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吳越世仇
水宿煙雨寒,洞庭霜落微。月明移舟去,夜靜魂夢歸。暗覺海風度,蕭蕭聞雁飛。——王昌齡《太湖秋夕》
《莊子》上說,曾經有這樣一個漁人,他將自己的打漁船匿在山洞裡,又將自己捕魚的抄網藏在藪澤之中。
天真的漁人以為青山不改,藪澤恆在,自己的喫飯傢伙藏在這兒應該永遠丟不了了。可他哪裡知道,造化運行,驟如逝水。就在你不經意的時候,那曾經以為的「永恆」已經悄然改變。
我猜想,那個秋夜裡,王昌齡宿在太湖的一隻漁船上,波浪微搖,水聲輕響,夢裡的他可能也隨造化漂流,穿越萬古荒煙,邂逅了某個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
他會是誰?
或許是禹王。
《史記·河渠書》載禹王治水於吳,「通渠三江五湖。」這「五湖」指的就是太湖。名之曰「五」,有人說,是因為太湖周廣五百里的緣故。
禹王與吳越之地淵源頗深。不但壯年治水於太湖,死後還葬在了太湖以南的會稽山上。許多年後,夏朝天子少康擔心會稽山上先祖禹王的香火中絕,特意將自己的一個庶子封到會稽,以奉禹王之祀。
這個被封到太湖以南來「守陵」的庶子,便是傳說中古越國的始祖。
又過了若干年,在太湖東岸的姑蘇,一個新的國家——吳國誕生了。它的創始人傳說是周太王的長子太伯,乃自千里之外奔徙而來。吳之與越,同在水鄉澤國,同樣的文身斷髮,同樣的僻處蒿萊。
如果沒有春秋爭霸的腥風吹到這片寧靜的荒袤之地,或許,這兩個比鄰而居的國家就會世代相安無事地生活下去。
可是,公元前583年,一個名叫屈巫的楚國人踏上了吳國的土地。他的身上背負著一段沉重的家族血仇——就在前一年,因為屈巫橫刀奪愛,將楚國令尹子反垂涎的艷婦夏姬盜走,叛逃晉國,子反盛怒之下,一舉誅滅了屈巫全族老少。發誓要讓子反疲於奔命而死的屈巫主動向晉景公請纓出使吳國。
他要磨礪這個與世無爭的東南小邦,使之成為揕入楚國心臟的一把匕首。
自屈巫使吳之後,原本質樸的吳國就像被鑿開了七竅的混沌,帶著荒蠻的野性與貪婪的擴張之心一次又一次地侵蝕楚國的東土。
為了鉗制吳國,到公元前537年,楚靈王又將越國拉入進來,邀請越國大夫常壽過與楚國聯軍伐吳。從此,吳、越都被拖入了爭霸戰爭的滾滾洪流。
一手將吳、越兩國沉睡的野心喚醒,始作俑者的楚人終於在公元前506年的冬天遭到反噬。
吳王闔廬在兩位楚國叛臣伍子胥與伯嚭的引導下,率領三萬徒兵成功突襲郢都,讓立國數百年的楚國第一次嘗到了首都淪陷的苦果。吳軍縱橫江東,楚昭王談虎色變。為了躲避吳國的兵鋒,他甚至不敢待在郢都,一度將首都遷到了鄀。
楚國慫了,不敢掣肘。騰出手來的吳王闔廬決心狠狠教訓一下越國——這個總是在背後幫楚國放冷箭的卑鄙鄰邦。
公元前496年,越主允常去世了,他的兒子勾踐即位,自稱越王。
趁著越國國喪之際,闔廬大興撻伐之師,與勾踐戰於槜李。闔廬手下的這支軍隊既經過兵聖孫武的悉心調教,又取得過千里破郢的輝煌戰績,盔甲鮮明,行列整肅,令人望而生畏。為了衝動吳軍大陣,勾踐派遣敢死隊赴陣挑戰,兩度擒獲吳軍前列的士卒,但吳軍始終不為所亂。
就在闔廬以為勾踐黔驢技窮的時候,令人震驚的一幕發生了:
挑戰失敗的越國死士把劍架在脖子上,排成行列走到吳、越兩陣之間,朗聲說道:「二主交兵,臣等身為先鋒,卻未能完成軍令。不敢逃刑,僅以歸死!」言罷自剄,鮮血噴濺而出,在黃塵浮土上冒著熱氣。
一行!兩行!三行!看著幾分鐘前還在和自己搏鬥的越軍勇士慘死陣前,吳軍士卒被勾踐殘酷的軍法驚呆了。就在吳軍的注意力被戰場上的三行死屍吸引的時候,勾踐突然帥旗一招,越軍齊齊沖向吳陣。
吳軍如波開浪裂,四散潰逃。混戰之中,越國大夫靈浮姑正撞見吳王闔廬,趕上去援戈一擊,斬下了闔廬的一隻腳趾。
帶著一隻鞋、九隻腳趾,在部下的拚死護衛中逃離戰場的闔廬羞憤交加,「想我一生英雄,連堂堂大楚都不敢纓我兵鋒,如今卻為勾踐豎子所辱!」
敗軍北返的途中,闔廬掙扎著將太子夫差叫過自己的牀邊,用盡最後的力氣叮囑道:「必毋忘越!」說完,便嚥下了氣。
而這時,吳軍實際上才走到了陘地,距離吳越交戰的檇李僅僅只有七里。
「不可。臣聞兵者,兇器也;戰者,逆德也;爭者,事之末也。陰謀逆德,好用兇器,試身於所末,上帝禁之,行者不利。」——《史記·越王勾踐世家》
越之勁不過魯,吳之強不過齊。——《史記·仲尼弟子列傳》
吳越兩國罷兵議和的過程,《史記·越王勾踐世家》是這樣記載的:
(勾踐)令大夫種行成於吳,膝行頓首曰:「君王亡臣句踐使陪臣種敢告下執事:句踐請為臣,妻為妾。」吳王將許之。子胥言於吳王曰:「天以越賜吳,勿許也。」種還,以報句踐。句踐欲殺妻子,燔寶器,觸戰以死。種止句踐曰:「夫吳太宰嚭貪,可誘以利,請間行言之。」於是句踐以美女寶器令種閑獻吳太宰嚭。嚭受,乃見大夫種於吳王。種頓首言曰:「願大王赦句踐之罪,盡入其寶器。不幸不赦,句踐將盡殺其妻子,燔其寶器,悉五千人觸戰,必有當也。」嚭因說吳王曰:「越以服為臣,若將赦之,此國之利也。」吳王將許之。子胥進諫曰:「今不滅越,後必悔之。句踐賢君,種、蠡良臣,若反國,將為亂。」吳王弗聽,卒赦越,罷兵而歸。——《史記·越王勾踐世家》
(勾踐)令大夫種行成於吳,膝行頓首曰:「君王亡臣句踐使陪臣種敢告下執事:句踐請為臣,妻為妾。」吳王將許之。子胥言於吳王曰:「天以越賜吳,勿許也。」
《史記·吳太伯世家》記載:王夫差元年,以大夫伯嚭為太宰,習戰射,常以報越為志。——《史記·吳太伯世家》
「我令若父霸。自若(指夫差)未立時,諸公子爭立,我以死爭之於先王,幾不得立。若既得立,欲分吳國予我,我顧不敢望也。」——《史記·伍子胥列傳》
「我令若父霸。自若(指夫差)未立時,諸公子爭立,我以死爭之於先王,幾不得立。若既得立,欲分吳國予我,我顧不敢望也。」
「所不掩子之惡,揚子之美者,使其身無終沒于越國。子聽吾言,與子分國。不聽吾言,身死,妻子為戮。」——《國語·越語下》
「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子何不去?」——《史記·越王勾踐世家》
「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子何不去?」
員(伍子胥,名員)為人剛戾忍訽,能成大事。——《史記·越王勾踐世家》
員(伍子胥,名員)為人剛戾忍訽,能成大事。
那麼,對議和一事,夫差心裡的那張底牌究竟是什麼?
君無見其所欲,君見其所欲,臣自將雕琢;君無見其意,君見其意,臣將自表異。——《韓非子·主道》
君無見其所欲,君見其所欲,臣自將雕琢;君無見其意,君見其意,臣將自表異。
(魯哀公)元年春,楚子圍蔡,報柏舉也。——《左傳·哀公元年》
(魯哀公)元年春,楚子圍蔡,報柏舉也。
叄 北上與南下
公元前494年吳王夫差在太湖夫椒山大敗越軍之後,伯嚭與伍子胥就是否接受越王勾踐的議和請求吵得不可開交。伍子胥以最嚴厲的口吻警告夫差:
「今不滅越,後必悔之。句踐賢君,種、蠡良臣,若反國,將為亂。」——《史記·越王勾踐世家》
「今不滅越,後必悔之。句踐賢君,種、蠡良臣,若反國,將為亂。」
倘若對春秋的政治文化不甚了了,很可能誤將伍子胥口中的「滅越」想像作秦始皇擊滅六國那樣的行為——盡數吞併越國的土地,將越王勾踐處死或者貶為庶民。
但這種絕其國嗣、毀其社稷、有其土地的滅國方式在春秋時代是極其罕見的,更不能隨意套用在吳越爭霸的歷史事件上。
吳越爭霸的這段歷史中有這樣一道獨特的景觀值得我們仔細玩味:無論吳王夫差的智囊伍子胥與伯嚭,還是越王勾踐的謀主范蠡和文種,他們無一例外都是楚國人。
這顯示出了楚國對吳、越兩國政治文化的強烈影響。也因此,吳越兩國的爭霸邏輯、滅國行為都逃不出楚國的既有範式。
作為春秋時期吞併小國數量最多的國家,楚國的滅國方式同秦滅六國大相徑庭。
簡單地說,就是楚國不會徹底消滅這些國家的政權。相反,武力征服之後,楚國會在原址或者遷址重建這些國家的社稷。
先滅國再重建,楚國為何多此一舉呢?
滅國重建可不是推倒了積木再堆起來這麼兒戲的事兒,它具有非常嚴肅的政治意義和法律內涵。
楚國吞併的這些國家絕大多數是周天子封建的諸侯國,就跟周成王封建楚國開國君主熊繹一樣。這些國家與楚國具有平等的政治地位,大家都是周天子的藩屬。
但楚國消滅這些國家之後,再以楚王的名義授權他們重建,他們與楚國的關係便發生了性質上的變化:既然這些國家的新治統來源於楚王而非周天子的授權,他們就不再是周天子的藩臣,而是楚王的私屬。
也就是說,只要經歷過滅國重建這個環節,楚國就從法理上實現了對這些國家的征服,他們的國君與與楚王的關係遂由原來的同列變為君臣。
在春秋時期楚國發動的眾多滅國行動中,與夫差滅越最相似者當屬公元前597年楚莊王吞併鄭國的案例。那一年,鄭襄公因架不住楚軍的強大攻勢,被迫向楚莊王乞降。
《史記》載:
三月,鄭以城降楚。楚王入自皇門,鄭襄公肉袒牽羊以迎曰:「孤不能事邊邑,使君王懷怒以及弊邑,孤之罪也。敢不唯命是聽。君王遷之江南及以賜諸侯,亦唯命是聽。若君王不忘厲、宣王,桓、武公,哀不忍絶其社稷,錫不毛之地,使復得改事君王,孤之願也。然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惟命是聽。」——《史記·鄭世家》
三月,鄭以城降楚。楚王入自皇門,鄭襄公肉袒牽羊以迎曰:「孤不能事邊邑,使君王懷怒以及弊邑,孤之罪也。敢不唯命是聽。君王遷之江南及以賜諸侯,亦唯命是聽。若君王不忘厲、宣王,桓、武公,哀不忍絶其社稷,錫不毛之地,使復得改事君王,孤之願也。然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惟命是聽。」
鄭襄公所說「遷之江南」,意思是他預料楚莊王可能在滅國之後,將他和鄭國公族遷至楚國腹地,重建社稷。相對於這樣的安排,鄭襄公更希望能夠以謙卑的乞和姿態博得楚莊王的憐憫,同意他就在原址向楚國稱臣。
鄭襄公向楚莊王乞和的時候肉袒牽羊。無獨有偶,根據《國語》的記載,越王勾踐戰敗後向吳王夫差卑辭請和,也曾按照鄭襄公戰敗的禮儀親自為夫差牽馬。勾踐說:
「勾踐請為臣,妻為妾。」——《史記·越王勾踐世家》
「勾踐請為臣,妻為妾。」
這就是表示他願意按照楚式滅國的辦法重新定義吳越兩國的邦交關係,委身為吳國的臣屬國。
至於漢朝人編撰的《吳越春秋》上說勾踐此後入吳,為夫差服了7年苦役,甚至親自為夫差嘗便,那是根據後來秦滅六國的情形,誤讀《國語中》勾踐「親為夫差前馬」的投降禮儀,並添油加醋進行演義的結果,不可能是春秋滅國行動中的真實歷史。
為了證明這一點,我們還可以看看,後來勾踐逆轉翻盤,戰勝夫差,他是怎麼對夫差說的:
「吾置王甬東,君百家。」——《史記·越王勾踐世家》
「吾置王甬東,君百家。」
這也是要在滅國之後,重建吳國的社稷。所不同者,前一次勾踐請求夫差允許越國在原址重建,而後一次他卻要求夫差要遷址建國。
如果我們從滅國重建的角度去理解伯嚭與伍子胥在公元前494年對越議和時的爭論,就會發現,兩人的根本分歧不在是否徹底滅絕越國的國嗣——這是違反禮制規定的,註定不能實施——而在有沒有必要全面佔領越國的故土,讓它遷址重建。
伍子胥是強烈要求這樣做的,但伯嚭對此表示反對。
滅國之後究竟是在原址重建還是遷址重建,從楚國既往的滅國經驗看,這取決於亡國的舊址是否具備重要的地緣戰略價值。
楚國曾經吞滅的權國、申國、息國、蔡國等諸侯,因為坐落在楚國對外擴張的重要交通在線,所以滅國之後被遷往楚國腹地進行重建。而像隨國這樣次為重要的國家則在原址淪為楚國的附庸。
現在伍子胥與伯嚭就是否應該對越國實施遷址重建計劃爆發激烈爭論,背後所反映出的,實際上是他們二人在思考吳國對外擴張的戰略方向時產生了嚴重的分歧。
伍子胥的意見是要南下,全面佔領越國故地,鞏固吳國在南方的勢力範圍。而伯嚭的意見與他正好相反,他主張吳國應該將戰略擴張的重心轉向北方,先伐齊國,進而奪取中原霸權。
從歷史的後續發展看,顯然伯嚭的北上戰略最終得到了吳王夫差的支持,也因此,夫差與伯嚭成了「昏君」與「佞臣」的代名詞。可要是我們還原一下當時的歷史場景,設身處地地替夫差想一想,他支持北上、否決南下,其實是情有可原的。
吳越兩國的政治文化既深受楚國的影響,吳國此時又因破楚入郢而取代楚國成為南方第一強國,參考楚國從前的擴張戰略,北上中原、爭霸問鼎乃是題中必有之義。
事實上勾踐滅吳之後也同樣選擇了北上爭霸,吳、越的崛起與爭霸都是沿著楚國的故轍在前進。
那為什麼勾踐北上之前要執意先行佔領吳國故土,而夫差北上之前卻沒有對越國做同樣的事情呢?
我想,這裡面大概有兩點原因:
首先,夫椒之戰後,勾踐對吳稱臣的前提就是要保留越國的固有領土。《國語》說:
「若以越國之罪為不可赦也,將焚宗廟,系妻孥,沈金玉於江,有帶甲五千人將以致死,乃必有偶。是以帶甲萬人事君也,無乃即傷君王之所愛乎?與其殺是人也,寧其得此國也,其孰利乎?」——《國語·越語上》
「若以越國之罪為不可赦也,將焚宗廟,系妻孥,沈金玉於江,有帶甲五千人將以致死,乃必有偶。是以帶甲萬人事君也,無乃即傷君王之所愛乎?與其殺是人也,寧其得此國也,其孰利乎?」
勾踐明白無誤地表示,如果吳國要全面佔領越地,對他實施遷國重建計劃,他就拒絕臣服,血戰到底。
與勾踐拼個魚死網破,這個代價太大了。代價大不僅因為吳國的國力、兵力俱為有限,對楚、對越兩線作戰支應不敷,同時還因為越地不在吳國的戰略主攻方向上。
對夫差來說,要成為一個讓天下人都認可的霸主,他的舞臺只能在北方,他的對手只能是齊、晉。至於南平百越,雖勝而不足以為功。
不信的話,看看《史記》就知道了:吳起為楚國令尹,南平百越,拓地千里,司馬遷在《楚世家》中連一個字的記載都沒有——這就不值一提。
所以伯嚭才會對夫差說:
「嚭聞古之伐國者,服之而已。今已服矣,又何求焉?」——《國語·越語上》
「嚭聞古之伐國者,服之而已。今已服矣,又何求焉?」
伐越應當適可而止,不值得在勾踐身上消耗更多國力。
但反過來對勾踐說,情形就完全不一樣。越國要北上爭霸,吳國正擋在他的必經之路上。不佔領吳地,不把這條北上走廊打通,勾踐的爭霸戰略無從實施。因此夫差對越外交的態度不同於勾踐對吳,說到底是兩國的地緣政治特徵使然。
其次,根據《史記》與《國語》的記載,夫差屢次北上伐齊,伍子胥都會事先對他進行諫阻,都會強調先行滅越的重要性,但夫差始終拒絕他的建議。
在後來人看,夫差似乎剛愎固執,瞽目盲心。但我們仔細分析一下伍子胥諫阻夫差的動機,他真是全心全意為吳國和夫差出謀劃策嗎?恐怕不盡然。
《吳越春秋》載:
十二年,夫差復北伐齊。越王聞之,率眾以朝於吳,而以重寶厚獻太宰嚭。嚭喜,受越之賂,愛信越殊甚,日夜為言於吳王,王信用嚭之計。伍胥大懼,曰:「是棄吾也。」乃進諫曰:「越在,心腹之病。不前除其疾,今信浮辭偽詐而貪齊,破齊譬由盤石之田,無立其苗也。願王釋齊而前越,不然悔之無及。」——《吳越春秋·夫差內傳》
十二年,夫差復北伐齊。越王聞之,率眾以朝於吳,而以重寶厚獻太宰嚭。嚭喜,受越之賂,愛信越殊甚,日夜為言於吳王,王信用嚭之計。
對越議和的政策主導者是伯嚭,北上伐齊的戰略主導者還是伯嚭。夫差伐齊,屢有斬獲,伯嚭也因此越來越受到他的信任,而這就意味著伍子胥在吳國政壇被日益邊緣化了,所以他害怕,他說「這是君王要拋棄我了」。
諫阻北伐,拋出「越國威脅論」的議題,伍子胥謀國之餘,更是要藉此刷存在感,重新爭取夫差的信任。也正是看穿了這一點,伯嚭才會在夫差面前揭穿伍子胥,指責他諫阻北伐是暗藏私心:
「子胥為人剛暴,少恩,猜賊,其怨望恐為深禍也。前日王欲伐齊,子胥以為不可,王卒伐之而有大功。子胥恥其計謀不用,乃反怨望。而今王又復伐齊,子胥專愎強諫,沮毀用事,徒幸吳之敗以自勝其計謀耳。」——《史記·伍子胥列傳》
「子胥為人剛暴,少恩,猜賊,其怨望恐為深禍也。前日王欲伐齊,子胥以為不可,王卒伐之而有大功。子胥恥其計謀不用,乃反怨望。而今王又復伐齊,子胥專愎強諫,沮毀用事,徒幸吳之敗以自勝其計謀耳。」
事實上,夫差北上伐齊,對身後的越國不是沒有警惕。公元前484年,子貢南下吳國,遊說夫差伐齊救魯,夫差是這樣答覆他的:
「善。雖然,吾嘗與越戰,棲之會稽。越王苦身養士,有報我心。子待我伐越而聽子。」——《史記·仲尼弟子列傳》
「善。雖然,吾嘗與越戰,棲之會稽。越王苦身養士,有報我心。子待我伐越而聽子。」
「伐齊救魯不是不可以,但你得等我先把勾踐打服帖了。」這是勾踐最擔心的事兒。因為大夫逢同早就提醒過他:
「國新流亡,今乃復殷給。繕飾備利,吳必懼,懼則難必至。」——《史記·越王勾踐世家》
「國新流亡,今乃復殷給。繕飾備利,吳必懼,懼則難必至。」
臥薪嘗膽,積極備戰。一旦讓夫差看出越國有對吳復仇的徵兆,他必然會搶先對動手,將越國掐死在羽翼豐滿之前。因此,伍子胥並非沒有機會說服夫差南下伐越。但說服夫差的前提是,你得拿出勾踐反吳的證據來。可伍子胥是怎麼對夫差說的呢?
「越王句踐食不重味,衣不重采,弔死問疾,且欲有所用其眾。此人不死,必為吳患。」——《史記·吳太伯世家》
「越王句踐食不重味,衣不重采,弔死問疾,且欲有所用其眾。此人不死,必為吳患。」
勾踐生活簡樸是事實,愛護子民也是事實,但這就一定表示他會反吳嗎?有什麼證據能證明這二者之間存在必然的邏輯聯繫呢?
至少伍子胥的手上沒有這樣的證據,勾踐也不會輕易讓他抓住自己的把柄。
就比如公元前484年子貢南下,與夫差商議伐齊的這件事。夫差告訴他,自己對勾踐可能的報復行動非常擔心,必須先伐越國,再行北上。子貢在瞭解了夫差的真實想法以後,下一站訪問越國,便對勾踐做出了這樣的建議:
「今王誠發士卒佐之徼其志,重寶以說其心,卑辭以尊其禮,其伐齊必也。」——《史記·仲尼弟子列傳》
「今王誠發士卒佐之徼其志,重寶以說其心,卑辭以尊其禮,其伐齊必也。」
現在吳王不是對越國不放心嗎?那好,吳王北伐,越國出錢,出人。這不就跟今天安倍政府奉承美國人的套路一樣兒一樣兒的嗎?特朗普總統會因此懷疑日本的忠誠嗎?
是,伍子胥的「越國威脅論」無疑顯示了他準確的戰略預判能力,但遺憾的是,沒有哪個國家領導人會因為一番全無證據的分析而做出重大的國策調整,更不會因為一個「莫須有」的罪名開罪自己的盟邦。
「越國威脅論」口說無憑,北伐戰爭卻節節勝利。吳王夫差的注意力日益被引向遙遠的齊魯大地。而在他背後,臥薪藏膽的勾踐悄悄抽刀出鞘,他復仇的機會,終於要來了。
肆 滅吳
「子胥為人臣,徒欲幹君之好,咈君之心以自稱滿,君何不知過乎?」——《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
「太宰嚭固欲以求其親,前縱石室之囚,受其寶女之遺。外交敵國,內惑於君,大王察之,無為羣小所侮。今大王譬若浴嬰兒,雖啼,無聽宰嚭之言。」——《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
「王不備伍員(即伍子胥),員必為亂。」——《史記·越王勾踐世家》
可誰想到伍子胥這一去,竟讓伯嚭抓住了置他於死地的把柄。
「嚭使人微伺之,其使於齊也,乃屬其子於齊之鮑氏。夫為人臣,內不得意,外倚諸侯,自以為先王之謀臣,今不見用,常鞅鞅怨望。願王早圖之。」——《史記·伍子胥列傳》
「(勾踐)乃發習流二千人,教士四萬人,君子六千人,諸御千人,伐吳。吳師敗,遂殺吳太子。」——《史記·越王勾踐世家》
越自度亦未能滅吳,乃與吳平。——《史記·越王勾踐世家》
其後四年,越復伐吳。吳士民罷弊,輕銳盡死於齊、晉。而越大破吳,因而留圍之三年,吳師敗,越遂復棲吳王於姑蘇之山。吳王使公孫雄肉袒膝行而前,請成越王。——《史記·越王勾踐世家》
為此,夫差孤注一擲,《國語》記載:
吳王昏乃戒,令秣馬食士。夜中,乃令服兵擐甲,系馬舌,出火竈,陳士卒百人,以為徹行百行。行頭皆官師,擁鐸拱稽,建肥胡,奉文犀之渠。十行一嬖大夫,建旌提鼓,挾經秉枹。十旌一將軍,載常建鼓,挾經秉枹。萬人以為方陣,皆白裳、白旗、素甲、白羽之矰,望之如荼。王親秉鉞,載白旗以中陳而立。左軍亦如之,皆赤裳、赤旟、丹甲、朱羽之矰,望之如火。右軍亦如之,皆玄裳、玄旗、黑甲、烏羽之矰,望之如墨。為帶甲三萬,以勢攻,雞鳴乃定。既陳,去晉軍一里。昧明,王乃秉枹,親就鳴鐘鼓、丁寧、錞于振鐸,勇怯盡應,三軍皆嘩扣以振旅,其聲動天地,晉師大駭不出。——《國語·吳語》
吳王昏乃戒,令秣馬食士。夜中,乃令服兵擐甲,系馬舌,出火竈,陳士卒百人,以為徹行百行。行頭皆官師,擁鐸拱稽,建肥胡,奉文犀之渠。十行一嬖大夫,建旌提鼓,挾經秉枹。十旌一將軍,載常建鼓,挾經秉枹。
吳王夫差還自黃池,息民不戒。越大夫種乃唱謀曰:「吾謂吳王將涉吾地,今罷師而不戒以忘我,我不可以怠。日臣嘗卜於天,今吳民既罷,而大荒薦饑,市無赤米,而囷鹿空虛,其民必移就莆蠃於東海之濱。天佔既兆,人事又見,我蔑卜筮矣。王若今起師以會,奪之利,無使夫悛。夫吳之邊鄙遠者,罷而未至,吳王將恥不戰,必不須至之會也,而以中國之師與我戰。」——《國語·吳語》
吳王夫差還自黃池,息民不戒。越大夫種乃唱謀曰:「吾謂吳王將涉吾地,今罷師而不戒以忘我,我不可以怠。日臣嘗卜於天,今吳民既罷,而大荒薦饑,市無赤米,而囷鹿空虛,其民必移就莆蠃於東海之濱。天佔既兆,人事又見,我蔑卜筮矣。王若今起師以會,奪之利,無使夫悛。夫吳之邊鄙遠者,罷而未至,吳王將恥不戰,必不須至之會也,而以中國之師與我戰。」
(哀公)十九年春,越人侵楚,以誤吳也。——《左傳·哀公十九年傳》
(哀公)十九年春,越人侵楚,以誤吳也。
句踐已平吳,乃以兵北渡淮,與齊、晉諸侯會於徐州,致貢於周。周元王使人賜句踐胙,命為伯。句踐已去,渡淮南,以淮上地與楚,歸吳所侵宋地於宋,與魯泗東方百里。當是時,越兵橫行於江、淮東,諸侯畢賀,號稱霸王。——《史記·越王勾踐世家》
句踐已平吳,乃以兵北渡淮,與齊、晉諸侯會於徐州,致貢於周。周元王使人賜句踐胙,命為伯。句踐已去,渡淮南,以淮上地與楚,歸吳所侵宋地於宋,與魯泗東方百里。當是時,越兵橫行於江、淮東,諸侯畢賀,號稱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