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有幸年輕時在巴黎生活過,那麼你此後一生中不論去到哪裏她都與你同在,因爲巴黎是一席流動的盛宴。”這是海明威關於巴黎的名言。很可惜,我年輕時連上海都沒出過,遑論遠西的巴黎了;除非是像人們常說的,上海是所謂“東方的巴黎”。不論我去到哪裏,一生與我同在的,總是上海,而非巴黎。

  海明威

  然而,我還是去過了巴黎,在巴黎住過,雖然早已不再年輕。我在拉丁區找喫的,找來找去,找到了海明威,他也在那裏找喫的。在那些日子裏,他在巴黎怎麼也喫不飽,總是感到飢腸轆轆。“多走了路,加上天冷和寫作,總使我感到飢餓。”以致他晚年回憶早先的“巴漂”經歷,還用了“流動的盛宴”做書名,一看就知道是餓過的人寫的。那種怎麼也喫不飽的飢餓感,我在巴黎時雖不曾遇到,年輕時在上海卻是體驗過的。

  “我一直走過亨利四世公立中學,那古老的聖艾蒂安山教堂,颳着大風的先賢祠廣場,然後向右拐去躲避風雨,最後來到聖米歇爾林蔭大道背風的一邊,沿着大道繼續向前經過克呂尼老教堂和聖日耳曼林蔭大道,直走到聖米歇爾廣場上一家我熟悉的好咖啡館。”這是海明威剛到巴黎時常走的一段路,從他的住處到他喜歡的咖啡館(他路過亨利四世中學時,薩特正好在裏面讀書)。對於住在聖雅克街附近的我來說,這段海明威之路雖也常走,卻是以先賢祠廣場爲中心分兩段走的。

  一段往西,通往盧森堡花園一帶,兩條林蔭大道交匯處,是拉丁區的“上只角”,有各式各樣的好咖啡館,溫暖、潔淨而且友好,令人愜意,海明威喜歡在那兒寫作。尤其是在巴黎陰冷的冬天,好咖啡館外邊生着火盆,即便坐在平臺上也能取暖,要比他的工作室更加舒適,咖啡錢也不比取暖費更貴(他通常只要一杯奶咖,偶爾纔會要酒或食物)。爲了抵禦街上美食的誘惑,他選擇走沒有餐館的路線,讓我想起馬二先生遊西湖。他曾在昂貴的米肖餐廳外面看着喬伊斯一家子在裏面喫飯,就像馬二先生看着熱湯湯的燕窩海蔘一碗碗在跟前捧過去。他也會謊稱有人請他在外面喫午飯,然後去盧森堡花園散兩小時步,回家後向妻子描述午飯是多麼的豐盛。據說他甚至因爲餓得發慌,還抓過盧森堡花園裏的鴿子。盧森堡花園裏鴿子是真多,但我試過,鴿子們都機警得很,它們能靠近你,你卻沒法靠近它們。海明威大概又是在吹牛,但這個牛吹得讓人傷心。也是爲了打發午飯時間,他幾乎每天都上盧森堡美術館去看畫,看塞尚、馬奈、莫奈及其他印象派大師的畫(而我在那裏只看到過畢沙羅)。他發現飢餓時名畫看起來更美,也能更深刻地理解畫家的想法。他嚮往像塞尚繪畫那樣來寫作,試圖使自己的小說具有深度。如果盧森堡美術館關門了,他就去斯泰因家蹭喫喝,就在附近的花園街27號,有美妙的油畫、蛋糕和白蘭地。正是她對海明威說:“你們是迷惘的一代。”後來他讓這話見鬼去。

  一段往東,經過亨利四世中學與聖艾蒂安山教堂,來到狹窄而擁擠的笛卡爾街、穆費塔街,現在已是名副其實的美食街,有世界各地風味的小餐館。我想那兒就是“流動的盛宴”,當時卻幾乎沒有什麼餐館。笛卡爾街39號,是詩人魏爾倫在那裏去世的旅館,頂樓有一間海明威的工作室。每當他文思艱澀的時候,他就站在窗前,眺望巴黎的屋頂和煙囪。法國所有的好作家,波德萊爾、蘭波、薩特,好像都住過巴黎的頂樓,都眺望過屋頂和煙囪。但他一直想退掉它以節省開支。現在他的紀念牌和魏爾倫的一起,掛在底樓一家酒吧門旁的牆上,讓人感慨後之視今猶如今之視昔。再稍往東拐就是勒穆瓦納紅衣主教街,魏爾倫住過48號,喬伊斯住過71號,海明威則在74號三樓住過近兩年,與他首任妻子哈德莉·理查森。當時那是一個不能再窮的街區,他們租了個兩居室套間,用煤球取暖,沒有熱水也沒有室內盥洗設施,只有一隻消毒的便桶,但可以眺望到美麗的景色,而且房租便宜。貧賤夫妻百事哀,他們貧窮,卻有青春和愛,所以仍十分幸福,從未覺得自己窮。他的小說從那裏起步。現在當然又掛上了一塊紀念牌,寫着《流動的盛宴》裏的最末一句:“這就是我們年輕時代的巴黎,那時我們很貧窮,很快樂。”我路過那兒好幾次,總想停下來拍照。第一次沒拍成,因爲藍色大門前煞風景地停了輛汽車;第二次拍成了。

  我就這樣走過了一段海明威的“巴漂”之路,感受到“流動的盛宴”背後的心酸和憂傷。(邵毅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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