為了報復它在柏舉之戰中幫助吳國破楚的惡行。

楚軍在蔡國都城之外築壘圍困,環攻九晝夜。但吳王夫差的精銳卻被勾踐死死拖住,抽不出哪怕一兵一卒前往求援,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蔡國淪陷。

蔡國重新被楚國征服,意味著淮水中游的控制權可能就此易手,此後吳楚之爭的主動權可能漸漸倒向楚國一方。和偏安的越國相比,楚國可是一個強大得多,也危險得多的對手。

打贏了夫椒之戰的夫差處境尷尬:勾踐已經放出話來,如果吳國不接受他的議和請求,他將以屬下的五千殘兵拚死抵抗,哪怕流盡最後一滴血,也一定要給吳國造成數量相當的戰損——五千吳兵戰死沙場,這對夫差來說很可能是一個難以承受的損失。

要知道,當年破郢的時候,闔廬全軍只有三萬人。後來夫差北上黃池,與晉定公爭霸,他麾下的吳軍精銳也不過三萬人。

夫差這回要真是跟勾踐拼個兩敗俱傷,坐在郢都關闘的楚昭王怕是做夢都要笑出聲來了!

慘勝當輸啊!既然越國已經表態臣服,不如見好就收。伯嚭是號準了夫差的這條脈,纔敢在會談中與伍子胥據理抗爭,力促和議的。

而夫差呢?和議剛一達成,他就將吳軍主力調往西方,攻擊楚國的盟國陳國,理由是陳國在闔廬伐楚的時候拒絕向吳軍提供幫助。這還不明白嗎?楚軍攻蔡,吳國必須有所回應!

叄 北上與南下

公元前494年吳王夫差在太湖夫椒山大敗越軍之後,伯嚭與伍子胥就是否接受越王勾踐的議和請求吵得不可開交。伍子胥以最嚴厲的口吻警告夫差:

今不滅越,後必悔之。句踐賢君,種、蠡良臣,若反國,將為亂。」

——《史記·越王勾踐世家》

倘若對春秋的政治文化不甚了了,很可能誤將伍子胥口中的「滅越」想像作秦始皇擊滅六國那樣的行為——盡數吞併越國的土地,將越王勾踐處死或者貶為庶民。

但這種絕其國嗣、毀其社稷、有其土地的滅國方式在春秋時代是極其罕見的,更不能隨意套用在吳越爭霸的歷史事件上。

吳越爭霸的這段歷史中有這樣一道獨特的景觀值得我們仔細玩味:無論吳王夫差的智囊伍子胥與伯嚭,還是越王勾踐的謀主范蠡和文種,他們無一例外都是楚國人。

這顯示出了楚國對吳、越兩國政治文化的強烈影響。也因此,吳越兩國的爭霸邏輯、滅國行為都逃不出楚國的既有範式。

作為春秋時期吞併小國數量最多的國家,楚國的滅國方式同秦滅六國大相徑庭。

簡單地說,就是楚國不會徹底消滅這些國家的政權。相反,武力征服之後,楚國會在原址或者遷址重建這些國家的社稷。

先滅國再重建,楚國為何多此一舉呢?

滅國重建可不是推倒了積木再堆起來這麼兒戲的事兒,它具有非常嚴肅的政治意義和法律內涵。

楚國吞併的這些國家絕大多數是周天子封建的諸侯國,就跟周成王封建楚國開國君主熊繹一樣。這些國家與楚國具有平等的政治地位,大家都是周天子的藩屬。

但楚國消滅這些國家之後,再以楚王的名義授權他們重建,他們與楚國的關係便發生了性質上的變化:既然這些國家的新治統來源於楚王而非周天子的授權,他們就不再是周天子的藩臣,而是楚王的私屬。

也就是說,只要經歷過滅國重建這個環節,楚國就從法理上實現了對這些國家的征服,他們的國君與與楚王的關係遂由原來的同列變為君臣。

在春秋時期楚國發動的眾多滅國行動中,與夫差滅越最相似者當屬公元前597年楚莊王吞併鄭國的案例。那一年,鄭襄公因架不住楚軍的強大攻勢,被迫向楚莊王乞降。

《史記》載:

三月,鄭以城降楚。楚王入自皇門,鄭襄公肉袒牽羊以迎曰:「孤不能事邊邑,使君王懷怒以及弊邑,孤之罪也。敢不唯命是聽。君王遷之江南及以賜諸侯,亦唯命是聽。若君王不忘厲、宣王,桓、武公,哀不忍絶其社稷,錫不毛之地,使復得改事君王,孤之願也。然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惟命是聽。」

——《史記·鄭世家》

鄭襄公所說「遷之江南」,意思是他預料楚莊王可能在滅國之後,將他和鄭國公族遷至楚國腹地,重建社稷。相對於這樣的安排,鄭襄公更希望能夠以謙卑的乞和姿態博得楚莊王的憐憫,同意他就在原址向楚國稱臣。

鄭襄公向楚莊王乞和的時候肉袒牽羊。無獨有偶,根據《國語》的記載,越王勾踐戰敗後向吳王夫差卑辭請和,也曾按照鄭襄公戰敗的禮儀親自為夫差牽馬。勾踐說:

「勾踐請為臣,妻為妾。」

——《史記·越王勾踐世家》

這就是表示他願意按照楚式滅國的辦法重新定義吳越兩國的邦交關係,委身為吳國的臣屬國。

至於漢朝人編撰的《吳越春秋》上說勾踐此後入吳,為夫差服了7年苦役,甚至親自為夫差嘗便,那是根據後來秦滅六國的情形,誤讀《國語中》勾踐「親為夫差前馬」的投降禮儀,並添油加醋進行演義的結果,不可能是春秋滅國行動中的真實歷史。

為了證明這一點,我們還可以看看,後來勾踐逆轉翻盤,戰勝夫差,他是怎麼對夫差說的

「吾置王甬東,君百家。」

——《史記·越王勾踐世家》

這也是要在滅國之後,重建吳國的社稷。所不同者,前一次勾踐請求夫差允許越國在原址重建,而後一次他卻要求夫差要遷址建國。

如果我們從滅國重建的角度去理解伯嚭與伍子胥在公元前494年對越議和時的爭論,就會發現,兩人的根本分歧不在是否徹底滅絕越國的國嗣——這是違反禮制規定的,註定不能實施——而在有沒有必要全面佔領越國的故土,讓它遷址重建。

伍子胥是強烈要求這樣做的,但伯嚭對此表示反對。

滅國之後究竟是在原址重建還是遷址重建,從楚國既往的滅國經驗看,這取決於亡國的舊址是否具備重要的地緣戰略價值。

楚國曾經吞滅的權國、申國、息國、蔡國等諸侯,因為坐落在楚國對外擴張的重要交通在線,所以滅國之後被遷往楚國腹地進行重建。而像隨國這樣次為重要的國家則在原址淪為楚國的附庸。

現在伍子胥與伯嚭就是否應該對越國實施遷址重建計劃爆發激烈爭論,背後所反映出的,實際上是他們二人在思考吳國對外擴張的戰略方向時產生了嚴重的分歧。

伍子胥的意見是要南下,全面佔領越國故地,鞏固吳國在南方的勢力範圍。而伯嚭的意見與他正好相反,他主張吳國應該將戰略擴張的重心轉向北方,先伐齊國,進而奪取中原霸權。

從歷史的後續發展看,顯然伯嚭的北上戰略最終得到了吳王夫差的支持,也因此,夫差與伯嚭成了「昏君」與「佞臣」的代名詞。可要是我們還原一下當時的歷史場景,設身處地地替夫差想一想,他支持北上、否決南下,其實是情有可原的。

吳越兩國的政治文化既深受楚國的影響,吳國此時又因破楚入郢而取代楚國成為南方第一強國,參考楚國從前的擴張戰略,北上中原、爭霸問鼎乃是題中必有之義。

事實上勾踐滅吳之後也同樣選擇了北上爭霸,吳、越的崛起與爭霸都是沿著楚國的故轍在前進。

那為什麼勾踐北上之前要執意先行佔領吳國故土,而夫差北上之前卻沒有對越國做同樣的事情呢?

我想,這裡面大概有兩點原因:

首先,夫椒之戰後,勾踐對吳稱臣的前提就是要保留越國的固有領土。《國語》說:

「若以越國之罪為不可赦也,將焚宗廟,系妻孥,沈金玉於江,有帶甲五千人將以致死,乃必有偶。是以帶甲萬人事君也,無乃即傷君王之所愛乎?與其殺是人也,寧其得此國也,其孰利乎?」

——《國語·越語上》

勾踐明白無誤地表示,如果吳國要全面佔領越地,對他實施遷國重建計劃,他就拒絕臣服,血戰到底。

與勾踐拼個魚死網破,這個代價太大了。代價大不僅因為吳國的國力、兵力俱為有限,對楚、對越兩線作戰支應不敷,同時還因為越地不在吳國的戰略主攻方向上。

對夫差來說,要成為一個讓天下人都認可的霸主,他的舞臺只能在北方,他的對手只能是齊、晉。至於南平百越,雖勝而不足以為功。

不信的話,看看《史記》就知道了:吳起為楚國令尹,南平百越,拓地千里,司馬遷在《楚世家》中連一個字的記載都沒有——這就不值一提。

所以伯嚭才會對夫差說:

「嚭聞古之伐國者,服之而已。今已服矣,又何求焉?」

——《國語·越語上》

伐越應當適可而止,不值得在勾踐身上消耗更多國力。

但反過來對勾踐說,情形就完全不一樣。越國要北上爭霸,吳國正擋在他的必經之路上。不佔領吳地,不把這條北上走廊打通,勾踐的爭霸戰略無從實施。因此夫差對越外交的態度不同於勾踐對吳,說到底是兩國的地緣政治特徵使然。

其次,根據《史記》與《國語》的記載,夫差屢次北上伐齊,伍子胥都會事先對他進行諫阻,都會強調先行滅越的重要性,但夫差始終拒絕他的建議。

在後來人看,夫差似乎剛愎固執,瞽目盲心。但我們仔細分析一下伍子胥諫阻夫差的動機,他真是全心全意為吳國和夫差出謀劃策嗎?恐怕不盡然。

《吳越春秋》載:

十二年,夫差復北伐齊。越王聞之,率眾以朝於吳,而以重寶厚獻太宰嚭。嚭喜,受越之賂,愛信越殊甚,日夜為言於吳王,王信用嚭之計。

伍胥大懼,曰:「是棄吾也。」乃進諫曰:「越在,心腹之病。不前除其疾,今信浮辭偽詐而貪齊,破齊譬由盤石之田,無立其苗也。願王釋齊而前越,不然悔之無及。」——《吳越春秋·夫差內傳》

對越議和的政策主導者是伯嚭,北上伐齊的戰略主導者還是伯嚭。夫差伐齊,屢有斬獲,伯嚭也因此越來越受到他的信任,而這就意味著伍子胥在吳國政壇被日益邊緣化了,所以他害怕,他說「這是君王要拋棄我了」。

諫阻北伐,拋出「越國威脅論」的議題,伍子胥謀國之餘,更是要藉此刷存在感,重新爭取夫差的信任。也正是看穿了這一點,伯嚭才會在夫差面前揭穿伍子胥,指責他諫阻北伐是暗藏私心:

「子胥為人剛暴,少恩,猜賊,其怨望恐為深禍也。前日王欲伐齊,子胥以為不可,王卒伐之而有大功。子胥恥其計謀不用,乃反怨望。而今王又復伐齊,子胥專愎強諫,沮毀用事,徒幸吳之敗以自勝其計謀耳。」

——《史記·伍子胥列傳》

事實上,夫差北上伐齊,對身後的越國不是沒有警惕。公元前484年,子貢南下吳國,遊說夫差伐齊救魯,夫差是這樣答覆他的:

「善。雖然,吾嘗與越戰,棲之會稽。越王苦身養士,有報我心。子待我伐越而聽子。

——《史記·仲尼弟子列傳》

「伐齊救魯不是不可以,但你得等我先把勾踐打服帖了。」這是勾踐最擔心的事兒。因為大夫逢同早就提醒過他:

「國新流亡,今乃復殷給。繕飾備利,吳必懼,懼則難必至。」

——《史記·越王勾踐世家》

臥薪嘗膽,積極備戰。一旦讓夫差看出越國有對吳復仇的徵兆,他必然會搶先對動手,將越國掐死在羽翼豐滿之前。因此,伍子胥並非沒有機會說服夫差南下伐越。但說服夫差的前提是,你得拿出勾踐反吳的證據來。可伍子胥是怎麼對夫差說的呢?

「越王句踐食不重味,衣不重采,弔死問疾,且欲有所用其眾。此人不死,必為吳患。」

——《史記·吳太伯世家》

勾踐生活簡樸是事實,愛護子民也是事實,但這就一定表示他會反吳嗎?有什麼證據能證明這二者之間存在必然的邏輯聯繫呢?

至少伍子胥的手上沒有這樣的證據,勾踐也不會輕易讓他抓住自己的把柄。

就比如公元前484年子貢南下,與夫差商議伐齊的這件事。夫差告訴他,自己對勾踐可能的報復行動非常擔心,必須先伐越國,再行北上。子貢在瞭解了夫差的真實想法以後,下一站訪問越國,便對勾踐做出了這樣的建議:

「今王誠發士卒佐之徼其志,重寶以說其心,卑辭以尊其禮,其伐齊必也。」

——《史記·仲尼弟子列傳》

現在吳王不是對越國不放心嗎?那好,吳王北伐,越國出錢,出人。這不就跟今天安倍政府奉承美國人的套路一樣兒一樣兒的嗎?特朗普總統會因此懷疑日本的忠誠嗎?

是,伍子胥的「越國威脅論」無疑顯示了他準確的戰略預判能力,但遺憾的是,沒有哪個國家領導人會因為一番全無證據的分析而做出重大的國策調整,更不會因為一個「莫須有」的罪名開罪自己的盟邦。

「越國威脅論」口說無憑,北伐戰爭卻節節勝利。吳王夫差的注意力日益被引向遙遠的齊魯大地。而在他背後,臥薪藏膽的勾踐悄悄抽刀出鞘,他復仇的機會,終於要來了。

肆 滅吳

公元前482年,夫差率領三萬精兵北上黃池,準備在諸侯盟會上與晉定公爭奪霸權。可是在吳軍浩浩蕩蕩的北上隊伍裏,少卻了一張熟悉的面孔——伍子胥

三年前,他已經被吳王夫差下令賜死。死後,殘忍的夫差甚至吩咐用鴟夷革裹起伍子胥的遺骸,拋屍江中。

伍子胥的死直接導源於公元前484年夫差北上伐齊之前的那場廷辯。

在那一年,孔子派遣弟子子貢南下吳國,遊說夫差伐齊救魯。根據《吳越春秋》的記載,伍子胥與吳國太宰伯嚭這時又一次就伐齊還是伐越的老題目展開了激烈的爭辯。

伍子胥堅決反對北上伐齊,他認為吳國眼下最嚴重的威脅來自南鄰越國,勾踐臥薪嘗膽,隨時可能發動戰爭。但伯嚭指責伍子胥的「越國威脅論」包藏私心:

「子胥為人臣,徒欲幹君之好,咈君之心以自稱滿,君何不知過乎?」——《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

?一看伯嚭把話題從國家戰略轉向了對自己的人身攻擊,意氣用事的伍子胥說出了這樣一番為自己召禍的話:

太宰嚭固欲以求其親,前縱石室之囚,受其寶女之遺。外交敵國,內惑於君,大王察之,無為羣小所侮。今大王譬若浴嬰兒,雖啼,無聽宰嚭之言。」——《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

伍子胥揭發說,伯嚭之所以這麼堅決地反對伐越,是因為拿了越王勾踐的好處。這可了不得了!收受賄賂,裏通越國,這個罪名要是坐實了,伯嚭將受族滅之罪。

為了保命,伯嚭反過來數落伍子胥的黑歷史:想當年,伍子胥從楚國叛逃入吳的時候,狠心地拋棄自己的父兄。

父兄之命尚且不顧,何能顧及君王?前回君王伐齊,伍子胥也曾極力諫阻。可結果怎麼樣呢?我軍在齊國大獲全勝!伍子胥覺得掃了他的臉面,私心怨恨,所以這回又拿越國來說事兒。伯嚭甚至危言聳聽地警告夫差說:

「王不備伍員(即伍子胥),員必為亂。」——《史記·越王勾踐世家》

先王闔廬最信賴的顧命大臣會造反?雖然夫差是不滿意這個亦父亦師的老臣總對自己指手畫腳,但質疑伍子胥的忠誠,此刻的夫差還不願這麼想。為了讓朝廷裏清靜一點,夫差迫令伍子胥出使齊國,遠遠兒地打發了他。

可誰想到伍子胥這一去,竟讓伯嚭抓住了置他於死地的把柄。

對夫差失望至極的伍子胥到了齊國,便將自己的兒子託付給了齊國大夫飽牧,並囑咐其子說:「我屢次進諫君王必先伐越,君王不聽。吳國的覆滅看看就要來了,孩子,我不忍心讓你也當了吳國的陪葬品。」

這個消息被伯嚭刺探到後,他便迅速向夫差報告了伍子胥裏通齊國的「罪證」:

「嚭使人微伺之,其使於齊也,乃屬其子於齊之鮑氏。夫為人臣,內不得意,外倚諸侯,自以為先王之謀臣,今不見用,常鞅鞅怨望。願王早圖之。」——《史記·伍子胥列傳》

伍子胥力主南征,於是攻擊伯嚭勾結越國;伯嚭堅持北伐,於是栽贓伍子胥投靠齊國。

這是吳國政壇內鬥中最醜陋、最不體面的一幕,甚至比那些弄堂裏的老孃們兒扭打在一起還要更難看。至於最終的結果,是伯嚭贏了——因為他收的錢財不易坐實,可伍子胥的兒子卻實實在在留在了齊國。

盛怒之下的夫差下令賜死伍子胥。從此南下伐越的聲音在吳國朝堂消歇了下去,伯嚭任政,吳國的注意力越來越多地投向北方。

在吳國背後韜晦了許久的越王勾踐悄悄地召來謀臣范蠡,問他道:「伍子胥死了,吳國盡剩下伯嚭這樣的馬屁精,我們可以動手了嗎?」冷靜的范蠡回答:「大王且再等一等。」

終於,到公元前482年,吳王夫差盡起精兵,北赴黃池,只留下太子和一萬老弱留守國都。范蠡於是提醒勾踐:「動手吧。」

《史記》載:

「(勾踐)乃發習流二千人,教士四萬人,君子六千人,諸御千人,伐吳。吳師敗,遂殺吳太子。」——《史記·越王勾踐世家》

吳軍戰敗,太子被俘。這個消息一經傳到黃池大營,夫差汗流浹背。匆匆與晉定公達成盟約之後,他便迅速南撤,並派人以厚禮向越王勾踐請和。司馬遷說:

越自度亦未能滅吳,乃與吳平。——《史記·越王勾踐世家》

夫差率領吳軍主力回師救援。要對付這支久經沙場的百戰之師,勾踐並沒有必勝的把握,所以在勢均力敵的情況下雙方簽訂了新的和平條約。

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史記》的記載似乎有點兒「荒腔走板」了:

其後四年,越復伐吳。吳士民罷弊,輕銳盡死於齊、晉。而越大破吳,因而留圍之三年,吳師敗,越遂復棲吳王於姑蘇之山。吳王使公孫雄肉袒膝行而前,請成越王。——《史記·越王勾踐世家》

司馬遷說,在簽訂和約的四年之後,越國又一次發動了大規模的伐吳戰爭,並成功重創吳國。吳王夫差被越軍重重圍困於姑蘇山上,走投無路,不得已派遣使臣再次向勾踐乞和。

在四年前的那次交鋒中,司馬遷明明寫道越王勾踐自認沒有滅吳的能力,故而與吳議和。那為什麼四年後他卻能將吳國打得一敗塗地呢?

司馬遷的解釋是,因為吳國的精銳部隊在與齊、晉兩國的交戰中損失殆盡。

這是一個多麼奇怪的解釋!據《史記·吳太伯世家》記載,吳王夫差曾先後三次征伐齊國,時間分別在吳王夫差即位的第七年(公元前489年)、第十年(公元前486年)和第十一年(公元前485年)。

至於與晉國爭霸,那是公元前482年,即吳王夫差第十四年的黃池之會上的事兒。也就是在這一年,勾踐偷襲吳國,俘虜吳太子友。夫差回師救援,遂與越國簽訂和約。

在此後的四年中,吳國根本沒有對外用兵的記錄,怎麼談得到「輕銳盡死於齊、晉」?

而且,根據《國語》的記載,吳王夫差帶到黃池之會上的那支吳軍精銳戰鬥力非常強悍

當勾踐偷襲吳國的消息傳到黃池的時候,夫差擬定了兩套應急方案讓羣臣討論,一是立即退出黃池會盟,不待歃血盟誓就回師南向;二是加緊會盟談判。

本來夫差與晉定公正就盟主之位的歸屬爭執不下,現在為了儘早結束盟會,夫差的態度有了鬆動,他開始琢磨退出盟主之爭,讓位於晉定公。

當夫差拿出這兩套方案讓大家討論的時候,王孫雒第一個發言說,這兩套方案都不可行。如果我們立刻退出盟會,趕回吳國去。這等於昭告天下,我們的後院兒起火了。牆倒眾人推,齊、宋、徐、夷,這一路上各家諸侯都會趁勢打劫我們,我們死無葬身之地!如果把盟主之位讓給晉定公,他當了盟主,依禮當去洛陽朝覲天子,而我們就得畢恭畢敬地等盟主回來。

現在吳國遭到偷襲的敗報剛剛送達,我們還能暫時封鎖住它。可時間拖久了難保不會走漏風聲。到時軍心渙散,我們一樣是死。眼下唯一的生路是背水一戰,壓服晉國,無論如何也要把這個諸侯盟主的位置爭到手!

為此,夫差孤注一擲,《國語》記載:

吳王昏乃戒,令秣馬食士。夜中,乃令服兵擐甲,系馬舌,出火竈,陳士卒百人,以為徹行百行。行頭皆官師,擁鐸拱稽,建肥胡,奉文犀之渠。十行一嬖大夫,建旌提鼓,挾經秉枹。十旌一將軍,載常建鼓,挾經秉枹。

萬人以為方陣,皆白裳、白旗、素甲、白羽之矰,望之如荼。王親秉鉞,載白旗以中陳而立。左軍亦如之,皆赤裳、赤旟、丹甲、朱羽之矰,望之如火。右軍亦如之,皆玄裳、玄旗、黑甲、烏羽之矰,望之如墨。為帶甲三萬,以勢攻,雞鳴乃定。既陳,去晉軍一里。昧明,王乃秉枹,親就鳴鐘鼓、丁寧、錞于振鐸,勇怯盡應,三軍皆嘩扣以振旅,其聲動天地,晉師大駭不出。——《國語·吳語》

夫差麾下的中軍、左軍和右軍分別以白、赤、黑三色的盔甲、旌旗組成三個萬人方陣,在距離晉軍大營僅一里的地方舉行軍事演習,戰鼓驚天動地,嚇得晉軍士兵連營門都不敢跨出來。

晉國大夫董褐奉命前往吳軍大陣與夫差交涉,回來向晉國中軍元帥趙鞅報告說:

我看吳王憂心忡忡,一定是家裡出事兒了。往小了說,可能是某個愛妃或者嫡子去世,往大了說,多半是遭到了越國的偷襲。吳王現在就像一頭受傷的猛獸,這時候去招惹他,非咬死你不可。盟主之位,我建議姑且先讓他坐坐吧。

就是在這麼困難的情況下,夫差靠著手裡的這三萬精兵壓服了英雄氣短的晉國,坐上了諸侯盟主的頭把交椅。

可為什麼經過四年的休戰後,這支威武的軍隊反而在勾踐面前變得不堪一擊呢?《國語》載:

吳王夫差還自黃池,息民不戒。越大夫種乃唱謀曰:「吾謂吳王將涉吾地,今罷師而不戒以忘我,我不可以怠。日臣嘗卜於天,今吳民既罷,而大荒薦饑,市無赤米,而囷鹿空虛,其民必移就莆蠃於東海之濱。天佔既兆,人事又見,我蔑卜筮矣。王若今起師以會,奪之利,無使夫悛。夫吳之邊鄙遠者,罷而未至,吳王將恥不戰,必不須至之會也,而以中國之師與我戰。」

——《國語·吳語》

根據《國語》的上述記載,夫差在黃池之會時遭到了越國的偷襲。他回到吳國之後不但沒有整軍經武,反而將軍隊解散,以求休養生息。

在這段時間裡吳國發生了大面積的自然災害,糧食匱乏,民生艱難。許多解甲歸田的士兵被迫遷徙到海濱去挖深蒲、拾蚌蛤充饑。

越國就是趁著這個機會發動了新的進攻。夫差來不及將散落在外的士兵重新武裝起來,只能依靠國都僅有的衛戍力量倉促應戰,結果一敗塗地。

這大概說明在三次伐齊、屢興大兵之後,吳國的社會經濟遭到了比較嚴重的破壞。因此國家儲備和抵禦自然災害的能力都嚴重下滑,拖累了軍隊的備戰工作。

反觀越國,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經濟基礎應該比吳國好得多。所以,勾踐最終能夠戰勝夫差,首先是在經濟上壓倒了對方。

另一個問題是,上一回黃池之盟,夫差已經被勾踐偷襲過一回了。一個聰明人不應該在同一個地方絆倒兩次。可為什麼文獻中沒有沒有留下夫差汲取教訓、預做準備的記載?

《左傳》當中的這個記載是很容易被人忽略的:

(哀公)十九年春,越人侵楚,以誤吳也

——《左傳·哀公十九年傳》

這就是說為了掩蓋越國攻吳的意圖,勾踐在公元前476向楚國發動了佯攻。目的是要迷惑夫差,誤導他相信越國已經把對外戰爭的重點轉向了楚國,吳國可以放心地卸甲養民了。

可能正是被越國聲東擊西的障眼法所欺騙,夫差才會在天災人禍交困吳國之際做出「息民不戒」的錯誤決定吧。

這一次戰敗後,夫差羞愧自刎。自殺前,他留下遺言:「吾無面目以見伍子胥也!」夫差死了,勾踐取吳國而代之,北上中原,會盟諸侯。《史記》載:

句踐已平吳,乃以兵北渡淮,與齊、晉諸侯會於徐州,致貢於周。周元王使人賜句踐胙,命為伯。句踐已去,渡淮南,以淮上地與楚,歸吳所侵宋地於宋,與魯泗東方百里。當是時,越兵橫行於江、淮東,諸侯畢賀,號稱霸王。

——《史記·越王勾踐世家》

平吳之後的勾踐的的確確也風光了一陣子。但看他稱霸之後的諸多處置,貌似不夠一個大戰略家的水平。

勾踐將吳國北伐西征所掠奪的土地退還給楚、宋、魯三國,無非是要改善邦交,爭取他們對越國的支持。

但自古以來,守江則必守淮。越國立國江東,卻將淮域的控制權拱手讓與楚國,這便埋下了楚威王殺王無彊、分裂越國的禍根。當然,對勾踐來說,這些都已經是身後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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