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序言中,齊澤克將黑格爾的絕對理念比喻成——拉稀。

齊澤克認為,大部分人對於黑格爾的辯證法是這樣誤解的:

1、正題(直接未反思的狀態):萬事萬物都是豐富多彩的,一個天真兒童的彩色視角。

2、反題(對正題的抽象否定):萬事萬物都被概念化、抽象化,彩色的世界變得灰暗。

3、合題(對反題的揚棄超越):看似灰暗的抽象概念是更為宏大的歷史整體的一部分。

我們在生活中可以找到這三個的對應生活方式:

正題對應兒童一般的、不服管教的、野性撒歡的生活方式。

反題對應一板一眼,用某種倫理規則控制自己的生活方式。

合題代表為心所欲不逾矩,倫理規則本身是我的自由表達。

正—————反—————合

原始野蠻——道德嚴酷——自發守序

豐富多彩——單調乏味——錯落有致

大部分人對於黑格爾的辯證法的理解,就是這種庸俗的三段論。

在這種庸俗三段論裏,正題是尚未加工的內容,反題是用來加工的形式,合題是辛苦加工後的成果。

所以,在這種庸俗視角中,黑格爾的絕對理念,就是一個理性把一切無序的東西,都吸收進自己肚子裏,進行加工、有序化,然後再錯落有致地將它們佈置進一個和諧共融的正題中的工作過程。

這種庸俗的絕對理念,反映出一種理性主義的自大,一個工廠能把一切原材料都加工好,它的倉庫難道不會被擠爆嗎?而且在倉庫被擠爆之前,它的研發部門的設計圖就已經堆得像山一樣高了。

齊澤克把這種對黑格爾辯證法的庸俗解讀,親切地稱為「便祕」的辯證法。

把整個世界都喫進絕對理念的肚子裏,然後消化成一坨正正方方的屎,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一開始絕對理念就會陷於便祕中去。

那麼真正的黑格爾辯證法是怎樣的?齊澤克認為恰恰不是便祕,而是拉稀:

1、正題(直接未反思的狀態):萬事萬物都是豐富多彩的,一個天真兒童的彩色視角。

2、反題(對正題的抽象否定):萬事萬物都被概念化、抽象化,彩色的世界變得灰暗。

3、合題(對反題的揚棄超越):並非思維讓萬物變灰暗,萬物自己分裂為彩色和灰色。

正—————反—————合

原始野蠻——道德嚴酷——道德本身就是諸多原始野蠻中最原始野蠻的暴力

豐富多彩——單調乏味——單調本身就是諸多豐富色彩中最鮮明出眾的顏色

黑格爾的絕對理念並不是將一切都吞噬到自己肚子裏,然後慢慢消化成更加合理、有序的東西。

相反,黑格爾的絕對理念的絕對一詞,

這個absolute Idea的「ABSOLUTE」的本意,不是無所不包的大全的意思。

而是放手、棄絕、割捨的意思:

Absolute, from Latinabsolutus, past participle ofabsolvere"to set free, acquit; complete, bring to an end; make separate," fromab"off, away from" (seeab-) +solvere"to loosen, untie, release, detach," from PIE*se-lu-, from reflexive pronoun*s(w)e-(seeidiom) + root*leu-"to loosen, divide, cut apart."

to set free,放手讓它自由

to loosen,untie,release,detach,鬆開、解開束縛

所以絕對理念的絕對,不是無所不包、不是那種一切都歸我的、聽我的執著,而是放手、鬆手、捨棄執著、放棄界限,從而擁抱的無限。

用齊澤克的比喻就是,絕對理念把一切都喫到肚子裏,但是它根本不主動去囤積、消化這些內容,而是任由它們穿過自己,喫什麼拉什麼,就跟跑肚拉稀一樣。

辯證法家是絕對的無為之人,他們相信保持無為,就能促使萬物自己變化,黑格爾下的終極賭注就是:

我越是什麼都不做,我越是保持一種絕對的、不參與其中的否定性的姿態,

我越是能促成事物的自我轉化,我不去消化萬物,反而能夠讓萬物自己發生根本性的變化。

這種變化最直接的就是:萬物會立即否定它自己,會立即否定自己的直接而豐富的存在,將自己轉化成抽象的、單調的、灰色的概念性、思想性的存在。

但是!這個從萬物的自我揚棄中生髮出來的思想不是屬於我的思想,而是「作為我」的思想,自我意識是被這種否定性的運動創造出來的,或者說,所謂的自我意識,就只是這個運動。

所以對於黑格爾而言,絕對理念,人的主體性,就是這個便祕的腸道,這個空空如也的通道,甚至我們可以說這個通道本身也不存在,存在的只有事物的自我否定性的運動。在這個運動中,紛繁複雜的萬事萬物變化成抽象意識,抽象理念,這個變化、運動的軌跡,就是人的主體性,人的靈魂。

齊澤克舉了一個例子,在1960年代有個進步主義的心理學家讓一幫5歲小孩兒畫自己在家玩兒的畫面,都是五顏六色的,過了一年半校園生活,這些小朋友的畫面就變味了。

所有的輪廓都變得拘謹和嚴肅,而且基本上小朋友都選擇灰色來上色,儘管他們手頭都有全套彩筆。

如果是庸俗的黑格爾解讀,就會說這些小朋友被壓抑了,被悲慘的校園生活和僵死的教育所扭曲了。

如果是真正的黑格爾解讀,就會說這些小朋友正處在精神運動的過程中,他們的絕對理念正在向前運動。不經過這個抽象化的灰色過程,他們不可能進入更加高級的符號世界,對他們所畫的東西產生真正的反思和認知。

在這一階段,恰恰只有這些嚴肅的、拘謹的線條,這些灰色的單調的顏色,是小朋友所能自由控制的。強求其豐富多彩,是在推翻已經建立其的稚嫩的規範性,而回到前反思的混亂狀態,這無疑是得不償失的。

同樣的,對於中國人來說,我們不得不承擔代價,作為一個剛剛現代化的民族,在一開始,使用僵死的制度來管理自己。我們不能說從這種嚴苛的規則下退回徹底的地方自主、自治,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這是一種虛偽的前反思的幻覺。

我們需要的是讓這種抽象的、刻板的自由,能夠滲透到更多的細節中去,讓孩子能夠像使用直線和灰色一樣,熟練地掌握曲線、虛線、……、紅色、藍色、……

這就需要我們的精神不停地拉稀,而不是便祕,卡在某個環節上。

而這就是黑格爾對於現代性所抱持的基本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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