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雨村

很久很久以前，葫蘆廟裏的賈雨村，是追求上進、有着遠大理想的熱血青年。

當時他還很落魄，但面對甄士隱的接濟，仍舊能夠保持對於權勢和金錢的不卑不亢的態度。因爲進京趕考沒有盤纏，甄士隱派人送他五十兩白銀並兩套冬衣，他只是略謝一語，並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頗有一點讀書人的清高。而且，在收到銀子後沒幾天，他就不管“黃道黑道”地進京趕考去了。可見他是個不迷信的務實好青年。

此時的他“重義輕利”，脂硯齋贊他是“真英雄”。

雖然窮困潦倒，但他賈雨村並不絕望，因爲他是真正有實力的。他長相不俗，雖然《紅樓夢》中並沒有說他多帥，僅說他“敝巾舊服”“腰圓背厚，面闊耳方”“劍眉星眼”“直鼻權腮”。但是毫無疑問，他肯定是個大帥哥，不然嬌杏一個丫鬟也不會頻頻回頭甚至有意賙濟了。

他真正是有才的。在這個時期，他寫的詩中，無論是“玉在匱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還是“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都說明他並非甘心久居人下者，也怪不得甄士隱會對他另眼相待了。

賈雨村

這本來沒什麼，讀書人有點兒志向本來是應該讚賞的。英雄是真英雄，可是脂硯齋卻口口聲聲說他是“奸雄”，難免讓人納悶。

那是因爲等他考中了功名，經歷了官場的“洗禮”之後，當初那個正直向上的賈雨村已經不復存在了。

他不但對於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甄士隱之女見死不救，而且還爲了爲了讓門子不說出他的當日窘境將門子遠遠充發，又爲了加官進爵，將對他有知遇之恩的賈府出賣。

由此可見，在成爲官僚之後的賈雨村，早已喪失了爲人的基本原則——良知良能。賈雨村的所作所爲，和曹操殺呂伯奢一家的行爲有的一拼，所以脂硯齋評價其爲“奸雄”。

賈雨村

我們來看看賈雨村的升官之路。

最初，得到接濟的賈雨村，春風得意，一路順風順水，很快就會了進士，選入外班，又很快升了本府知府。可是緊接着就遭遇了職場“滑鐵盧”。

雖才幹優長，未免有些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員皆側目而視。【甲戌側批：此亦奸雄必有之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尋了個空隙，作成一本，參他“生情狡猾，擅纂禮儀，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結虎狼之屬，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甲戌側批：此亦奸雄必有之事。】等語。龍顏大怒，即批革職。該部文書一到，本府官員無不喜悅。那雨村心中雖十分慚恨，卻面 上全無一點怨色，仍是嘻笑自若。

雨村確實才華橫溢，且“初生牛犢不怕虎”，他以爲有才就可以爲所欲爲，可是難免被別人側目，被人鑽了空子，皇帝因此將革職。這個時候他才發現，才華對於官場不過是一塊墊腳石而已，“得魚忘筌”，再往上走，僅有才華就不夠用了。

憑心而論，我們確實無法證實最初的賈雨村是不是真大如那些官員所說，“生情狡猾，擅纂禮儀，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結虎狼之屬，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但官場又有誰不貪呢？無非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罷了。

可以肯定的是，他確實有兩把刷子，不然也不會遭人妒忌。

但他能夠“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心中慚恨而面上嬉笑自若，這點確實是奸雄本色。想當年，曹操也曾經面對董卓發現自己的刺殺之事時面不改色，因此才能逃過一劫。

被人莫名陰了一把還毫無還手之力，這滋味，深入骨髓！

不過，他賈雨村可不是吃素的。即便是賦閒中的光陰，也是在暗搓搓發力，尋求東山再起的機會。終於，尋到了鹽政林如海，正可謂“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賈雨村

藉着林如海這條快船，賈雨村再次完成了“鯉魚跳龍門”式的華麗的蛻變。

他賈雨村，被起復了！

他起復後遇到的第一個官司，就是薛蟠打死馮公子這樣的人命官司。

其實，最初聽說薛蟠打死馮公子的事情，賈雨村也曾“勃然大怒”，並且就要立馬發籤拿人。這說明他的良知良能還並未完全泯滅。可是，經過門子的提點，他知道了“護官符”的存在，知道了權勢的力量。

賈雨村

這股力量曾經讓他戰慄，他想起了被革職的那天，陰風怒號，虎嘯猿啼，那種窘迫，那種尷尬，那種冰冷的被扔在湖裏的感覺。不僅如此，這股力量還讓他飄然，因爲做官之後他發現，原來有權有勢是這麼有意思的事情，可以輕易左右一個人的生死榮辱，可以輕易顛倒黑白，翻雲覆雨，故而薛蟠之徒纔會肆無忌憚，橫行霸道。

他不想再回到過去，他要報復，他要飛黃騰達。幾番掙扎之後，他放棄了最初的良知，更忘記了恩人的教誨和自己發奮的初衷。

是的，是門子也是薛蟠啓發了他。面對權勢，人如螻蟻、如秋葉，沒有辦法不屈服；如果不屈服，可以打到他屈服。

他賈雨村曾經是權勢的叛徒，如今則心安理得地成爲了權勢的走狗。

賈雨村

從此，他就像《高老頭》中的拉斯蒂涅一樣，“你越沒心肝，你越高升得快，你得毫不留情地打擊人家，叫人家怕你，只能把男男女女當作驛馬，把它們騎得筋疲力盡，到了站上丟下來；這樣你就能到達慾望的最高峯。”這個時候他才發現，人只要放棄了良知，原來可以青雲直上，活得這麼痛快。

所以，後面賈府被賈雨村恩將仇報，那簡直是順理成章、順水推舟的事情。

但是，做人也不能太過分，太刻薄寡恩，“人至察則無徒”，像商鞅一樣——作法自斃，賈雨村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會栽在曾經在自己手下提點自己的門子手裏。

門子

但是仔細想來，倒也不無道理。誰又不曾是在嗆水之後，才學會了游泳？

出來混，總要還的。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與黑暗和解，出賣的是靈魂。你賈雨村能賣，他門子也可以。

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

官場是一個明碼標價的靈魂售販市場。

甄士隱真的對他不夠好嗎？賈府真的對他不夠好嗎？

這些，他比誰都清楚。

回不去了。想要在渾水裏面摸魚，就必須要不怕髒，不怕黑。

賈雨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