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仿製葯還算得上是官方默許購買的假藥的話,那麼原料葯就完全是被醫生們全盤否定的「爛葯」。

作者:開弓

1

出了地鐵口,從熱騰的「人氣兒」中脫身出來,方才覺得春寒料峭。我裹緊大衣,朝一旁的「耙耳朵(三輪車)」招招手:「民生醫院走不走?」

三輪車裡很快探出張中年女人的臉,黑黢黢的眼袋幾乎要垂到地上,沖我嚷了一句:「5塊錢5塊錢!上車嘛,兩分鐘就到!」

我跨步上前,矮身鑽了進去。剛一坐下,臀大肌就被冰涼的鐵皮座椅激得一陣收縮,讓我倒吸了口氣——幸好醫院離得近,忍忍吧。

三輪車一路風馳電掣,沒幾分鐘,民生醫院大樓的一角已然在望。

從省三甲醫院辭職後,我先後供職於一家骨科醫院和一家整容醫院,但冥冥中似有某一種不可抗力般,這兩家民營醫院都在我入職後兩個月內倒閉。於是乎,我欣然接受了朋友贈予的「醫院終結者」稱號,開始另謀出路。

一番斟酌後,我將目光投向了近年來逐漸興起的臨床藥物試驗行業,這個行業里與我專業最為對口的,是「臨床協調員」職位。2018年年初,經過4輪嚴格面試,我順利進入國內一家排名靠前的CRO(醫藥研發合同外包服務)公司,從一名護士變為了一名臨床協調員。

CRO公司聽起來玄乎,其實就是個連接藥廠、醫院、患者的第四方橋樑。在我國,任何新葯研發出來後,都必須經過至少三期的臨床試驗方能投入市場。各大藥廠研發新葯,合作醫院的醫生負責藥物的試驗研究,健康人或患者自願參與試驗,藥廠則委託我們公司去全程為該項目保駕護航,提供招募受試者、試驗監察、數據管理、統計分析等服務。

下了車,我匆忙朝住院部走去。住院樓前的木質迴廊里擠滿了人,個個睡眼惺忪,神色困頓,正一口肉包一口霧霾地吃著早飯。迴廊過道里十幾條褥子皺皺巴巴堆在地上,像梅雨季節里散著潮氣的鹹菜。

「……住院3天,就吃1次葯,抽幾管血,安全得很!」

「5000塊錢營養費,出院就把錢打你卡上,干不幹嘛?」

我聞聲轉頭,離我三四米遠處,一個穿黑色夾克的男人正坐在石凳上,塌著腰,擺出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態,跟旁邊的年輕小伙說著話。年輕小伙咬著油乎乎的餅子,覷了他一眼,半天沒有接茬。

我心裡嘆氣:得,又是個黑中介。

從早年開始,作為對受試者為臨床試驗做出貢獻的肯定,研發新葯的藥廠會給予每位受試者一筆不菲的經濟補償,官方名義是「營養費」。在這種利益的驅使下,「試藥人」團體悄然壯大,甚至開始出現「職業化」趨勢,而在這個過程中,又直接催生出另一種新興的灰色職業:試藥中介。

沒有相關法律規範,更無所謂道德約束,這些試藥中介逐漸「打造」出了一條完整的產業鏈——一般由高級中介花大價錢從藥廠合作醫院那裡取得代理權,然後僱傭低級中介去招募受試者,層層剝削,牟取暴利。低級中介們往往都是從「職業試藥人」轉化而來,租住在醫院附近,身份可能是學生、賭徒或欠貸者。為了拉到受試者,他們向醫院的患者家屬們宣揚「以試養醫」——即家屬在試藥中心參與試驗,所得經濟補償便可用來給患者治病。

可事實上,這些受試者應得的經濟補償,其實遠不止實際拿到手的那個數字。

2

繞過住院樓和嘈雜的人群,我小跑兩步,跨進一扇鐵門。門後便是醫院的臨床試驗研究中心,三層獨棟,掩在一片青翠之間,倒顯出幾分幽僻。

剛踏進一樓GCP(臨床藥物試驗)辦公室的門,GCP護士就從電腦後支出腦袋,瞪著我說:「你遲到了啊!最好搞快點,等會兒會有受試者來拿葯。」

「噢好。」領會到她語氣中的不快,我趕緊應聲點頭。

辦公室右手邊的資料櫃填滿了整面牆,柜子里是大大小小几十個藍色文件夾和兩個大紙箱,裝的全是跟試驗項目有關的文件物資。

一個月前,公司接了一個美國進口新葯的四期試驗項目,讓我全權負責協調工作。

而早在這個四期項目啟動前,這款代碼為S7的新葯就已在國內引起了醫生和病人的高度關註:它不久前剛結束了全世界範圍、針對肺癌晚期患者的三期臨床試驗,且已獲批上市。對比化療能達到的30%的腫瘤縮小率,這款新葯堪稱療效驚人——前三期臨床試驗數據表明,S7的腫瘤縮小率為71%,腫瘤控制率高達90%,而更為難得的是,它的毒副作用遠遠弱於化療。

除了這些亮眼的實驗數據,S7能在國內醫療領域引起轟動的原因,還有另外一點——它只針對某一特定基因突變的肺癌,而這種肺癌患者,亞裔最多,其中中國人又佔了大頭。

可沒等國內肺癌患者的興奮勁兒緩過來,一瓢現實的涼水先當頭淋下:一瓶S7的市場價為52000元,一年算下來,光是買葯起碼都得六七十萬,普通家庭根本難以承受,當真是拿錢續命。

雖然已經順利上市,美國藥廠總部還是繼續在多個國家內發起了S7的四期試驗,想進一步搜集更大範圍的試驗數據。我手上的這個項目,便是其中之一。

在被選進這個項目的受試者看來,「試藥」更像是一個免費服藥的天賜良機。他們並不在乎這次試驗的目的、結果或是其他,只要將葯遞到他們手中,他們就會乖乖地從頭到尾嚴格遵守試驗規則——畢竟,在5年生存率不足18%的殘酷現實面前,活命就是他們心裡最緊要的規則章法。

從資料櫃里取出公司配備的筆記本後,我快速開機登錄進總藥廠的內部系統。頁面剛載入出來,裡面密密麻麻的英文,讓人頭大。鑒於我的英語已經退步到近乎文盲的水平,我掏出手機,決定下載一個翻譯APP,免得出紕漏。

APP的下載進度條還沒拉到一半,辦公室虛掩的門口就探出半張中年男人的臉,掛著討好的笑,問:「請問,這裡是拿葯的地方嗎?」

「是的,你是受試者嗎?」我有點懷疑——按理說,得這種肺癌的一般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他這精神面貌,也不像個肺癌患者。

說話間,男人將門小心推開,扶著個老頭走了進來:「不是我,是我父親。」

老人臉上泛著病態的潮紅,走兩步就劇烈咳嗽,咳到幾乎脫力。我趕緊拉了張凳子過去,男人道了聲謝,扶著他父親坐下。

「你們的編號是多少呢?」等老人捂著胸口順過氣,我開口問道。

男人「噢」了一聲,從腋下的皮包里摸索半天,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杵在眼前看了半天:「噢……編號是……ZD2379,嗯對……」

我起身到資料櫃前,裡面的藍色文件夾上都貼著每個受試者的編號。在所有臨床試驗項目中,受試者都只有編號沒有名字,文件夾里裝的則是他們的既往病歷、參與試驗的知情同意書等隱私文件,還包括一些與試驗相關的基因檢測報告。

按順序找過去,我很快找到了對應編號的文件夾。所有文件核對完後,GCP護士放下手裡的活兒,拿著台式血壓計過來給老人測血壓。我從物資箱里撿出一瓶S7,一邊在本子上仔細登記葯的批號,一邊隨口問道:「老大爺之前是吃的啥葯啊?」

「吃的葯啊……好像是什麼沙,具體我也忘了。」中年男人撓頭思索半晌,還是沒能想起來。

我拿過老人的文件夾,翻到最後一頁,那裡應該對他服用的葯有記錄。那張A4紙上列印著一張模糊不清的藥品說明書照片,整頁全是縹緲神秘如梵文的文字元號,只在頁面右下角印著幾個蠅頭小楷:易X沙,孟加拉國產。

原來,這位老人也跟其他受試者一樣,之前吃的都是從印度或孟加拉帶過來的仿製葯。

3

登記完畢,我起身將葯遞給老人,並詳細交代用藥的注意事項:「老大爺,我跟你講哈,這個葯吃了可能會拉肚子、身上起疹子,你吃藥這段時間有任何不舒服都要寫在這個小本本上……」

「你說啥?我聽不咳咳咳……」話沒說完,老人又俯身捂著胸口直咳。

我倒是忘了,這些受試者之前吃的葯、做的化療都具有一定的「耳毒性」(指毒物、藥物或某些物理因素對耳蝸系、前庭系和位聽系等耳器官所致的有害作用,引起的結構和功能性損害),長久下來,他們的聽力應該已受損不輕。

我清清嗓,正準備提高聲調重新說一遍時,辦公室的門口不知何時又來了對老夫妻,我一轉頭,正對上他們那兩雙惶惶又隱含期待的眼睛。老太太形如枯槁,面上毫無生氣,棗紅色圍巾遮了半張臉,只露出高高隆起的顴骨,和扇動明顯的鼻翼,看起來是癌症患者無疑了。

走近兩步,我輕聲詢問:「大爺大娘,你們是過來拿葯的嗎?編號多少呢?」

老頭拉著老太太的手,一點一點怯怯地往我這邊挪:「姑娘,我們上回來過,你們說是檢查不得行,就沒讓我們參加咧。這回我這老婆子是難受得遭不住了,我才又把她帶過來,給你們添麻煩了,謝謝你了啊姑娘……謝謝……」

老頭將老太太安置在凳子上,伸手往燈草絨外衣兜里掏。他掏得緩慢而小心翼翼,我這邊倒也不急,抓緊繼續跟之前那個中年男人交代服藥的相關事項。

伴著窸窸窣窣的聲音,後進來的老頭掏出幾個超市購物袋,挨個翻找,終於將一摞折得四四方方的病歷遞了過來:「麻煩你了姑娘,你再給看看吧……」

「沒事兒哈,我先給您看看。」我接過病歷,開始逐頁查看——既往病史、治療手段、病歷報告,這位老太太確實符合所有入選標準,但……

「大爺你看這兒,大娘這個體檢沒過呢,」我把所有病歷折好遞了回去,又指指體檢報告里的心電圖,「大娘的心臟不太好,這個葯不能吃,你們參加不了這個項目。」

我說完,老太太倒沒說什麼,老頭卻是急了:「姑娘,我們實在是莫法了,醫生先前說老婆子這情況也開不得刀,買葯切(吃)呢,剛開頭那陣兒還有點用,後頭就不咋頂事了。我們聽別個在擺(說),說是你們這個藥效果好得很,反正是免費的,你就發發好心,給我們拿一兩瓶行不?要是不得行,我花點錢,你便宜點賣……」

「老大爺,我們都是給別人打工的,這種事我們說了不算。」GCP護士很快打斷他,「再說了,且不說大娘的心臟不太好,就是光吃這一兩瓶也不管用啊,得長期吃才有用,但是長期吃的話得花不少錢,你們肯定負擔不起的。」

聽完GCP護士的話,老頭還是不死心:「姑娘,你們都是好人,求求你們給我們拿一瓶葯吧,我老婆子這樣子也莫幾天活頭了,你們就當是做好事了……」

「哎呀,老爺子,咋個跟你說不聽呢?我都說了,這個項目你們不能參加——要不然你這樣,」GCP護士將血壓計收起來,轉頭看著那對老夫妻,「我們這個葯在印度那些地方產的仿製葯也出來了,你要不跟你兒女商量一下,看看有沒有門路搞到這種葯?」

「仿製……啥子仿製葯?」老頭見我們依舊無動於衷,顯得很是失望。

「仿製葯其實也就是假藥,」GCP護士看了看先前那對父子,語氣有些猶疑,「雖然是假藥,但是效果還算可以,最主要的是價格便宜,估計就5000多塊錢。」

老頭眼裡燃起一絲希望:「那姑娘,這個葯要到哪裡去搞?」

GCP護士顯然沒料到他會問這樣的問題,一時愣住了:「啊?這個,我們咋個曉得呢?」

她說的倒是實話,雖然之前我們接觸過不少買過仿製葯的受試者,但他們的葯是怎麼搞到手的,我們還真沒問過。

我想了想,轉頭看向先前那中年男人:「你父親之前吃的這個仿製葯,是在哪兒買的呢?」

中年男人搓著手,笑得有點尷尬:「我們是之前報了個旅行團自己去孟加拉買的。你們也懂吧,從別人手裡買的話,一個是違法,二個是怕買到假藥……」

買假藥的人怕買到假藥,這話聽起來怪,卻又是事實——仿製葯本身就是假藥,每一批次甚至每一瓶都會有差異,無從辨別真偽。從別人手裡買,的確是來路不明、風險未知。

「大爺,你聽到了吧?回去跟你家兒女好好商量一下,讓他們來想想辦法嘛。」我看向那位老大爺。

他卻彷彿沒聽到似的,一臉愁容地站回老伴身邊,半晌沒說話。老太太從圍巾里抬起頭來,伸手扯了扯他:「老頭子,咱回去,別給人家添麻煩了。」

中年男人帶著他父親走後,那對老夫妻也一步兩回頭地跟著出了門。

我起身去關上門,GCP護士一邊在電腦上做表格,一邊隨口說道:「要我說啊,這老兩口肯定沒什麼錢買葯,就算是仿製葯,那一年也得花不老少錢啊。你說都活到這歲數了,他們還有啥看不開的嘛,實在沒錢就不治了唄。」

我沒有說話。透過窗戶往外看,那對老夫妻正站在院里跟那中年男人說著話,神情頗是急切。我這才注意到,那個老頭竟比肺癌晚期的老太太還要消瘦,他佝僂著背,遠遠看去,像一截被強風壓彎的枯枝。

4

原本我以為不會再見到那對老兩口,可沒想到半個月後,他們又來了。

那天我正抱著一摞材料打算去呼吸科找主任簽字,剛一開門,兩張黑瘦乾癟的臉毫無預兆地出現在我眼前。見我走了出來,老頭連忙整理了下衣服,拉著老太太朝我靠近兩步:「姑娘,你看這……我們實在是莫法了,又來麻煩你了……」

他笑得乾澀而窘迫,嘴唇上裂了幾道口子,不知是因為缺水乾的還是給風刮的。

「沒事兒,您先進來說吧。」看著他們絨帽下露出的一抹白,我涌到嘴邊的拒絕被生生擊碎。

等他們坐下,我倒了兩杯水遞過去,他們不住地道謝。

「姑娘,要不是我們老兩口實在是莫得法,也不好意思又來麻煩你們。」老大爺從胸前的兜里掏出一條雪白的手絹,一邊仔仔細細地給老伴擦著灑到衣襟上的水,一邊跟我們說明來意。

自然,又是來討葯的。

GCP護士皺眉,沖我使了個眼色,示意我快點解決這事兒——等會兒有項目負責人要過來這裡,商討下一個項目的事宜。

我虛嘆口氣,抱起資料:「老大爺,這樣吧,我現在有點事要去門診樓那邊,要不我們邊走邊說?」

一路上,老頭攥著老太太的手,翻來覆去對我說著車軲轆話,我想著項目上的事,有一搭沒一搭地回兩句。直到我走到呼吸科門診大廳,他們還是亦步亦趨跟著我,半點兒沒有要走的意思。

我有點頭疼了。

大廳里擠得水泄不通,全是排隊等著看病的患者和家屬。通往問診室的入口處,有倆實習護士一左一右站著,扯著嗓子不停地喊:

「莫擠!一個一個進!」

「你好多號?」

「前面還有十幾個號,再等一下!」

「......」

我帶著老夫妻一路披荊斬棘,好容易擠到通道口,一個實習護士不耐煩地沖我喊:「擠啥子嘛擠!按號數排隊!」

我沖她揚了揚手裡的項目資料:「我不是看病的,是來找主任簽字的。」

她警惕地看了看我,又歪著脖子在資料上來回看了幾遍,才終於將我們3人放了進去。


大抵是因為上位者都有各自的驕傲和排面,我趁著沒患者的空檔,在主任診室三進三出,都沒能讓主任屈尊降貴給我簽字。在診室前尬笑著徘徊了半個小時,我才終於領悟到同事跟我吐槽過的「工作心得」——「干咱們這行啊,其實最難的不是跟受試者溝通,也不是處理那一大堆繁瑣的事,而是找PI(項目研究負責人,一般為科室主任)簽字。」

同事在微信群里安慰我:「等著唄,等他心情好了就會簽的。老娘上次等那個傻X李主任簽字足足等了4個小時呢,你這算啥。」

我抱著一大摞資料,在門診室前的塑料長椅上坐下。

「咳咳咳——」一陣急促的咳嗽聲突然響起,我扭頭,發現那對老兩口也坐到了我旁邊。老太太一張蠟黃的臉漲得通紅,捂著胸口咳得厲害,伴隨著劇烈咳嗽,還有零星唾液飛濺出去。在門口等候的病人和家屬見狀,趕忙捂鼻走遠幾步。

老頭抱著老太太,一邊撫背順氣,一邊從手裡的布袋子里掏出保溫杯,將冒著熱氣的水倒在杯蓋里,遞到老伴嘴邊。

「老大爺,之前不是叫你們去問問仿製葯啊?」我有些不忍,終於開口。

「姑娘,你們說的那啥仿葯啊,我回去問了,莫人弄得到啊,唉……」

「那你們兒女呢,他們總有辦法的呀?」

這句話說完良久,卻沒聽見他回答了。

我以為他沒聽到,正要重新問一遍時,老頭耷拉著眼皮,搖了搖頭:「我兒子,早就不認我們老兩口了……」

5

在這嘈雜的診室走廊里,老頭跟我講了兒子不管他們老兩口死活的原因。

跟大多數小城鎮家庭一樣,老兩口的兒子和兒媳早年去了廣東打工,留下兩歲多的孫子讓老人照顧。一個尋常午後,老頭給小孫子剪腳趾甲,一不留神,剪破了個小口子。老人也沒當回事,用水擦了擦,便放孫子跑出去玩兒了。

第2天,孩子腳上的傷口有些紅腫,走路也有些異樣,老頭就把孫子帶到附近的衛生院,簡單消毒清洗了下傷口;可到了第4天的晚上,孩子開始持續發燒,還不住地打擺子,一開始還只是腳踝腫,發展到後面,整條腿直接腫到大腿根,一碰就叫疼。

老兩口徹底慌了神,趕緊連夜把孩子往市裡送。送到市醫院後,醫生摸了摸孩子的腿,登時急了:「怎麼這時候才送來!」

緊接著,孩子進了重症監護室,醫生下了病危通知單,一天之後,孩子就死了。

「唉,都怪我……是我害了我浩浩,」老頭抬手揉了揉眼睛,「你說,這好好的,怎麼剪個腳趾甲就死了呢?」

我心裡堵得緊。聽完他講述的細節,我大致猜到,那孩子應該是死於膿毒血症——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傷口,幾天的持續感染,就足以奪命。可這些,哪裡是這些老人懂的?這樣慘烈的結果,任誰都不會料到。

老頭還在自怨自艾,他捂著臉,啜泣聲從指縫中溢了出來:

「那以後,兒子兒媳婦就恨毒我們了,說是我們害了浩浩,就再沒回來過……

「我不怪他們,是我對不起他們,我跟老婆子現在也老了,也不圖啥了,就想給老婆子好生治治病,再多陪我幾年……

「要是她也走了,我也沒啥活頭了……」

我一時默然,想不出什麼安慰的話。

講累了,老頭起身去了廁所,看著他步履蹣跚,我不免覺得有些心酸。

「姑娘。」一道沙啞聲音響起,我轉頭看過去,老太太正倚牆看著我,有氣無力道:「不好意思,老是來麻煩你。」

「沒事兒,我也沒幫上什麼忙。」我勉強笑了笑,「不過你放心,我這段時間一定替你們多留心著,看看有沒有其他公司在做類似藥物的試驗……」

「其實吶,我早就不想治了。」

聞言,我心裡咯噔了下,怔怔看向她。

「咳咳……是啊,哪個不惜命呢,」老太太皺著眉,右手一直捂在胸口處,「但是我也曉得,我這病根本好不了,花再多錢都是浪費。」

「再者說,外人三四哪兒曉得得癌的滋味吶?這幾年,我硬是沒一天過得舒心。每天都在咳,有時候血都咳出來了,又喘不過來氣,胸口也痛得遭不住,你說這日子能好過嗎?」老太太說,「我現在活起,純粹就是在吊命。要不是看老頭子一個人造孽,我早就喝瓶農藥死了算球了,唉。」

我忽然想起自己當護士在腫瘤科實習的日子——那時候我每天在各個病房忙碌穿梭,聽家屬說的最多的就是「麻煩你們好好治,一定要讓他多活幾年」;而聽患者說的最多的,卻是「求求你們,我不想治了,讓我早點死吧」。

千言萬語梗在喉嚨里,而最終,我也只能沉默。

6

我給老頭承諾,會儘力幫他們找找看,有沒有其他公司在做類似藥物的臨床試驗。見我言辭懇切,他留下電話,滿懷希望地牽著老伴的手離開了。

我在心裡雖然完全理解老太太的訴求,但既然答應幫忙,也確實沒敷衍。只是在那之後,我雖多方詢問,但結果還是讓人失望——近年來,研發出來的肺癌藥物實在寥寥無幾,效果斐然的,更是只有我手上的S7。

最初的時候,老頭隔三差五就會用他那個破舊的老人機給我打電話,急切詢問事情進展。老人機許是聽筒出了故障,他總聽不清我說的話。我只得耐著性子一遍遍地重複:「對,找不到合適的葯」、「我們這個葯真的不能用」、「我會幫你們再想想辦法的」。

每當我說完這些後,老人的語調也越來越低,最後都以一句「謝謝你了姑娘,還得麻煩你多費心了」作為結束語。

我明白他的失望,但我也無可奈何。在無可治癒的癌症面前,本來我們能做的就有限,更何況,也許在患者本身看來,這些努力反而是最難以拒絕的累贅。


最後一次見到這對老兩口,是在民生醫院附近的一家麵館里。

醫院附近的飯館生意最是火爆,那天正是飯點兒,我等了十幾分鐘才等到一個空位。待我抽出紙巾準備擦面前的桌子時,一抬頭,卻見老兩口正坐在不遠處,桌上放了兩碗麵條和一碗糯米圓子。

略加思忖後,我打消了上前打招呼的念頭——事情既然已無轉機,不打擾,也許就不會給他們平添更多煩惱了。

我叫了一碗牛肉麵,一邊吃,一邊忍不住往那邊看。老太太比上次見面還要瘦些,幾乎快脫相了,她拿著筷子才吃了兩口,就有氣無力地放下,不時拿左手握成拳,一下一下往胸口敲。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在說「難受」。

老頭也顧不上吃飯了,一會兒倒水,一會兒撫背,待老伴緩過來後,又端著糯米圓子一勺一勺餵給她吃。有幾次老太太轉頭看著他,他就「嘿嘿」笑兩聲,嘴裡絮絮叨叨說著話,目光極盡溫柔。

見他們吃得慢,店裡的服務員到底不耐煩了——畢竟客流量大,醫院附近的飯館大多做的就是速食生意,只圖食客速戰速決,不求什麼回頭客。服務員故意拿著毛巾上去擦桌子,一遍擦完又擦一遍,趕客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

老頭卻恍若不覺,服務員來擦桌子,他就老老實實端起碗讓她擦,還笑得憨厚客氣。一來二去,服務員也泄了氣,翻了個白眼也就隨他們去了。

很快,我吃完了面,結賬時順便替他們付了錢,然後轉身回了醫院。

7

再次接到老頭的電話,令我驚詫不已——這次他竟然不是來討葯的,而是告訴我,他已經找到門路,可以弄到葯了。

聽他這樣說,我不僅沒能鬆口氣,反倒擔憂了起來:「老大爺,你是找誰弄的葯吶?來路清不清楚吶?現在世道亂得很,你別被人騙了啊!」

「沒事兒姑娘,你放心,老頭子心裡有數。」

我再要問些具體的,他卻支支吾吾,不肯多說了。

我猶豫了下,還是忍不住勸道:「老大爺,你聽我講,大娘這病本來就治不好了,你看她現在也活得難受,要是實在找不到門路,我覺得……還不如就這樣了,你們也別折騰了,最後這段時間就讓大娘過安生一點,別到處奔波了。」

老人那邊沉默了好幾分鐘才回答我:「姑娘,我曉得你是好心。之前我本來也是想不治算了,老婆子先死呢,我還可以給她打整身後事;要是以後我先死了,她一個人咋個弄?唉,但是看她天天恁個惱火,我這心裡頭還是難受吶。」

末了,他鄭重地對我道了謝:「姑娘,這段時間我們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吶,等老婆子吃了葯好些,我們再去好生謝謝你。」

說完,掛斷了電話。


可我終究是沒等到他們的到來。

6月的某天,我正開著項目啟動會,手機鈴聲卻驀然響起,引來眾人注目。我抱歉地乾笑兩聲,低頭拿出手機一看——是那個老頭。

想了想,我跟負責人打了個招呼,便佝著腰出了會議室。下滑屏幕接聽後,我將手機靠近耳朵,輕輕「喂」了一聲——可半晌都沒聽到回答。

應該是老人機的聽筒又出故障了——我這樣想著,正打算掛了重新撥過去,一陣壓抑的哭聲卻隱隱傳了過來。

我的心登時就沉了下去。

其實,當老人告訴我他找到「門路」的時候,我已經心存疑慮了,但又覺得到底是別人的事,也不想過多置喙,便沒有繼續深究。

後來老人才跟我提了一嘴,說在那次跟我打電話之前,剛從一個小夥子手裡買到了S7的「原料葯」。

所謂「原料葯」,就是直接將藥物的有效成分拿出來販賣的葯。如果說仿製葯還算得上是官方默許購買的假藥的話,那麼原料葯就完全是被醫生們全盤否定的「爛葯」——任何一種藥物在被製成成品之前,都要經過一系列複雜工藝處理。即使已經得到了葯的有效成分,也還得將其提純、加入藥品輔料,最後才製成膠囊或片劑。

在仿製葯大行其道的今天,原料葯也緊隨其後,在黑市上悄然發展壯大起來。黑市上的人哪裡會在乎藥品的安全性,原本需要完整產業鏈才能製成的藥品,他們卻直接跳過了一系列中間環節,自行將藥品有效成分灌注成膠囊,然後拿出來售賣。

在這之前,我已聽說過不少因為吃原料葯死亡的案例,現在得知大娘也因為吃原料葯撒手人寰,我心裡難受得緊。

冷靜下來後,我建議老大爺報警。可他告訴我,他根本記不住那個賣葯人的長相:交的是現金,黑市上的葯又沒有包裝,藥品上沒有任何可追蹤的線索,完全無從查證。

「算了,就當是讓她解脫了……死了好啊,死了好……」老人聲音空洞,像深冬的風。

再後來,老人的號碼我再沒撥通過。現在,每當我想到這件事時,總忍不住後悔。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部分保密細節已做出改動)

編輯:許智博

題圖:《我愛你》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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