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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4月1日清晨,日本內閣官房長官菅義偉召開記者會宣佈新年號定爲“令和”。日本將從5月1日開始啓用“令和”年號。

日本天皇的年號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怎樣擬定?“令和”兩個漢字的擇取又爲何會如此糾結?這兩個漢字到底跟中國有沒有關係?

漢化產物

說到“年號”,我們最熟悉的還是中國古代王朝綿延兩千餘年、紛繁複雜的年號譜系,貞觀、開元、永樂、乾隆……很多年號大家都耳熟能詳。

其實,年號作爲紀年的一種手段,並非帝制時代的自然產物,從上古夏商周三代,到春秋戰國,再到秦代和漢初,都還沒有年號一說,直到西漢武帝時期

漢武帝建立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年號——“建元”,公元前140年即建元元年。此後,年號這一紀年系統就被歷代承襲下來,直到辛亥革命推翻帝制改用民國紀年爲止。

日本的天皇年號,可以說完全是日本學習中國的“人爲”產物。

日本的第一個年號,是“大化”。時值中國唐代開國治世——貞觀之治,日本國內改革派通過“乙巳之變”,清除反對改革的蘇我氏貴族,擁立孝德天皇上位,建立年號制度並在第二年(646年,大化二年)元月開始全面學習唐朝制度的改革,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大化改新”。日本年號的創立,可說是這場全面漢化改革的序幕。日本使用年號,也就從那時開始延續至今。(注:東北亞、東南亞中南半島多數地區都曾使用過年號紀年,如朝鮮半島、越南等,日本則是其中最爲典型的例子。)

圖爲乙巳之變暗殺權臣蘇我入鹿的繪畫

中日年號的共同特徵

同根同源的中日年號,有着相當多共同的特徵。開始時,年號的制定和廢除並無一定之規,並非一任君主只有一個年號,可以隨君主的意志隨時更換,其中多是因任期內“天降祥瑞”或者軍國重大事變而修改(當然,新帝即位一般都會更換年號)。

因大事或“祥瑞”而更改的年號名稱,一般都與相應事件緊密相關。如708年因有人在武藏國秩父郡(今日本埼玉縣黑谷)發現了銅塊獻給朝廷,改元“和銅”,“神龜”(724-729年)則是因白龜出現以爲吉祥而改元等等。

而其他的年號改變,往往名稱是出自經傳典籍,或者就是取一個吉祥美好的組詞。比如著名的“貞觀”,就是取自《易經·繫辭下》“天地之道,貞觀者也”;前朝隋文帝年號“開皇”,則是來源於道教靈寶派所稱的天地五劫之一,寓意新紀元;而像武則天所使用的“天授”“如意”“延載”等年號含義,更是不言自明。

日本同樣遵循這個規律,“貞觀”“貞元”等年號甚至出現中日“撞車”的情況。尤其是從平安時代(794-1192年)中期以後,日本幾乎所有的年號,都是出自中國古典。比如著名的“明治”,就是取自《易經·說卦傳》“聖人南面而聽天下,嚮明而治,蓋取諸此也”。

圖爲唐太宗李世民畫像,他在位時的“貞觀之治”衆所周知,其實日本清和天皇也使用過“貞觀”這個年號,巧合的是也形成了一個比較清明的“貞觀之治”

從最初的“大化”,到目前的“平成”,日本共使用過247個年號。時至今日,日本是唯一仍在使用年號的國家。

在這247個年號中,有11個年號直接搬用了中國使用過的年號(均爲中國年號使用在前,日本使用在後)。

大同平安時代平城天皇年號(與中國南朝梁武帝蕭衍年號相同)

貞觀平安時代清和天皇年號(與中國唐太宗李世民年號相同)

乾元鎌倉時代後二條天皇年號(與中國唐肅宗李亨年號相同)

建武鎌倉時代後醍醐天皇年號(與中國東漢光武帝劉秀年號相同)

永和南北朝時代北朝後圓融天皇年號(與中國東漢順帝、東晉穆帝年號相同)

至德南北朝時代南朝長慶天皇年號(與中國唐朝肅宗年號相同)

明德南北朝時代後小松天皇年號(與中國五代十國時期後蜀高祖孟知祥年號相同)

弘治室町時代正親町天皇年號(與中國明孝宗年號相同)

元和江戶時代後水尾天皇年號(與中國東漢章帝和唐憲宗年號相同)

正德江戶時代東山天皇年號(與中國明武宗年號相同)

寶曆江戶時代桃園天皇年號(與中國唐敬宗年號相同)

年號更迭,爲何引起巨大關注?

這次的年號更迭,在日本國內外都引起了很高的關注,而對於日本本國人來說,這就像是在日常的生活中突然拋來一個意想不到的難題。

依照前面所說,年號這東西更迭頻繁,幾乎就是君主隨心爲之。那麼是什麼因素導致日本普通民衆對更換年號這般陌生呢?這次更換年號,又爲何會引起廣泛關注?

圖爲1989年1月日本民衆街頭圍觀刊登“新年號”的報紙號外 圖源:NHK

這要從日本年號制度的變革說起。

從標誌日本近代化的“明治時期”開始,日本的年號制度發生了一個明顯轉變:每個天皇只有一個年號,天皇更替纔會改變年號。

就在明治維新之際,朝廷1868年10月23日頒佈關於規定今後年號“一代一號(一世一元)”的政令。1889年制定的舊皇室典範第12條又規定“即位後,立年號,一代之內不再更改,遵從明治元年之定製”。

圖爲明治天皇,名睦仁

由此稱呼日本天皇也可以用其年號,比如現任的日本天皇,既可用其名稱“明仁天皇”,也可用其年號稱爲“平成天皇”。

這種制度是不是看起來有點眼熟?沒錯,在中國帝制晚期的明清兩朝,實行的就是這樣的年號制度,我們熟知的永樂皇帝、康熙皇帝等,說的都是年號。這種一代君主使用一個年號的制度,叫做“一世一元制”。一般認爲,日本的“一世一元制”是引自同時期的中國清朝。(注:這一說法尚存爭議,也有觀點認爲這是年號本身發展邏輯的必然結果,讖緯之學衰落、“一世一元制”清晰方便等。)

這就成爲一個很有趣的現象,日本“全盤西化”的“明治維新”當中,卻有這樣“明清式”的變革內容。明治以來,日本一直延續這一制度,共歷經明治、大正、昭和、平成四個年號。這四個年號,時間跨度長達150多年。

昭和天皇

而日本國內對此事的關注,更是因爲年號的改變與普通人的生活息息相關。平成30餘年時間內,正是科技與信息化飛速發展的時代,現代人的日常事務之繁雜、手中的設備之豐富,遠非此前可比,因此同樣是改變年號,對今天日本人的影響更加顯著。

日本政府和地方自治團體所用的公文,基本上都是年號紀年;普通民衆在填寫政府機關的資料時,也經常使用年號。日本居民卡,身份證,保險卡,駕駛證等個人證件上的生日年份,全部是用年號紀年,駕駛證上的有效日期也是用年號表示。日本使用的硬幣、電車車票、銀行存摺,乃至食品的保質期,也是以年號標記。印刷日曆、電腦、手機上的日期顯示等問題更不必說……

圖爲當前日本駕駛證模板,採用年號紀年,年號改變將帶來明顯影響

這樣與國民日常生活切身關聯的變更,不引起關注是不可能的事情。

兩個漢字,竟如此難選

然而,變更年號這件事,最難的還是這兩個漢字的擇取。

日本年號的擬定,是否有一定之規呢?

明治時期,1909年頒佈了登極令,規定修改年號的方法是“天皇即位後立刻改年號。諮詢樞密顧問後,敕定年號”,並規定“以詔書”形式公佈年號。按照這一規定,年號原則上由天皇本人確定並昭告全國。

不過如此確認下來的日本的年號制度及擬定程序,在後來遭遇到一次重大的危機,那就是二戰的戰敗。

圖爲1945年8月15日,日本裕仁天皇通過廣播宣讀《終戰詔書》,宣佈日本無條件投降

戰敗後的日本,天皇從“神位”跌落,《帝國憲法》及其框架下的舊皇室規範都被廢除,新憲法下的皇室規範則沒有關於年號的規定。戰後初期,也出現了針對天皇制本身的質疑以及昭和天皇退位論,當時就有人提出應該廢除年號。1950年,日本學術會議也向內閣總理大臣和衆參兩院議長提出了“廢除年號,採用西曆”的建議。該建議稱“年號是不合理的”“沒有任何科學意義”,同時也沒有法律依據,而且由於年號與天皇主權具有表裏一體的關係,所以有悖於民主主義。當年,參議院文部委員會審議了年號廢除法案。

圖爲日本學術會議提出的“廢除年號,採用西曆”建議局部

但在執政的自民黨主導下,20世紀70年代後期日本重新爲年號制度賦予法律依據,在1979年先後制定了“年號法”(6月)和“年號選定程序(要點)”(10月)。

年號法的內容非常簡單:1.年號通過政令加以確定。2.年號僅在發生皇位繼承情況時變更。

它也被稱爲日本“最短的法律”

圖爲年號法 圖源:日本國立公文書館電子檔案

而當年10月23日製定的年號選定程序,除了規範年號的確定過程,將選擇年號的權限從天皇收歸內閣,任何一環節都不再體現天皇的意志外,更明確了候選年號名稱的“硬性標準”:

1.要具有符合國民理想的美好意義

2.應爲兩個漢字

3.應易於書寫

4.應朗朗上口

5.不應是過去的年號或作爲諡號用過的名稱

6.不應是日常通俗詞彙

圖爲年號選定程序 圖源:日本國立公文書館電子檔案

這項1979年做出的“新規定”,基本繼承了日本歷史上年號選定的傳統,但對於這兩個漢字是否一定要出自漢典卻沒有規定。縱觀日本截至目前的所有年號,能確定典故的基本全部來自中國古代典籍,而從沒有出自過日本本土古典。據日本《讀賣新聞》稱,日本歷史上的247個年號,共出自77部中國古代文獻,其中半數以上是唐代以前的作品。

而針對這次的年號改變,據日媒報道,在安倍晉三等保守派人士的支持下,日本方面在考慮“破天荒”地從本土古典中擬定新年號。

嘗試“脫中”,網友發現端倪

對於原本沒有文字的日本,漢字剛剛傳入時,主要被用來標記讀音。比如日本最古老的和歌集《萬葉集》中有名的萬葉假名雖然是漢字,但僅是用來表示日語發音的表音文字,漢字本身並無任何意義。這就不符合“年號選定程序”中必須“有意義”這一要求。

圖爲萬葉假名對照表,這些漢字都不代表任何實際含義,只是用於標音

而後來日本漢文水平提高後的古典著作,又有大量內容本就是摘錄自中國古籍。日本共同社就引述日本古籍研究者的話報道稱,“日本古籍中也有許多由‘漢文’(古漢語)寫成的作品,究其根源都來自中國古籍。越是有格調的語言,這樣的傾向越強。

圖爲1926年12月25日《東京日日新聞》號外,由於按照法定程序新年號確定前會提供若干候選,日媒有時爲搶先發布新年號會搞出“大烏龍”,當年這一報道就是誤報新任裕仁天皇的年號爲“光文”,而最終選定的年號爲“昭和”

比如“明治”取自《易經》“聖人南面而聽天下,響明之治”;“平成”取自《書經》“地平天成”,意爲“在國內外和天地間獲得和平”。

即便是今天公佈的“令和”,雖然日本媒體方面一再強調,“令和”出自本國經典《萬葉集》(引用的詩句爲“初春令月,氣淑風和”),和中國不再有關聯。但詩句呈現出來的這種風雅做派,頗有些《蘭亭集序》年代的影子。

於時,初春令月,氣淑風和;梅披鏡前之粉,蘭薰佩後之香。加以曙嶺移雲,鬆掛羅而傾蓋;夕岫結霧,鳥封谷而迷林。庭舞新蝶,空歸故雁。於是蓋天坐地,促膝飛觴。忘言一室之裏,開衿煙霞之外。淡然自放,快然自足。若非翰宛,何以攄情?詩紀落梅之篇,古今夫何異矣!宜賦園梅,聊成短詠。”

更爲重要的是,中國網友還在中國古詩詞中發現了“端倪”:早在中國東漢時期,張衡就曾寫過“於是仲春令月,時和氣清”(《歸田賦》)。

歸田賦   

遊都邑以永久,無明略以佐時。徒臨川以羨魚,俟河清乎未期。感蔡子之慷慨,從唐生以決疑。諒天道之微昧,追漁父以同嬉。超埃塵以遐逝,與世事乎長辭。 於是仲春令月,時和氣清;原隰鬱茂,百草滋榮。王雎鼓翼,倉庚哀鳴;交頸頡頏,關關嚶嚶。於焉逍遙,聊以娛情。

爾乃龍吟方澤,虎嘯山丘。仰飛纖繳,俯釣長流。觸矢而斃,貪餌吞鉤。落雲間之逸禽,懸淵沉之鯊鰡。  

於時曜靈俄景,繼以望舒。極般遊之至樂,雖日夕而忘劬。感老氏之遺誡,將回駕乎蓬廬。彈五絃之妙指,詠周、孔之圖書。揮翰墨以奮藻,陳三皇之軌模。苟縱心於物外,安知榮辱之所如。

就連日本網友也注意到了這一點。

直呼:不僅是“令月”,就連“於時初春令月,氣淑風和”自身也出自張衡《歸田賦》中的“於是仲春令月,時和氣清”。另一名日本網友回覆說:“啊,完全就是這句,感覺出自張衡還是很好的。”

圖片來自參考消息

的確,面對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和中日傳承的歷史淵源,想要完全脫離浩如煙海的中華典籍,也真是有些爲難日本了……

資料來源:

人民網、環球網、觀察者網、澎湃新聞、軍武次位面、日本有事兒、日本新華僑報、參考消息

魯廟之器:《年號雜談》,中國國家歷史公衆號,2019年2月26日;

呂利:“日本新年號定了:令和”,青年維也納公衆號,2019年4月1日。

編 輯 | 劉 青 校 審 | 任姝哲 校 對 | 白瓊瑜

來 源 | 瞭望智庫、環球網、參考消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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