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当这一纸素笺递到皇渊跟前时,再过三天便是除夕。

  清瘦的字迹端严,写字的是个太过清醒的人。皇渊不晓得稣浥喝了多少酒,但显然醉不了他,才有了这几笔。

  也或许是醉了心,才有这几笔。那人向来将感情藏得,教他不能看清。

  哪怕还是藏著,不说相思不言憔悴,只谈一瓯歌也无味的酒,尝在皇渊心底,是蜜酿的酸楚,忽喜忽忧的,让他成了一个清醒不了的人。

  温热的指腹梭巡在墨字之上,消融出些微的松烟香,流连指间。

  铅说,这个年节荡世剑不在京中过,想来,他是见不著稣浥了……

  苦笑著,因他的争忍不相寻。说到底也是自己宠出来的,怪得了谁?

  将只言片语收折起,不舍饮尽悄然流泻的情思。

 

  皇城内浓厚的年节气氛,丝毫不被几个月前的蝗灾与饥荒褪去颜色,家家户户拿新桃换旧符,华灯遍照市街中的青石板路,倒映喜庆的红晕。

  除夕家宴中,北冥封宇一侧坐著珊瑚,往年与皇渊同席的流君亦携了新妇,几个兄弟只有他的身畔空落落的。可歌舞喧嚣,觥斛交错间,谁都来不及意识到寂寞,便轻轻的揭了过去。

  皇渊不甚在意,他知道他的那一个人,永远都不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里。

  喝罢应景的一盏屠苏,是夜他不想醉,没有再续。

  他的寂寞,终究有人看在心底,皇后娘娘特意将皇渊留在宫中,陪她将这个年过完。流君不急著赶回幽郡,难得与皇兄偷个闲,围在母后跟前重温旧时光阴。

  兄弟俩第一次同榻而眠,肩抵著肩聊著童年琐事,待天边露晓,才怨更漏太疾。

  许多许多年之后,皇渊只要想起流君,脑中浮现的便是那一夜他絮絮说著的的侧脸。俊朗的轮廓峰棱起伏,远望的眼神干净而纯粹,那样虔诚,随记忆浮起的笑比烛火明亮,照得人心头暖暖,不知岁寒。

  还有他闭上眼,低声说的那句:「此生最好的一件事,就是与你成为兄弟。」

 

  十六便要复印开朝,于是十五元宵,所有属于年的欢愉的放纵的都要在这晚挥霍了彻底才肯干休。厚重的云翳遮去这一年圆满的开端,层层叠叠的不能窥见,而暗晦的天幕恰好让人间的火树银花烧烙出一道道闪瞬即逝的裂痕,隐微的,又不可弥补。

  玲姬不爱热闹,寿宴上不过三五个亲近的家人围成一桌,没有歌舞,仅有交谈声笑语声,倒比除夕那夜更像寻常人家的团圆饭。

  宴散后步出宫城,一身酒气微醺,皇渊却不想回到孤冷清寂的玄玉府。

  「铅,陪吾走走可好?」

  留下驾车的小厮在宫门前等候,主仆二人一前一后沿著护城河畔的柳堤漫步。初春夜里的风,挟来比深冬刺骨的寒意,吹得人不得不清醒。因风而起的柳枝婀娜而多情,拂上衣袖不舍离人依依的挽留。

  皇渊驻足,闭上眼,扑面的风凉冷却温柔,像他的手。

  毛裘由身后搭上肩头,「深宵风露冷,王爷多保重。」

  「这时节,关外还是天寒地冻吧?」任裘衣松松拢著,侧过身,皇渊朝北眺望,见不著荒野莽莽,映入眼帘的是被灯海照得如同白昼的街市,间歇著直冲天际的火光。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是。通常要到春分后才有暖意。」

  「春分,还要这么久啊……」按来时路往回走,皇渊犹记得,在这样的天气里即便炕上和暖,那人还要蜷缩在他的怀中才能睡得安稳。没有了他,是否辗转难眠?

  没有他,他唯有辗转。

  远处一盏灯火摇曳而来,无月的夜色昏暗,持灯的人面目难辨。随著脚步接近,幽微底照见紫色衣衫款动,腰佩在行步间隐隐约约,同样隐约的,还有胸前一抹蓝光荧荧。

  恍惚著,皇渊不由得止步。

  是醉得太厉害了吗?抑是想他,想得神魂颠倒了……

  人影缓缓,停在一臂外的距离,纵是夜朦胧,也朦胧不去这个刻在心头的轮廓。

  「皇渊……」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皇渊一个箭步上前将人揽入怀里。

  转瞬间,他的灯笼脱了手,他的裘衣落了地,这个拥抱紧密的让捧在胸前的晶矿扎入彼此的心口,使重逢的欢愉不可避免的带上刺痛。

  他没有醉,可他真是想他想得几欲颠倒了,「你居然忍心、怎么忍心……」

  跌坠的灯被炽烈的火焰吞没,賸下的,是成灰的相思默默。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便都化为一声不忍的愧意,「抱歉。」

  「你该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一句。」吻随著细语落在耳间,弥漫酒香的呼吸格外灼热,缭绕著意图诱人入醉。

  「我以为,已经写在那张纸笺了。」不知是这人的怀抱太暖或气息太热,稣浥可以想见自己的双颊酡红著,酣然如醉。

  「拿三行抵我的四个月,这太无赖了,稣浥。」要说皇渊对于这段独守玄玉府的日子没有半分怨半分气那是骗人的,当初的允诺虽不是一时冲动,却不得不承认他错估彼此太多太多的东西,「吾要听你亲口说,明明白白地说。」

  越过皇渊的肩膀,稣浥看到铅十三鳞低头打理毛裘沾上的尘埃,当前四下无人的堤岸,谁又晓得何时会冒出个路过的或男或女,「我们先回玄玉府,好不好?」

  险险忘了,稣浥向来羞于在人前过分的亲暱。松开双臂,皇渊牵著稣浥往车驾的方向行去,握在手里熟悉的温度,让他空悬的心渐渐踏实。

  原本有些匆忙的脚步也渐渐放缓。

  忽然间,他不是很介意是不是能很快地听到稣浥倾诉衷情。即便无语,能够执子之手,想像著这一条路没有尽头,就此偕老,也很好。

  即便路途茫茫,没有火炬可以照引前方。

  即便是,下一步踏入深渊,粉身碎骨都可以是幸福的。

 

  ※※※      ※※※      ※※※

 

  回到车上,两人并未放开交握的手,有默契似的,谁都没有开口,稣浥静静伏在皇渊的腿上,因著寒冷因著情绪紧绷的神经慢慢松泛下来,车行不过一刻便进入梦乡。

  皇渊这段时间的委屈,就这么静静地被抚平大半。

  嘴里嚷著鳍鳞会才是归宿,这人的身体却很诚实地诉说,对他有多少的依恋。

  他也是想极了他吧,赶上整天的路不留在玄玉府歇息,偏又到皇城寻他,那不能等的一时半刻,对于冷静自持的稣浥来说,是多少的情难自抑才会急切如斯。

  抵达玄玉府时,稣浥仍沉沉睡著,皇渊轻手轻脚抱他下车,才走没几步人就醒了,挣扎著想下地,可皇渊远比他更坚持,「方才在外头我随你的意。眼下是玄玉府,就由著我好吗?」

  闻言,稣浥停下动作,安份地揽住皇渊的脖子,枕上他的肩头。

  行走间,皇渊掂了掂怀里的重量,想起那三行未尽的诗意,不由得心疼,「还真的瘦了。怎么才几个月,我费心养了几年的肉都被你消磨尽了?」

  「这样不好吗?省得你心血来潮想抱又抱不动。」鳍鳞会不比玄玉府有人一日三餐加午茶与夜宵地喂他,而他既无心思也没胃口努力加餐饭,往往肚子不饿便作了数。

  「不好。」皱起眉头,皇渊一副千万个不愿意的模样。进到东院随口吩咐下人准备点心送过来,及至房内花厅落了座,还是把稣浥抱在腿上不肯放下,「不必烦恼我抱不动,我只担心你又累病了如何是好?」

  「瞎操心,我不是孩子,懂得照顾自己。」稣浥晓得这人向来怎么牵挂的他,比他的父亲还要提心吊胆。笑笑地伸指点了下皇渊的鼻尖,马上被人攫在掌中。

  「是,你不是孩子,没一个孩子能有你的顽劣。」轻轻吻上稣浥被抓住的食指,而后浅浅地咬了一口,既疼惜又埋怨地,「也不想想,我这心病是谁吓出来的。」

  「抱歉……」虚了气,稣浥用被咬得点点疼的手指掠过皇渊的额间,他知道这里更疼。

  「吾说了,想听的不是这一句。」刻意将那张该说话的嘴留给稣浥,皇渊啮著他柔软的耳垂,吮著光滑的颈项,已经等不及那份夜宵吃将起来。

  「这……这是要、要我怎么说?」皇渊这一著弄得稣浥又痒又痲,话都说不分明,缩著脖子肩头直想要躲,连忙腾出两只手捂住作乱的嘴。

  皇渊倒也没有反抗,吻了一下稣浥的掌心后,仅是定定地瞅著他。

  每回凝望这双湛蓝的眸子,总教稣浥看得痴。盛满如大海无尽的包容与爱意,表面的波光粼粼遮不住深邃的思愁,好几次想著,假使溺毙在这汪水里,亦可以无憾无恨。又有多少次无眠的夜,脑中浮现的就是这一双眼。

  将吻落在他的眉睫,稣浥抵著他的额呢哝著,「我想你,好想、好想、好想你……」

  想得不敢再想,还是停不了。

  呢哝渐渐化为哽咽,随掩嘴的手松落,两颊滑下比鲛珠璀璨的泪,滴在皇渊的胸口。

  皇渊后悔了,情愿听不到他说的想念,也不想看他为了思肠落泪。可又觉得,若是不问他便不会说,把所有的难受压抑在心底,直到因此窒息为止。

  无论哪种选择都让皇渊难为,就像走与不走都使稣浥为难。

  皇渊想问稣浥,为什么要为了别人饱受相思折磨?可话到舌尖绕了三绕便又噎下肚。其实答案不用问他也知道,但知道不代表由衷接受,而再再追问只会把难题抛进一个无限循环且看不到终点的回圈里。

  「我爱你,稣浥。」

  这一句话不是答案,却是所有问题的结果,或是原因。痛苦都是因为他爱上这样的他,也可能是这样的他所以让他不能不爱。它依然是一个回圈,皇渊不打算深究,抑不愿出走。

  稣浥的情不自禁只出现那么一下子,在皇渊说出更多的安慰的话语前,便已将情绪收拾妥当。当仆役送入夜宵时,除却眼角淡红的痕迹透出端倪,谁都不会想到一刻前他还为了难忍的相思潸然。

  惟有皇渊能够确知那幕情景曾经存在,哪怕是确知,事后回想竟有些不真实。不真实的原因并非是他认为稣浥有任何矫作,他太习惯这人总用平淡、冷静乃至隐藏面对情感,就像那张不会说尽的字笺,如果不是太熟悉他了,定会遗漏从眉目从唇畔散逸出来的讯息。

  这些讯息真如他所理解的那样吗?皇渊不想验证,他只能这么相信著。

  如果不相信,他怎么有办法熬过鳍鳞会在稣浥心中比他更重要的现实。

  一个他想和稣浥继续并肩,就必须接受的现实。

  「赶了一天的路,你大概没吃多少东西吧?」皇渊决定中止这没来由的漫想,牵起稣浥到黑檀木桌前坐下,寿宴上喝的酒比吃的饭多,他是真的有些饿了。

  今天的晚点是应景的元宵,桂花酒酿汤中漂浮著几颗白团子,也不晓得当中包裹著怎么样的馅料。皇渊从来不去多想,舀起了便往嘴里送,直到咬开软糯的皮才尝到,不管喜不喜欢都是一种惊喜。

  稣浥的吃法与他大不相同,轻轻啮出一个口子,从裂缝中看到了内里,再由喜欢与否的程度决定要三两口快快吃完,或是小口小口慢慢品尝。

  这样的吃法实在太辛苦了,皇渊心想。含起一颗元宵,在稣浥未及防备时拉过他吻上,在两人的唇齿间将团子咬破,没有预期的味道就流淌在舌尖。

  由于皇渊突来的动作,以及不曾体会过的味蕾刺激,稣浥有一瞬间的怔忡。这是他最喜欢的芝麻元宵,总是小口小口吃,不曾让它一整个弥漫在嘴中,以至于他从未晓得,它是那样的甜与腻,香气如此浓烈。

  他人都还没有缓过来,皇渊便又趋前,以舌拭过稣浥嘴角残留的芝麻馅,一溜便窜进了他的口中,比芝麻更为甜腻的交缠著,变成一个浓烈的吻。

  闭上眼,稣浥决定细细地体会。

  他要永远记著这颗元宵的滋味。

  不是因为它的甜腻不同以往,不是因为它留在齿间太过漫长。

  因为它独一无二的,有著属于皇渊的味道。

 

  ※※※      ※※※      ※※※

 

  稣浥这回留在玄玉府一个月有余都还没有要走,皇渊甚至想,他们也许有机会看上三月的桃花纷纭。

  天地的时序按既定的轨迹前行,孤寂一季的桃枝渐次冒出花苞,为来日的灿烂揭幕。世事的变化却没有恒常的规律可循,春分过后关外的天气暖了,皇城内迎来酷烈的寒冬。

  北冥宣病了,病得又快又猛,不过三天已入膏肓,群医找不到原由又束手无策。当分封各处的皇子闻讯赶往皇城的途中,便传来鳞王驾崩的消息。

  寝殿内外充斥或大或小的哭泣声,皇渊的心中无悲无喜,只是有些什么梗在胸口,以至于连造作的眼泪都无法流出,静默的仿佛他不过是个局外人。望著床上再无声息的男子,他已经想不起多久没有好好端详这张脸,如今,不再需要逃避他的眼神,以及眼神中映照出的自己,因为他没有机会睁开眼看他。

  除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残酷,父子之间是全然的苍白与贫瘠。

  皇渊以为这结局对两个人来说都是一种解脱,那人不必忍受他的存在,他不须为他的无情黯然。

  大堂上不停的跪拜、诵经,一切的行礼如仪折磨了身与心,最后意识中浮现的竟是心头多年前被凿开的洞,任由灵堂上的冰冷气息穿梭而过。皇渊才发现,真正解脱的只有死去的那一个,洞永远都不可能被填满而愈合,是一道结不了痂的伤口。

  才发现,他并非真的都不期望那一个人的改变,那一个人的温情。

  真正永远失去机会的不是他,是自己。

  终于痛哭了失声。

 

  待得守孝的二十七日过去,城外的桃林也谢尽了,剩下遍地花瓣铺成的血路迤逦。

 

  国不可一日无君,北冥封宇的登基大典订在三日之后。

  说来北冥宣才四十开外的岁数,算是盛壮之年且向来身体强健,一场突如其来的怪病袭来就殒了命,甚至来不及留下任何诏令,使得朝堂上哀戚笼罩以外,还弥漫诡谲。登基之日,北冥骄雄称病,北冥无痕也因封地传来急报提早离京,两位王爷的缺席,让仪典上的庄严肃穆,多了些风雨欲来的氛围。

  而风雨,比预期中更早降临。紊劫刀派人来请稣浥回鳍鳞会,理由是几处水磷烧工坊都发现不寻常的人力调动。

  稣浥接到消息后立刻起程,他的心中有不祥的预感,事态正朝糟糕的方向行进。北冥封宇继位本不如他的期望,登基未满十日即见蠢动,恐怕连北冥宣的死都是布局的一环,但从中作手的是哪一方、甚至有哪几方都难以判定。

  也许欲星移出境游历的时间点,都是刻意设计。

  怎料,人至中途便传来北冥骄雄、北冥无痕、北冥流君三王联名讨伐北冥封宇的檄文。指称北冥封宇得位不正,他们握有北冥宣生前立好的废太子诏书,北冥封宇为了继承大统,不择手段毒害亲父。兄弟三人作为人子须为父报仇、作为人臣要匡正朝纲,断不能容忍伤天害理之人稳坐鳞王之位。

  隐藏于深宫的烟硝,在北冥宣这个天之盖被掀去后,窜成烽火连天。

  北冥封宇素有仁德之名,一时被说成弑父夺位的逆子,海境还真没有几个人相信。可是三王联名讨伐,言之凿凿且握有证据,亦不似空穴来风,孰真孰假朝野上下无人能辨。

  遑论真假,总有些人迫不及待的押定立场,有些人按兵不动隔岸观火。

  为了联名讨伐一事,抵达幽郡的稣浥没有转往关外,而是到流君的府邸。不意外的,门口已有一名小厮等候,见著稣浥便领人到书房,房中流君正站在悬挂壁上的海境州郡图前,听见人来了也没有回过身。

  稣浥走到流君一侧与之并立,抬望眼,可以预见这片江山染血,「为什么?」

  「我没有选择。」流君叹了口气,而后面对稣浥言道,「应该说,我只能选这条路走。」

  「比起北冥无痕,北冥封宇会是一个更好的合作对象,不是吗?」稣浥可以推敲出流君的理由,但他需要知道的更多、更清楚,才能为往后筹谋。

  「可是和大皇兄联手没有必胜的把握,雨相及中原势力会给予三皇兄多少助力,至今无法掌控,要承担的变数太大。」扣除还在观望的,台面上的势力,二皇兄与三皇兄合力就足以与大皇兄分庭抗礼,「一旦三皇兄得胜,依他的性格将是彻底的清算。」

  「即便同一阵线,也不能保证他会放过你们。」可以为水磷烧草菅人命的北冥无痕,如何期待他重情重义。

  「吾惟有赌,赌他不能赢,以及就算赢了,我还能有点筹码。」当三皇兄找来时,流君就清楚在他心中非友便是敌,没有中立的可能。如果拒绝了,他们连这场战祸都撑不过,因为他不会让自己成为大皇兄的援兵,「我和三皇兄谈的条件,是确保母后和皇兄安然无恙,其余的我可以不要。」

  这条件对北冥无痕而言只是顺水人情,皇渊被先帝褫夺参政之权,向来闲散,几无威胁可言。未皇后身分尊贵,未家在海境势力根深柢固,多有利用价值,应可无虞。但流君,即便成了合作对象,依然是一根芒刺在背,未必愿意容忍他活著。

  「那你呢?不管哪方赢了,你都可能输了性命。」稣浥何尝不懂流君的心意,却不忍眼前这个看来理性,其实最为感性温柔的人牺牲自己。

  「吾明白。」苦笑著,早在决定夺嫡时,流君已了解这条命不比风中残烛好上多少,「但大皇兄不会株连身在局外的母后与皇兄,所以我才敢站定现在的位置。」

  「皇渊若知道你为他这样……」

  「所以别让他知道。」流君看向稣浥的眼神,带了点哀伤,「如果真走到那一步,别让皇兄因为我付出无谓的代价。好吗?」

  「我尽力而为。」目前的形势变幻莫测,稣浥并不能肯定谁能在这一局全身而退,如有可能,他亦不愿皇渊受累,唯有步步盘算,「你等我来,应当还有其他事吧?」

  「战事将起,鳍鳞会有何计划?」

  「这是皇家之争,没有鳍鳞会插足的余地。可是百姓无辜,能力所及我们会尽量救助。」饥荒才使一批百姓流离失所,战鼓将擂又是多少家破人亡?明明与权力斗争无涉,波臣偏偏承受绝大多数的苦果。

  「当前战略安排,无痕要我拿下包含幽郡在内的边关四郡,我会将伤亡尽可能降低,并且保证境内百姓平安。鳍鳞会若有需要可把流民带到幽郡,我会协助安置。」虽是同盟,无痕不可能允他接近皇城左近,如此一来也合他的意。流君不想兴战,但阻挡不了时,保住边关这片净土,是他可以替子民做的事。

  「会谈之时,覆秋霜可在你们当中?」

  「没有,所以变数才是不可预测的。我不认为雨相和无痕的合作有变,可是包含中原势力都还在暗处,说明他对吾与骄雄并未完全信任,也可能是覆秋霜另有所图,想趁机由内部打击皇城。」好似想起什么,流君微微一顿后才开口道,「还有一个人要留意她的动向。」

  「谁?」稣浥隐隐觉得,这个人,应该是流君下最终决定的关键。

  「未珊瑚。」这个表姊,可说是出乎流君意料,他自是明白她的伶俐聪慧,却未能摸清她的心思,「皇兄登基当日,她曾与我深谈,言谈中透露无痕和骄雄可能作乱,明面上希望我能支持大皇兄以维正统,并且保证母后及我们兄弟的安全。无论她以何种立场说这番话,都代表她已涉入其中。就我观察,她的深沉与心机,未必在欲星移之下。」

  后宫参理朝政,在前朝也不是不曾有过,海境王宫并未如中原帝王对此多加禁制。在欲星移离境后,北冥封宇所缺正是谋臣智士,若未珊瑚能补上空缺,应当增加北冥封宇的胜算,而不是让流君因此失却信心,「你是认为,她帮的人未必是北冥封宇?」

  「她把双方的优劣分析得太过清楚,清楚到脑袋不糊涂的人都能意识到大皇兄有多么缺乏奥援。」作为一名说客,再笨拙都会藏住不利的条件,开诚布公可不是面对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态度,更何况她是这么精明的人。

  稣浥记起皇渊提及,北冥宣非常喜爱这位新媳妇,才貌双全不说,还夸奖她的手艺青出于蓝,比皇后娘娘略胜一筹,特别是她研制的芙蓉糕滋味绝妙,连不嗜甜食的北冥宣每日都要吃上几块解馋。

  若大胆假设,所有问题都源于这位新晋的贵妃娘娘……

  「檄文上提及的废太子诏书,以及先王被人毒杀,是否属实?」

  「诏书我看过,的确像是父王的笔迹,皇印也无误。至于毒杀一事,三皇兄并未交代他从何得知,不过父王之死甚为蹊跷,中毒而亡不无可能。」稣浥这一问,流君马上理解他怀疑何事。他并不相信大皇兄会谋杀父王,可是身边的人就未必如此,「若是珊瑚为了保住大皇兄的皇位所以暗中下手,的确有充分的理由。虽无把柄可指证,却留下破绽使人查知死因不单纯,再加上她微妙的举止,根本猜不透她目的是什么。」

  「北冥无痕应该没料到,他的计划会被人突然打乱。」假使诏书是真,北冥无痕不会在未宣诏前就让北冥宣溘然谢世,使一纸得来不易的筹码减损大半价值。而且他在北冥宣得病前并没有任何动作,这一变他也措手不及,「或许就是计划有异,所以雨相须隐藏身份伺机而动。」

  「或许是吧。吾也不曾料到,会走到这局面。」踱到桌边,流君斟满两盏酒,空气中飘散玉金波特有的桂花香气。转身将一杯递给稣浥,「对不住,恐怕没办法让你实现理想。」

  「你不欠我什么,何须道歉?」接过酒,还未入口,稣浥却觉得杯中物必然苦涩,「早知如此,当初,你可还会做一样的选择?」

  「身在皇家,我又真做得了选择吗?」哪怕不曾汲汲营营,他依然逃不过这个关口走上这条路的宿命,当初的是与非,便全都失去意义。可是此生有母后、有皇兄,再苦再短,他仍心甘情愿,「走已走了,便不言悔。」

  「那这一杯,就敬你我的终不言悔。」这一路,稣浥也是个不会回头的人。双杯互击,铿锵过后一口饮毕,冷暖甘苦在彼此心中份外明晰,又无法为外人道。

  都说世事不过是一盘珍珑棋局,但谁又真能将它如棋局算尽?

  唯有起手无回才是真理,所谓的悔与不悔,都是无关胜负的一叹一息。

 

  ※※※      ※※※      ※※※

 

  这场战事,延续得比任何人所能想像的还要久、还要惨烈。

  扣除原就掌握边关军的北冥流君,北冥无痕与北冥骄雄显然暗中图谋甚久,两人的兵力加上主动靠拢的州郡驻军,数量比皇城方多上二成,若非统帅螺武缨及其子蜃虹蜺用兵绝妙,几回在敌众我寡的情势下保住关键城池,叛军早就凭借优势武力长驱直入紫金殿。

  流君所辖四郡位于后方,但关外五个部族听闻海境内乱,全将早前的誓约抛诸脑后,滋扰四起使流君险些应接不暇,所幸边关军向来训练精实,他们未有机会能越雷池一步。

  双方针锋相对互有长短,可谁都无法有实质的进展而陷入胶著,演变成长时消耗战。

  时间拉得越长,百姓承受的苦就越重。

  三王虽占有二十四州郡中的十四郡,但最为富庶的十郡尽在北冥封宇手中。战事中人力物力无不需求孔急,北冥无痕开始强征兵丁,同时搜刮民财,各处谷仓十分有九充作军饷。上不了战场的老弱妇孺,除了担负土地耕作,有的被强拉到军中服苦役,或是打造兵械,或是筑建防御工事,妇女们还要赶制冬日里的征衣。

  而无痕与骄雄底下的兵将一如主君,多残暴嗜血,奸淫妇女、施虐取乐的时有所闻。鲛人与宝躯花钱消灾即可了事,波臣无财无权,往往受尽压榨,若没死于战火蹂躏,也不知何时天降横祸。

  一如劳海生夫妇的遭遇。

  聚仁庄虽属稣浥家的田地,可战事开打后郡官投靠北冥无痕,即与关外的鳍鳞会及皇城的义锋堂断了讯息。郡中子民纵然不受兵戎摧折,军队的欺侮也是苦不堪言。聚仁庄主事言鲭领著庄民组成义勇队,加上与地方官的交情,还能保得众人一时无虞。

  听闻军队强入民田抢收秋熟的稻谷,言鲭便带领大家提早收割,避免整年辛苦枉为他人作嫁。忙碌一日后,当劳海生夫妇将最后一车稻谷运回聚仁庄途中,遭到一队士兵拦截,两人开口央求军官留些米粮让他们一家可以过冬,便被官兵群起殴打,返回田地查看的言鲭将不远处吓呆了的昔苍白拉至草丛中躲藏,势单力薄的他们只能眼睁睁看著夫妻二人被施虐致死。

  「哼!波臣只配食草根、啃稻梗,施舍糟糠都嫌浪费了!还妄想吃白米?」为首的军官一脸嫌恶的踹了尸身两脚,还觉不够似的吐上一口唾沫,才率军把稻谷押走。

  言鲭摀住昔苍白的手掌被咬得鲜血淋漓,混著昔苍白同样淋漓的泪水,怵目惊心的红色染满两个人的衣衫。当军伍扬长而去时,这可怜的孩子已经喊哑了嗓子,脚步颠颠倒倒奔到血肉模糊的两人身边痛哭,怎么也不肯离去。

  如果今天刀兄他们在,事情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念头在言鲭脑中一闪而过,随后更快的领悟到,谁在都无济于事。

  在三脉人眼底,波臣的性命一如草芥,今天救得了劳海生夫妇,这伙人的满腔怨气转头就发泄到别个无辜波臣身上,倒在血泊的不过是换个人而已,都换不了波臣的身份。无论三脉是想要安逸享乐还是要争权夺利,都踩在波臣的头上恣意而为,以他们的骨血为养份、以他们的劳力作驱使。

  身为波臣,没人想认这样的命。可是阶级的现实偏又押著他们按悲惨的轨迹走,到最后不认也是认了,假使反抗将换来更猛烈的压迫,唯有用自欺欺人的道理麻醉生命。

  这个孩子,还没学会自欺欺人,便被辗碎了世界,该如何面对痛苦?

  言鲭只能任他宣泄悲伤,直到力竭而昏厥。

 

  待醒来,这世界就不是他原本熟悉的模样。

  而路仍漫长。

 

  ※※※      ※※※      ※※※

 

  这世界,并不是皇渊熟悉的模样。

  尽管原本看来有些虚假,什么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在衣冠楚楚背后可能都是阴谋算计,但皇渊并不在意,他只要知道哪些人是真心对他就够了。

  如今撕成了支离破碎,真的、假的,都一并零落。

  三王联名讨伐的檄文在京中沸沸扬扬传开时,皇渊正反复读著刚刚到手的信。

  「弟不肖,事已至此义无反顾。

   盼兄置于事外独善己身,代吾侍母尽孝,万事周全。

  扣除开头结尾,短短的就那么几行字,他读懂了一些,更多读不懂的是千言万语亦费解。虽然流君从来没有明白地向他说过,可皇渊晓得这些年来他默默努力为何,与稣浥一样为海境设想了美丽的远景,这当中无论同与不同,都是光彩照人。

  更晓得,在流君心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绝不是像那人一样,为了权势就对骨肉亲情毫不顾惜。

  那,为什么非要走上这样一条路……

  本以为母后会因此伤心欲绝,她却没有多说半句,大多的时间坐在小佛堂里喃喃念诵著经本,每至段落,法磬敲击的清响悠扬,为撩乱的人世理出句读,可无人堪懂。

  「渊儿,别怪你弟弟。不管他做什么,初衷从未易改。」一卷法华诵毕,未缃琦起身将莲花灯的油添满,油漂上的灯芯承载著小小的火光,从战事开打的那天起就不曾灭过,映在鎏金观音慈蔼的脸庞上,显得温润粲然。

  「吾不怪他,只是担心罢了。」七个月过去了,双方仍僵持著,起初皇渊希望一切就像一场误会或是一出闹剧那样迅速落幕,现在又不知道该不该让它结束,就怕等著他们的结局令人伤心。

  走到这个地步已没有皆大欢喜的可能,总有人要伤心。斗争往往是想得到些什么,盘算过后也觉得应该得到什么,可往往在得到之前,都要先承受失去。

  皇渊并不想从中得到什么,他只是不愿再失去。

  牵起皇渊的手轻轻拍了拍,未缃琦并未再说,拉著他往大厅走去。她当然懂得这孩子心中的挂念,她何尝不是。差别在于,她早就透彻了,走到王权跟前,往往由命不由人,而命数握在最终胜利的人手中,它甚至无关亲疏、无关对错,不过是必须如此罢了。

  哪怕是伤天害理,在某些人眼中,那也只是必须而已。

  两人未至厅堂,远远便见小竹神色慌张地跑了过来,及至跟前匆匆一福后急忙禀告:「娘娘,长乐殿出事了,殿中宫人尽数被杀,长公主下落不明。」

  「玲姬,怎么会……」突如其来的噩耗,让未缃琦抚著心口颠了一步,皇渊连忙扶住她并接著问话,「何人下手,可有眉目?」

  「王上正派人清查宫廷内外,尚无消息。太医勘验宫人尸体后,说是中毒身亡,可此毒从未见过,因而没有头绪。」

  玲姬皇姐久居深宫,即便在宫中也是待人和善与人无尤,应不是个人恩怨所致。

  若非个人恩怨,那么,便是这宫里,逃无可逃的权力漩涡了……

 

  皇渊越来越不能懂,为何越是无求的人,越被无情掠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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