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誰記顧聖嬰？

文/老張在路上

在今天的國際樂壇上，提起鋼琴家，人們津津樂道的是克萊德曼、李雲迪、郎朗，他們把曾經貼着貴族標籤的鋼琴帶入了尋常百姓家，而 “天生的肖邦作品演奏家”、鋼琴詩人顧聖嬰這個名字，卻知者寥寥。

50多年前，顧聖嬰，她的的藝術成就，絕不在現在走紅樂壇的郎朗和李雲迪之下。

01

顧聖嬰（1937－1967），原籍江蘇無錫，1937年7月2日生於上海愚園路1088弄103號。

顧聖嬰出生名門，他的父親是顧高地將軍。

顧高地（1908—1990），出生於江蘇省無錫一個望族世家，書香門第，上海大同大學畢業後，投身革命。

顧高地參加北伐，曾任淞滬警備司令部少校兼蔡廷鍇將軍祕書、中校參謀，參加了“八·一三”淞滬抗戰。顧高地利用自己的人脈，與上海市民協會聯繫，解決十九路軍的軍需問題。上海市民協會副會長杜月笙當即自掏腰包買了5萬雙回力膠鞋。由於上海市民的支持，十九路軍穿上了膠鞋，軍餉待遇超過了中央軍，一直到他們調防，還有數萬大洋存在上海銀行裏。

（顧聖嬰一家）

顧高地後任國民黨軍委會國際問題研究所京滬區少將主任，他載入史冊的事是精心策劃郭沫若回國抗戰。

1928年2月24日郭沫若東渡日本，從此開始了長達十年的海外流亡生涯。

抗戰全面爆發後，設於南京的國際問題研究所承擔了具體策劃郭沫若祕密回國的任務，這個研究所繫對日情報機關，直屬蔣介石侍從室。研究所主任王芃生是湖南醴陵人，國民黨內首屈一指的對日問題專家，真正的“情報王”。

除了王芃生，國際問題研究所還集中了一批對日研究專家，有連戰的父親連震東，有時爲駐橫濱總領事的邵毓麟，以及謝南光、潘世憲等，再有就是擔任國際問題研究所京滬區少將主任的顧高地。

王芃生交給顧高地的第一項重要任務便是策劃郭沫若歸國。

顧高地仔細分析了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提出要使郭沫若平安歸來，必須做三件事：一是讓蔣介石正式撤銷通緝令；二是讓郭沫若作好歸國的準備，爲了保證他的絕對安全，他的日本夫人郭安娜與五個孩子暫時就不能回國了；三是不能讓親日的駐日大使許世英知曉，郭沫若要喬裝化名祕密歸來。

王芃生完全同意這番意見，他告訴顧，年前他已通過陳公洽（陳儀）讓鬱達夫赴日，他會讓鬱達夫再給郭沫若寫一封信，將準備歸國的信息傳遞給郭沫若。兩人協商後，決定由顧高地與中國駐日本橫濱總領事邵毓麟聯絡，請邵毓麟跟郭沫若通消息。一系列的祕密行動悄然開始……終於，郭沫若回國參加抗戰。

抗戰勝利後，顧高地不願參加內戰，辭去軍職，與蔣介石劃清界限，隱居上海，一心培養教育兒女。

1955年8月29日，顧高地被牽涉進了“潘漢年案件”，被投進了監獄；1958年被判處20年有期徒刑。

1975年8月29日，顧高地“刑滿釋放”，回到上海；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後，顧高地的冤案得到昭雪，他先後擔任了上海文史館館員，上海市人民政府參事；1990年10月15日，顧高地因患肺癌，不幸逝世，終年82歲。

顧聖嬰母親秦慎儀大同大學畢業後，又去東京女子音樂學院深造。

書香門第裏出來的鋼琴家顧聖嬰，從小受到了全面的教育，在各種藝術文化的薰陶下長成，從姊妹藝術中吸取營養，她的鋼琴演繹，詩意盎然，氣韻濃鬱，較好的表現了樂曲的內涵。她對藝術的喜愛是由衷的、誠摯的，不像現在的衆多琴童和家長，完全把藝術當成名利的敲門磚。

據說李雲迪當年尚未成名，在少年宮聽美國的鋼琴教授示範講課，教授稱讚了李雲迪的演奏後問他，聽了哪些鋼琴家的錄音，李雲迪搖搖頭，一臉茫然。教授馬上說道：你喜歡足球從不看比賽？當場給了李雲迪一記棒喝。

李雲迪是幸運的，顧聖嬰更是鳳毛麟角。

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傅聰、劉詩昆、顧聖嬰、李名強、殷承宗被稱爲“中國鋼琴五聖手”（稍後這個名單里加上了鮑蕙蕎）。在國內外聲名遠播。顧聖嬰更是在六個人中，獨領風騷，被認爲是最有才華的一位。

02

顧聖嬰兒時就顯露出卓越的音樂天賦。剛滿月的顧聖嬰躺在搖籃裏，媽媽放唱片，她馬上就安靜地睡着了。當一曲終了，媽媽換唱片時，她就左顧右盼，不安起來，當音樂重新響起，她又安靜了。媽媽驚奇不已，把這一發現告訴親戚朋友，並屢試不爽。

顧聖嬰3歲學琴，5歲進中西女中附小鋼琴科學習。9歲時得中西小學琴科主任印貞藹輔導，技藝大進。

1949年就讀中西女中（後爲上海市第三女中）初二，當時從中西女中鋼琴科畢業的學生，一畢業就具備當鋼琴老師的資質，可見中西女中教育質量之高。

顧聖嬰先後師從上海音樂學院楊嘉仁教授學鋼琴。1953年5月又得著名鋼琴家李嘉祿教授指導，又師從馬革順教授學習音樂理論，沈知白教授學習音樂史，這些名家的教導，使她掌握了歐洲各種流派和風格作品的演奏技能。

文學則受惠於翻譯家傅雷。顧家與傅雷先生系通家之好。傅雷先生曾編輯古籍文獻中百餘篇適合兒童教育的文字，手抄爲冊，贈送顧聖嬰閱讀。

顧家有女初長成，1953年，16歲的顧聖嬰開始登上音樂舞臺，與上海交響樂團合作演奏肖邦《F小調第二鋼琴協奏曲》大獲成功。第二年她17歲，考入上海交響樂團擔任鋼琴獨奏演員。

自幼所受的音樂教育和鋼琴訓練，加之早慧的天資最終造就了一個無可替代的鋼琴天才。

顧聖嬰十指下的肖邦溫婉秀麗，像春天的風一般輕盈、自然、流暢、清新。劉詩昆曾說，她的鋼琴展示的是“輕功”，秀麗澄明的音色、輕巧快速的觸鍵、宛如珠走玉盤。

（中爲顧聖嬰）

1956年顧聖嬰入中央音樂學院進修，後來，經丁善德先生推薦，在洪士硅先生幫助下，顧聖嬰師從蘇聯專家塔圖良和克拉夫琴科。

1956年，19歲的顧聖嬰到莫斯科參加世界青年聯歡節鋼琴比賽，獲得金獎。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人在國際音樂比賽中奪得的第一個金獎，四十多位評委一致認爲她的演奏堪稱奇蹟。

（後排左三爲顧聖嬰）

匈牙利的評論家說：她給貝多芬的樂曲注入了魅力和詩意，在聽衆面前表現了巴赫的嚴肅、舒曼的豐富和德彪西的澄明和優美。

保加利亞的評論家說：她的演奏着重詩意和發自內心的感受……肖邦的樂曲在她的手下呈現出不可再現的美。

更有國際權威評論稱她是“天生的肖邦演奏家，真正的鋼琴詩人”，是“高度的技巧和深刻的思想性令人驚奇的結合”。

1958年，還是在克拉夫琴科指導下，顧聖嬰參加日內瓦第十四屆國際音樂大賽。大賽有36個國家，100多位選手參加，高手雲集。最後顧聖嬰不負衆望，獲得女子組金獎，與她並列獲得男子組金獎的，就是當今樂壇的鋼琴大師波里尼。

早顧聖嬰一年，1957年獲得日內瓦國際音樂大賽女子組桂冠的，是阿根廷鋼琴家阿格里齊，她被譽爲當今最傑出的鋼琴家之一。

無疑，當時顧聖嬰已躋身世界最有前途的鋼琴新星之列。假以時日，顧聖嬰在鋼琴藝術上的未來不可限量。

日內瓦獲獎後，顧聖嬰接受波蘭政府之邀，在波蘭展開巡迴演出。在華沙，顧聖嬰獲贈波蘭政府珍貴的禮物——肖邦的石膏手模。

1960年，顧聖嬰獲中央音樂學院榮譽畢業證書。後連續多年被評爲上海市優秀青年和三八紅旗手、文化局優秀團員。1964年4月參加比利時國際鋼琴賽獲得“伊麗莎白皇太后國際鋼琴大賽”大獎。後又代表中國去荷蘭和芬蘭演出。

03

據過來人回憶，顧聖嬰身材頎長、容顏清秀，然而她的目光卻是憂鬱的。她父親入獄，母親無業，弟弟患病，顧以一人之力，支撐全家，更有作爲鋼琴家的日常苦練。這些擔子壓在她瘦弱的身上，她的憂鬱自所難免。

鮑惠蕎曾經感嘆道：聖嬰活得太累，太苦了！她是一個“把自己的痛苦藏在心底的人”。

1964年下半年開始，顧聖嬰愈來愈少演奏古典作品，音樂會中她演奏的是那些時新作品，《翻身的日子》、《高舉革命大旗》、《唱支山歌給黨聽》、《隨時準備戰鬥》……她的演出場所也離開音樂廳，搬到車間。

在1965年最後一則演出日記中，顧聖嬰寫道：“總想學些新的，不過看來可能性不大”。此時她行將走到生命的近頭。

1967年1月的最後一天，又是一場批鬥會，一頂頂大帽子飛向顧聖嬰，她被按跪下請罪，然後那些小將們讓她回去，準備第二天再接受專場批判。

1967年2月1日，那個陰冷的凌晨，顧聖嬰和她的媽媽、弟弟顧握奇，打開了煤氣閥......她的父親，此時尚在獄中，不知噩耗。

此前，顧聖嬰的文學老師，翻譯大師傅雷已和夫人雙雙自棄於這個世界。顧聖嬰走時30歲生日還沒過，也沒有品嚐過愛情的滋味。

據黃石先生記載，“人們認出那個年輕的女性是顧聖嬰。她面容慘白，頭髮塌在地上......三具屍體匆匆燒了，骨灰未存。”

顧聖嬰自殺前的下午，她的鋼琴老師李嘉祿教授，遠遠地和她走了個對面，看到顧聖嬰心事重重，步履沉重，緩緩走來，本想上前打個招呼，但因想到自己同樣被動的處境，躊躇了好一會兒終沒有上前搭話。第二天上午傳來顧聖嬰棄世的噩耗時，李嘉祿教授痛惜無比，後悔莫及。很多年後，只要一提起此事他都悔恨不已，熱淚盈眶。

04

1977年，顧高地自青海勞改營釋放回滬，等待他的竟是一個殘酷的消息，他的親人們早在十年前就撒手人寰。顧先生知此消息，一夜鬚髮全白。

顧高地在義女蔡蓉曾女士陪同下，前往萬安公墓尋找親人遺骨無獲，慟哭失聲，哀動墓園。此後，顧高地在自己興國路41弄2號303室寓所，專門闢出一間房間，收集愛女遺物，辦成顧聖嬰紀念室。

（右五爲顧聖嬰）

1990年，顧高地也走了。和他那已離世23年的親人去天堂團聚了。

1979年1月顧聖嬰平反昭雪，恢復名譽。2001年《中國鋼琴詩人顧聖嬰》一書公開出版，發行僅有5000冊。

如果顧聖嬰還活着，今年只不過82歲。

（本文圖片爲網絡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