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財經》記者 宋瑋

文章轉載自《財經》新媒體,加入了兩段採訪手記,對個別字詞做了修改。

位於海南海口的海航集團總部大樓建造得極爲雄偉,側面形似一艘巨大的帆船。2018年7月4日,海航集團聯合創始人、董事長王健在法國公務考察時因意外跌落高牆去世,他的驟然離世讓這艘巨輪駛向了更深的迷霧之中。

陳峯和王健是海航集團雙寡頭治理結構的兩大重心,海航早期的主導者是陳峯,近幾年高速擴張和多元化的實際操盤者則是王健。王健去世後,已淡出日常管理2年多的海航董事局主席陳峯出任董事局董事長。四個月來,陳峯對內重組了集團董事會,對外持續減持資產,推進轉型發展——自今年初,海航已處置了近3000億人民幣的資產,主要涉及此前多元化的業務。

從全球超級大買家到大賣家,不過三年時間,海航大起大落。圍繞着這些風波和意外,海航集團董事長陳峯在11月14日接受了《財經》及另外兩家國內媒體的採訪。

去年此時陳峯曾接受《財經》專訪,當時他感慨,自己對世間事已覺索然無味,只希望儘早退休。

一年過去,物是人非。

《財經》獲悉,今年上半年海航將原來的七個產業集團合併爲四個,其後變爲“兩主兩輔”,近期更加聚焦於航空、物流兩大主業。這種結構大瘦身,實際上是把海航過去多年的多元化擴張基本全部推倒。

利用高槓桿舉債擴張的海航時代,隨着王健的去世已經畫上了句號。海航進入了新一輪調整週期。擴張—收縮—再擴張—再收縮,這樣的週期海航走過兩次。但時過境遷,即使風向和形勢再次變化,陳峯治下的海航,也難再現當日的繁華與喧囂。

因爲某些原因,提問和回答都有部分刪改。我想起了這兩年對陳峯的兩次訪談和關於海航的長文,文章2.5萬字,採訪時海航剛剛“登上世界之巔”,完稿時海航已走到了輝煌的尾巴。今天來看,裏面寫的人和事多數已經改變,內容也需重新審視,但文章中有一句話卻依然耐人尋味:

「海航是過去30年中國經濟奇蹟的縮影,是這個矛盾時代的產物。看懂了海航,就看懂了複雜的中國商業和獨特的中國企業家精神。」

陳峯辦公室一角

|起落

《財經》:距離上次採訪已過一年,這一年海航可謂天翻地覆,你曾說海航總能預知未來,你是否有預見到今時今日海航的境況?

陳峯:當然了,否則海航還能活到現在?

《財經》:海航這三年大起大落,內因和外因,哪一個是主因?

陳峯:這次危機的根本原因,是我們在走出去過程中對宏觀形勢判斷失誤,加之自身發展偏離主業,節奏把握不好、嚴重性估計不足,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內因是主因,我們自身修養不夠、慾望太大、速度過快、步伐不穩、偏離主業,把我本來退居二線的都給逼出來了。

《財經》:從創業至今,海航25年來經歷了多次危機,這次危機有何不同?

陳峯:航空業是一個風險大、收益薄的重投入行業。1997年非典、2003年亞洲金融危機、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海航發展中遇到很多波折,但總能化危爲機。只不過當時海航沒那麼大,外界並不關注。

這幾年海航被中國和世界的各種因素攪在裏頭。中國在強大,在影響世界格局,海航當了一次出頭鳥。

我們去年債務市場還了300多億,接着又1000億進去了。但各級政府知道,海航今天問題的性質是流動性困難。在我們遇到困難的時候,國家伸出了溫暖的手。他們像一個大人關注一個小孩,給我們關愛,給我們支持。

《財經》:海航巔峯時的七個產業集團已變成四個,如今變成“兩主兩輔”,接下來“兩輔”會合並還是賣掉?

陳峯:我們今年已經處理了快3000億資產,還會繼續加大處置力度。我們馬上會在北京產權交易所公佈第一批要處置資產的清單,大約十幾個。還會有第二批、第三批處置清單。我們的原則是——非主業業務剝離、非健康產業退出。聚焦航空運輸主業,非主業堅決不要了。

人就是慾望太大,我們要斷掉人的某些慾望。

我們資產處置時間估計比預計的要慢。國內外經濟形勢不好,有些簽完協議拿不出錢了。多好的樓,都賣不動。怎麼辦呢?我也不能降成蘿蔔白菜價,慢慢賣。

《財經》:這實際是把海航過去多年的擴張推倒重來。一切似乎回到了2015年之前。那到底什麼變了?什麼沒變?

陳峯:過去的過去了,不過換了一種形式。非主業的東西少了,但主業還是擴大了。這麼大的航空規模,在體量上也算是世界500強,也挺大個兒。我們要聚焦,做精、做強航空主業,這是進步,而不是回到過去。而且,我們經歷了這麼大的苦難化險爲夷,在哈佛商學院當案例都可以。

《財經》:一年時間從超級大買家變成超級大賣家,是一種怎樣的感受?

陳峯:有關集團去槓桿的指示,我們得心無旁騖的執行。當初買資產是一種需要,現在賣也是一種需要,企業生存的需要。

《財經》:有人評價,海航本質上是沒有戰略的,除非無限變大也是一種戰略。

陳峯:我們原來的戰略是以規模爲導向,大了以後再在資本市場慢慢做強,這有個步驟問題。只是現在大了以後你先承受不了,必須往回縮。世界總共有20多個大的行業,我們差不多就做了十個。這是不對的。

《財經》:做大、做強和做久之間,怎麼選,爲什麼?

陳峯:做精。至於做久,誰知道它能活多少年?你沒死你就命夠大了。

《財經》:在你的帶領下,海航還會繼續變大嗎?

陳峯:有可能,但前提是做精。

《財經》:海航千億債務有多少會在今年到期?

陳峯:我們的流動性在逐步恢復。我們現在59%負債率,等我們資產處置完,負債和資產規模都會減,我判斷負債率會降到50%以下。

《財經》:你認爲海航最危險的時候過去了嗎?

陳峯:正在逐步過去。一定會過去,一定可以過去,有中央國務院、海南省委政府的關懷和支持還過不去嗎?

|政商

《財經》:中央領導人多次倡導“親+清”的政企關係,你如何理解“親”、“清”

二字?

陳峯:親就是有困難支持你,給你親人般的支持;清就沒有權錢交易。

《財經》:有人評價,海航這三年大起大落,一是宏觀環境,一是政商關係。你如何評價海航的政商關係?

陳峯:我理解的政商關係就是“親、清”關係。政就是政府支持民營企業發展,商就是遵紀守法、按章辦事。海航發展過程中得到政府和社會各界的關懷和幫助,而海航跟黨走、把企業做好,這就是典型的“親”、“清”關係。

《財經》:經過這幾年,你對中國的營商環境是更樂觀還是更悲觀了?

陳峯:民營企業的成長過程,是一個野蠻生長、摸着石頭過河的過程,但怎麼可能一直那樣?環境有了巨大的變化,你能不變嗎?

面對這樣的變化,你還躺着享受、不學習,當然要淘汰。我這幾年每天給自己規定功課、每天毛筆手寫學習筆記。我就看領導人講話,其他我都不怎麼看。這些年我寫了280萬字,都可以申請吉尼斯記錄了。

海航發展壯大的歷程和屢次渡過難關,就是黨和國家支持民營經濟發展的最生動案例。我們的輝煌因爲此,困難後得以再生也因爲此。中國的經濟制度決定了民營企業真在成長中遇到困難,會得到黨和國家的支持和幫助。我再一次深刻體會到了中國的制度優勢。

《財經》:海航、萬達、復星、安邦都曾被認爲是中國在全球的大買家,但四個企業四種結局,爲什麼?

陳峯:因果不一樣,海航的使命是造福於全社會。我們今年調整是因爲我們問題來得晚。

《財經》:你認爲什麼是符合中國、符合時代的企業家精神?

陳峯:改革、創新、勤儉奮鬥,能夠跟黨走的人。

《財經》:如果可以送一句話給民營企業家們,你會跟他們說什麼?

陳峯:好自爲之。

|終局

《財經》:王健的去世是一個意外嗎?

陳峯:當然是意外。他去世當天,我緊急飛去了法國,親眼看見,一個小坡上一個百年教堂,教堂外面那牆就十多米,牆那麼窄,下面全是石頭。他喜歡冒險,他又愛照相,當時發生意外,“砰”的掉下去了,就這麼簡單。

《財經》:最後一次和王健交流是什麼時候、聊了什麼?

陳峯:今年6月初我過生日,他當時在香港,給我送了兩件生日禮物。一個是他收藏了很久的犀牛角,他是屬牛的,他喜歡藝術品,我不一樣,我沒品位;還有一個禮物是一個大肚子蛇,紅色水晶工藝品,這個蛇的肚子特別大,我屬蛇。後來我想,估計他是想形容我很包容。

《財經》:當時他對你說了什麼?

陳峯:沒有,我沒見着他。我們原來很多交流,後來他老去香港,交流少了點。他愛喫,能喫這麼一大桌,覺得什麼都好喫,我呢什麼都不能喫,就喫點草(素食),所以我們倆就喫總喫不到一塊。

《財經》:你和王健共事30多年,假如早知道緣分只有30年,過去哪些大的事情可能會改變?

陳峯:我不知道,這一切都超過我的預期。我本來已經特清閒去做我該做的事,老不做少事,我65歲了。結果我又突然奔到第一線了,好傢伙,痛苦不堪。

《財經》:王健去世後,你對內做了一系列人事調整,包括把陳曉峯提拔進董事局,是在考慮接班人問題嗎?

陳峯:王總走的前一星期,是他把陳曉峯調整爲董事長助理,他都沒和我商量。陳超本來就在海航,這個調整也是之前就做的,和我都無關。

《財經》:你會重用什麼樣的人?

陳峯:愛海航、聽指揮、跟黨走、靠得住。

《財經》:王健曾有個杯子理論,企業是小杯子,如果小杯子出了問題,再怎麼調整,不過是把白水換成茶水,但如果把小杯子放在大杯子來考慮,問題就好解決。你如何評價這個理論?

陳峯:我只知道海航是一滴水,國家和社會是一個大海,這滴水放入大海之中,才永遠不會乾枯。海航25年能在商業上取得奇蹟,是因爲這個偉大的時代,在中國的奇蹟中,海航是一個改革開放大潮中的一朵浪花。沒有這個大背景,絕無可能。

《財經》:可否用一句簡單的話回答,海航是誰的?

陳峯:海航既是我們的也是公衆的,但歸根到底是公衆的。

我們六個創始人五年前把股權全部捐出,成立了海南慈航基金會。海航集團現在最大單一股東是海南慈航,我們六個人都簽了承諾書——活着可以享受權益,但死了不能留給後人也不能賣,都還給公衆。

《財經》:海航的終局會是什麼?

陳峯:做滿足人民美好生活而努力的“店小二”。別人都說今天是我們的失誤,但我覺得這是我們應該承受的。

《財經》:你想過出家嗎?

陳峯:我塵緣未了,銀行欠那麼多錢沒還吶。

《財經》:你這兩年是否有過絕望的時刻?

陳峯:我沒絕望,我對未來充滿希望。因爲我走的路是尋求生命和解脫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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