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磊:北大藏汉简《赵正书》中的秦始皇形象

關於秦始皇,林劍鳴先生認爲:“一個人生前只活了五十歲,但死後卻被人評說了兩千餘年。此人就是秦始皇。秦始皇本人就是一個謎一樣的人物,他的一生充滿了神奇色彩和極其矛盾的現象。”學界對秦始皇的討論也曾在上世紀掀起過熱潮,對他的功過是非也存在着較大的爭議。錢穆先生曾道:“近世言秦政,率斥其專制。然按實而論,秦人初創中國統一之新局,其所努力,亦均爲當時事勢所需,實未可一一深非也。”誠然,秦始皇的形象也應多元,而非僅僅的貶低。

以往對秦始皇進行解讀主要是依據傳世文獻的記載,比如《史記》,其對我們認知秦始皇所起的作用自不待言。北大藏漢簡《趙正書》亦有對秦始皇形象的刻畫,由於成書於西漢早期,早於《史記》,有利於我們加深對秦始皇的瞭解和認知。

一、傳世文獻所見秦始皇形象

傳世文獻中有關秦始皇的記載,散見於《過秦論》、《戰國策》、《史記》、《新語》、《淮南子》、《鹽鐵論》、《漢書》等典籍中,秦始皇大都以負面形象呈現,是一個典型的專制君主。

西漢賈誼在《過秦論》中對秦始皇形象進行了刻畫,代表了漢代士人對秦始皇的普遍認知,對後世影響深遠。司馬遷在《史記·秦始皇本紀》中便曾引用賈誼的《過秦論》,曰:“善哉乎賈生推言之也!”

由於寫作需要以及政治需求,賈誼在《過秦論》中雖對秦始皇的功過均有涉及,但以負面形象爲主。

一是功超先祖,威嚴無比。《新書·過秦上》載:“施及孝文王、莊襄王,享國之日淺,國家無事。及至始皇,奮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御㝢內,吞二週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搞樸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始皇既沒,餘威振於殊俗。”

二是自以爲是,錯而不改。《新書·過秦上》:“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爲關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也。”《新書·過秦下》:“秦王足己而不問,遂過而不變。”

三是貪鄙多疑,詐力暴虐。《新書·過秦下》載:“秦王懷貪鄙之心,行自奮之智,不信功臣,不親士民,廢王道而立私愛,禁文書而酷刑法,先詐力而後仁義,以暴虐爲天下始。”

我們從《過秦論》的字裏行間中,能感受到賈誼對秦始皇的形象構建較差。原因自然比較複雜,除了政治上固有的批判外,儒家思想的“仁義”、漢初“無爲而治”的道家氛圍可能都起到了作用。歸根到底,在賈誼的思想中,秦始皇雖有大功,但偏執威嚴,暴虐多疑,絕非“仁愛”之君。

《史記》對秦始皇的定位比較多元,雖記錄有秦始皇的正面形象,如虛心納諫、知錯能改、知人善任等,但對秦始皇的負面記載更多,甚至以此奠定了秦始皇在史書中的形象。

一是“忘兒時之義”,對故人不善。《史記·刺客列傳》:“燕太子丹者,故嘗質於趙,而秦王政生於趙,其少時與丹驩。及政立爲秦王,而丹質於秦。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歸。”

二是“少恩而虎狼心”、“得志亦輕食人”。《史記·秦始皇本紀》繚曰:“秦王爲人,蜂準,長目,摯鳥膺,豺聲,少恩而虎狼心,居約易出人下,得志亦輕食人。我布衣,然見我常身自下我。誠使秦王得志於天下,天下皆爲虜矣。不可與久遊。”

三是“疑下”,不信任臣屬。如《史記·秦始皇本紀》:“始皇帝幸梁山宮,從山上見丞相車騎衆,弗善也。中人或告丞相,丞相後損車騎。始皇怒曰:‘此中人泄吾語。’案問莫服。當是時,詔捕諸時在旁者,皆殺之。自是後莫知行之所在。聽事,羣臣受決事,悉於鹹陽宮。”

四是不聽諫言,一意孤行。《史記·秦始皇本紀》載:“始皇長子扶蘇諫曰:‘天下初定,遠方黔首未集,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始皇怒,使扶蘇北監蒙恬於上郡。”

五是“剛戾自用”、“意得欲從”、“樂以刑殺”、“專制獨裁”、“貪戀權勢”等。如《史記·秦始皇本紀》:“侯生、盧生相與謀曰:‘始皇爲人,天性剛戾自用,起諸侯,並天下,意得欲從,以爲自古莫及己。專任獄吏,獄吏得親倖。博士雖七十人,特備員弗用。丞相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於上。上樂以刑殺爲威,天下畏罪持祿,莫敢盡忠。上不聞過而日驕,下懾伏謾欺以取容。秦法,不得兼方不驗,輒死。然候星氣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畏忌諱諛,不敢端言其過。天下之事無小大皆決於上,上至以衡石量書,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貪於權勢至如此,未可爲求仙藥。’於是乃亡去。”

六是信鬼神,求長生,卻被術士欺騙。《史記·秦始皇本紀》:“因使韓終、侯公、石生求仙人不死之藥。……臣等求芝奇藥仙者常弗遇,類物有害之者。……原上所居宮毋令人知,然後不死之藥殆可得也。………欲以興太平,方士欲練以求奇藥。……方士徐市等入海求神藥,數歲不得,費多,恐譴,乃詐曰:‘蓬萊藥可得,然常爲大鮫魚所苦,故不得至,原請善射與俱,見則以連弩射之。’”

七是以法爲本,無仁愛恩義。《史記·秦始皇本紀》載:“剛毅戾深,事皆決於法,刻削毋仁恩和義,然後合五德之數。於是急法,久者不赦。”

八是焚詩書愚百姓。《史記·秦始皇本紀》載:“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史記·李斯列傳》載:“始皇可其議,收去詩書百家之語以愚百姓,使天下無以古非今。”

關於司馬遷《秦始皇本紀》的構成,李開元先生認爲是由“司馬遷所撰寫的《秦始皇本紀》;賈誼的《過秦論》下中上三篇;《別本秦世系》;班固著《評秦始皇本紀文》”四篇拼湊而成。從體例來看,司馬遷是認可賈誼對秦始皇的形象構建的。在此之外,司馬遷還重點刻畫了秦始皇的長生思想,進一步把秦始皇的愚昧展現出來。

《戰國策》對秦始皇的形象定位是貪、威嚴。如《戰國策·燕策三》:“丹之私計,愚以爲誠得天下之勇士,使於秦,窺以重利,秦王貪其贄,必得所願矣。誠得劫秦王,使悉反諸侯之侵地,若曹沫之與齊桓公,則大善矣……燕國有勇士秦舞陽,年十二,殺人,人不敢與忤視。乃令秦舞陽爲副。……至陛下,秦舞陽色變振恐,羣臣怪之。荊軻顧笑舞陽,前爲謝曰:‘北蠻夷之鄙人,未嘗見天子,故振懾。願大王少假借之,使畢使於前。’”《戰國策》通過側面烘托,塑造了一個政治上貪婪,形象上威嚴的君王形象。

《新語》、《淮南子》、《鹽鐵論》、《漢書》等典籍對秦始皇都有不同程度的描述,主要是“刑法太酷、奢靡與橫徵暴斂、窮兵贖武等”。

綜合傳世文獻記載,秦始皇的形象以負面爲主,主要有貪鄙多疑、專制獨裁、嚴刑峻法、不講仁義、自大威嚴等。由此也可看出秦始皇的形象有固定化的傾向,我們從中看不到秦始皇有“仁愛”之舉,“愛民”之心,其所作所爲大都可以打上“負面”標籤。

姚磊:北大藏汉简《赵正书》中的秦始皇形象

二、《趙正書》所載的秦始皇形象

《趙正書》對秦始皇的描述性文字雖然不多,但非常具體。從不同側面彰顯了秦始皇將死之時的悲痛、疑慮、惆悵、不捨的感情。這爲我們加深對秦始皇的瞭解,提供了更好的條件。

1.流涕

“流涕”者,流淚哭泣也。秦始皇“流涕”之言,不見於傳世文獻,然《趙正書》中兩見。一是:“秦王趙正出遊天下,還至柏人而病。病篤,喟然流涕長太息,謂左右曰:‘天命不可變於?吾未嘗病如此,悲□……’”二是:“趙正流涕而謂斯曰:‘吾非疑子也,子,吾忠臣也。其議所立。’”

要說明的是,“哭泣”在戰國秦漢間較爲常見,時人也並不以此爲恥,上至君王下至百姓均有“哭泣”的記載。屈原曾“流涕”,《楚辭·離騷》載:“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太子丹曾“流涕”,《史記·刺客列傳》載:“太子再拜而跪,膝行流涕。”章邯曾“流涕”,《史記·項羽本紀》載:“章邯見項羽而流涕,爲言趙高。”項羽曾“涕泣”,《史記·淮陰侯列傳》載:“項王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劉邦曾“流涕”,《史記·田儋列傳》載:“高帝曰:‘嗟乎,有以也夫!起自布衣,兄弟三人更王,豈不賢乎哉!’爲之流涕,而拜其二客爲都尉,發卒二千人,以王者禮葬田橫。”百姓“流涕”也比較普遍,《史記·商君列傳》載:“秦國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謠。”《史記·五宗世家》:“江陵父老流涕竊言曰:‘吾王不反矣!’”

秦始皇第一處的“流涕”容易理解。他自知病重,將不久於人世,對“天命不可變”的失望自不待言,將死的哀痛嘆息孕育其中。由此“悲嘆”、“長太息”、“流涕”符合情理。然第二處的“流涕”來得很突兀,值得探究。我們有以下四種推測:一是秦始皇被李斯一席話感動,以流涕表示讚許;二是爲懷疑李斯而慚愧,以流涕表示歉意;三是對死亡的悲痛無法釋懷,以流涕表示愁苦;四是哀憐兒子孤弱及蒙容之民,以流涕表示憂心。當然,也有可能是幾種感情糾纏在一起,秦始皇一時難以自抑。

秦始皇“流涕”所帶給我們的形象不同於威嚴的君主,其在死前的這種哭泣現象,把他從神的高位拉到了普通人的層面,給我們的感覺更加真實。

2.多疑

秦始皇之“多疑”,司馬遷《史記》以及賈誼的《過秦論》均有提及。劉澤華先生認爲:“秦始皇晚年,疑神疑鬼,懷疑一切,只相信自己。結果自我禁錮,與世隔絕,變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趙正書》中秦始皇“多疑”的性格也得到了體現。

如懷疑李斯,秦始皇復召丞相斯曰:“吾霸王之壽足矣,不奈吾子之孤弱何……其後不勝大臣之紛爭,爭侵主。”秦始皇此時對李斯的懷疑可謂達到頂峯,暗指李斯可能會“侵主”,即侵害君主。這樣的指控對大臣來說是致命的。《管子·明法解》中有:“邪枉之臣專國,主明蔽而聰塞,忠臣之慾謀諫者不得進。如此者,侵主之道也。故《明法》曰:下情上而道止,謂之侵。”《韓非子·二柄》中也有:“今人主不掩其情,不匿其端,而使人臣有緣以侵其主,則羣臣爲子之、田常不難矣。”

李斯聽聞此言,急於辯解,感謝秦始皇提攜之恩,大讚秦始皇高義,並表忠心曰:“臣竊幸甚,至死及身不足。然而見疑如此,臣等盡當戮死,以報於天下者也。”如此方打消秦始皇的疑慮。始皇迴應道:“吾非疑子也,子,吾忠臣也。其議所立。”在君臣對答中,“疑”這個字均被兩人提及,可見當時政治生態的惡劣。

再如懷疑羣臣,《趙正書》載秦始皇曰:“今病篤,幾死矣。其亟日夜進,趣至甘泉之置,毋須後者。其謹微密之,毋令羣臣知病。”秦始皇自知病重,害怕大臣泄露消息,故打算甩掉羣臣。對下屬的不信任,由此可見一斑。

姚磊:北大藏汉简《赵正书》中的秦始皇形象

秦始皇“多疑”的性格,既和他所推崇法家有關,也與後來他喜愛方術有一定聯繫。《史記·秦始皇本紀》載:“盧生說始皇曰:‘臣等求芝奇藥仙者常弗遇,類物有害之者。方中,人主時爲微行以闢惡鬼,惡鬼闢,真人至。人主所居而人臣知之,則害於神。真人者,入水不濡,入火不爇,陵雲氣,與天地久長。今上治天下,未能恬倓。願上所居宮毋令人知,然後不死之藥殆可得也。’於是始皇曰:‘吾慕真人,自謂“真人”,不稱“朕”。’乃令鹹陽之旁二百里內宮觀二百七十複道甬道相連,帷帳鐘鼓美人充之,各案署不移徙。行所幸,有言其處者,罪死。”

當然,秦始皇的個人經歷也可能導致了他多疑的性格,如早年爲質、呂不韋專政、嫪毐亂國、放逐母親等。《趙正書》則把秦始皇的“多疑”性格盡現,生動刻畫出了一個將死君主在小心翼翼地“疑神疑鬼”,既不放心大臣,又怕大臣對自己不滿。

姚磊:北大藏汉简《赵正书》中的秦始皇形象

3.專制

傳世文獻多載秦始皇專制,如《史記·秦始皇本紀》載:“天下之事無小大皆決於上”,可《趙正書》中秦始皇卻顯得很“民主”。

秦始皇曰:“吾衣(哀)令(憐)吾子之孤弱,及吾蒙容之民,死且不忘。其議所立……吾非疑子也,子,吾忠臣也。其議所立。”秦始皇兩次要求大臣“議所立”,要把立儲的權力下放給大臣,給人以強烈的“民主”氣息。然而,秦始皇並非真的讓大臣“議所立”,他是有指向性的,是想讓大臣替他表明他的意願。

簡文中的“孤弱”一詞,比較關鍵。此詞又出現於《史記·呂太后本紀》,其文曰:“高後爲外孫魯元王偃年少,蚤失父母,孤弱,乃封張敖前姬兩子,侈爲新都侯,壽爲樂昌侯,以輔魯元王偃。”《史記》所載魯王張偃“孤弱”與《趙正書》的“孤弱”語境頗相似,可爲參考。張偃即位時的情況是喪父、年少、無依。由此可以推知秦始皇想選的儲君目前是年少、無依的狀況。

在秦始皇的兒子中,長子扶蘇內有聲望,外有蒙恬爲援。如《史記·李斯列傳》載趙高之言:“皇帝二十餘子,皆君之所知。長子剛毅而武勇,信人而奮士,即位必用蒙恬爲丞相。”由此觀之,扶蘇絕非秦始皇所言的“孤弱”之子。胡亥倒是符合“孤弱”的條件,《史記·秦始皇本紀》載:“二世皇帝元年,年二十一。”知胡亥此時僅20歲,符合“年少”的條件。《史記·李斯列傳》載有胡亥與李斯對話:“朕少失先人,無所識知,不習治民,而君又老,恐與天下絕矣。朕非屬趙君,當誰任哉?”符合“無依”的條件。秦始皇已經暗示李斯等大臣,意在胡亥。扶蘇不在“所立”人選內。

可知秦始皇的“民主”並不真實,此處是在運用法家的“術”。《韓非子·難三》載:“術者,藏之於胸中,以偶衆端,而潛御羣臣者也。故法莫如顯,而術不欲見。是以明主言法,則境內卑賤莫不聞知也,不獨滿於堂;用術,則親愛近習莫之得聞也,不得滿室。”比較秦始皇“民主”之舉,與韓非子所言的“術”何其相似。

李斯等大臣在領會秦始皇暗含之意後,以“道遠而詔期宭”爲由,抵制“羣臣”參與“議立”,迎立胡亥爲儲君。秦始皇曰“可”,正說明李斯迎合了秦始皇的心思。《史記·秦始皇本紀》載:“丞相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於上。”在此也得以體現。司馬遷評論李斯曰:“持爵祿之重,阿順苟合。”亦符合事實。

4.易命

秦始皇的“天命觀”在傳世文獻中很少涉及,《趙正書》則可以補充這方面的資料。秦始皇曰:“吾自視天命,年五十歲而死,吾行年十四而立,立卅七歲矣。吾當以今歲死,而不知其月日,故出遊天下,欲以變氣易命,不可於?……吾霸王之壽足矣,不奈吾子之孤弱。”據此,秦始皇的“天命觀”可總結爲:知天命但卻想易命,這是一個很矛盾的邏輯。

簡文中的“霸王之壽”,鮮見於傳世文獻。我們檢索到“至尊之壽”,《新書·數寧》:“穀食之法,固百以是,則至尊之壽,輕百年耳。古者,五帝皆逾百歲,以此言信之。”由於此時秦始皇才五十歲,其“霸王之壽”相較於《新書》所言“輕百年耳”的“至尊之壽”明顯差距太大。

簡文中秦始皇以“霸王”自居。《管子‧度地》:“能爲霸王者,蓋天子聖人也。”《史記·周本紀》:“周太史儋見秦獻公曰:‘始周與秦國合而別,別五百載複合,合十七歲而霸王者出焉。’”《索隱》:“霸王,謂始皇也。自周以邑入秦,至始皇初立,政由太后、嫪毐,至九年誅毐,正十七年。”韓非子也曾以“霸王”勸教秦始皇,《韓非子·初見秦》:“大王垂拱以須之,天下編隨而服矣,霸王之名成。”

秦始皇以“霸王”自居,便是自認爲自己功績很大,“功蓋五帝”,自當享有“至尊之壽”。可現實卻是要五十歲而死。這對秦始皇來說,很難接受。“吾霸王之壽足矣”之語,亦不能當真,其還是想“變氣易命”。

“變氣說”曾出現於東漢王充的《論衡·變虛篇》,其文曰:“說災變之家曰:‘人在天地之間,猶魚在水中矣。其能以行動天地,猶魚鼓而振水也。魚動而水蕩,人行而氣變。’此非實事也。假使真然,不能至天。魚長一尺,動於水中,振旁側之水,不過數尺,大若不過與人同,所振盪者,不過百步,而一里之外,淡然澄靜,離之遠也。今人操行變氣,遠近宜與魚等;氣應而變,宜與水均。以七尺之細形,形中之微氣,不過與一鼎之蒸火同。從下地上變皇天,何其高也?”《趙正書》所言的“變氣”無疑是災變家所說的“人行而氣變”。

“易命”,是改變天命的意思。從簡文看,秦始皇自知“天命”,即“年五十歲而死”,然不知“其月日”,即具體的死亡時間不清楚。於是乃“出遊”,希望“人行而氣變”。秦始皇的“人行”自然不是去探尋“具體的死亡時間”,“變氣易命”纔是“出遊”目的所在。結合秦始皇“天命不可變於”的感嘆可知,其意在“易命”,即改變“年五十歲而死”的“天命”。秦始皇意圖改變“天命”之舉,非同尋常,與儒家所推崇的思想截然不同。

儒家主張“知天命”,《論語·爲政篇》載:“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秦始皇雖然此時也是五十歲,但他的“知天命”自然與孔子不同。其“知天命但卻想易命”的態度,說到底還是對長生的渴望,也即希望打破“天命”的束縛。郭沫若先生在《十批判書》中評價秦始皇道:“他的人生觀自然是一位非命主義者,他不相信‘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所以他想永遠長生,而富貴始終在他自己的手裏。”無疑是《趙正書》中秦始皇的註腳。

秦始皇“長生”之術,《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藉助於“仙藥”,而《趙正書》則依賴於“出行變氣”。仙藥不易得,“出行變氣”則容易得多,知秦始皇再次被術士所欺騙。

姚磊:北大藏汉简《赵正书》中的秦始皇形象

5.憐子、愛民

傳世文獻中,秦始皇溫情的一面很少被提及,《趙正書》中則有兩處。

秦始皇曰:“吾霸王之壽足矣,不奈吾子之孤弱……吾哀憐吾子之孤弱,及吾蒙容之民,死且不忘。”整理者認爲:“‘蒙容’,文獻作‘蒙戎’、‘蒙茸’或‘尨茸’……‘蒙容之民’猶今言‘芸芸衆生’。”

始皇死前憐子是真,親情在此處也得以體現。然愛民之心是否爲真,則還需考究。也即秦始皇的政治理念中,是否具有“民本”思想?

《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有秦始皇巡行各地的銘功刻石,其中有“黔首安寧”、“黔首康定”、“黔首是富”、“振救黔首”、“黔首改化”、“黔首脩絜”、“黎庶無繇”等語。張分田先生認爲:“這些說法都與民本思想有關聯。”並進一步分析道:“即使秦始皇摒棄諸子百家,單憑法家學說治國,他也會知曉民衆爲國家政治的基礎、得民心者得天下和施政應愛民利民的道理,也會在一些時期或一定程度上推行重民政策。”

我們認爲,秦始皇的愛民思想可能僅限於姿態。衆所周知,秦始皇多次興修大型工程,如大建阿房宮,《史記·秦始皇本紀》載:“隱宮徒刑者七十餘萬人,乃分作阿房宮,或作麗山。”看不出他對芸芸衆生的愛惜。童謠也雲:“阿房阿房,亡始皇。”顯示出百姓對秦始皇的痛恨之情。再如興修馳道、遊觀,《史記·李斯列傳》載:“治馳道,興遊觀,以見主之得意。”韓兆琦先生認爲:“興造各種以滿足皇帝周遊觀賞爲目的的交通設施以及離宮別館等。”西漢賈山在《至言》中道:“爲馳道於天下,東窮燕、齊,南極吳、楚,江湖之上,瀕海之觀畢至。道廣五十步,三丈而樹,厚築其外,隱以金椎,樹以青松。爲馳道之麗至於此,使其後世曾不得邪徑而托足焉。”可見當時馳道工程量之大。蘇誠鑑先生認爲:“工程浩大,工期迫促,徭役繁興,超過了當時民力國力的負荷。”

我們再觀刻石中的安寧、康定、振救、改化等字詞,更多的是在宣揚統治的功勞。秦始皇救濟萬民,使得百姓生活安定。這無疑是一種以“救世主”自居俯視百姓的態度,是上對下的認知,以粉飾太平,並不代表百姓的真實想法。而當時的實際則是陳勝、劉邦均說過的那句話——“天下苦秦久矣”。

此外,李斯在給秦二世的上表中,也曾提到了“民”,曰:“緩刑罰,薄賦斂,以遂主得衆之心,萬民戴主,死而不忘。罪七矣。”樑玉繩認爲:“以秦之嗜殺深稅,而曰緩刑薄斂;天下共欲亡秦,而云萬民不忘,可笑也。”李斯共列有自己七罪,實爲其自以爲的七功,而“民”列於最後,可見秦統治高層對“民”的態度。《趙正書》中秦始皇愛民之舉,異於傳世文獻所載,然其愛民之心,亦恐與李斯同。

三、結語

比較傳世文獻與《趙正書》,知秦始皇的形象在西漢有着不同程度的變化。《趙正書》刻畫的秦始皇“多疑”、“專制”、“希求長生”、“被術士欺騙”的形象,在傳世文獻中亦能得到印證,大抵這也是秦始皇所固有的標誌性形象。《趙正書》中秦始皇對李斯恐嚇拉攏,對重臣暗示旨意,也使其駕馭大臣之術得以體現,暗含法家統治之“術”。臨死前對“蒙容之民”的愛憐,恐是一種姿態,藉以表明自己的愛民之心。

傳世文獻所言的秦始皇“威嚴”形象在《趙正書》中並未得以體現,其臨死“流涕”之語,更似一個普通人應有的感情流露。秦始皇對弱子的憂慮和關懷,也是他溫情的一面。相比較傳統文獻,《趙正書》所構建的秦始皇形象更加具體真實。

總之,北大藏漢簡《趙正書》刻畫了一個對死亡不甘,對臣下懷疑,對弱子愛憐,對國事憂慮的君王形象。其中雜糅有秦始皇的一些法家之“術”和姿態性的“仁愛之心”。這在一定程度上印證了《史記》的記載,但又有別於《史記》固定化的負面刻畫,有利於我們對秦始皇全面的瞭解與認知。

姚磊:北大藏汉简《赵正书》中的秦始皇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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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磊:北大藏汉简《赵正书》中的秦始皇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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