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0年太平天國攻破清軍江南大營,兩江總督何桂清敗逃上海,江南大營統帥和春斃命滸墅關,清廷在東南頓時陷入了被動飄搖的局面。

誰能扭轉不利,挽回敗局?

這是個不是問題的問題。

之所以說這不是個問題,只因湘軍統帥曾國藩近在咫尺,只要咸豐下一道上諭,一直有實無名的曾國藩必定會摩拳擦掌地擔起此等大任;之所以說這又是個問題,原因還在曾國藩那裡,咸豐對曾國藩始終心存戒備,不到萬不得已,皇帝老兒是不願打破這種含蓄的制約,給曾國藩一個督撫實缺的。

但眼下的東南局面似乎已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加之又有朝中權臣肅順的支持,雖不情願,但咸豐最終還是將兩江總督這一至關重要的實缺放給了曾國藩。

無論官場還是職場,高位向來是一個很檢驗人的東西,庸人坐上去露底褲,高人坐上去顯格局。從這個角度講,咸豐的氣局的確小了些,一味地怕曾國藩在實缺之下會積攢出振臂一呼的實力,殊不知,先讓他干出格局,再扼住他的格局才是真正的馭下王道。

咱們今天要講的這一段正是這樣的官場博弈。一方面,曾國藩為了下出自己的大棋局,那是一點不客氣,該雄才大略的時候雄才大略,該權謀厚黑的時候權謀厚黑;另一方面,朝廷(主要是後來的慈禧)還不能攔著,畢竟曾國藩這大棋局最終是為清廷下的,但頻頻讓手的背後並不代表慈禧沒有後手。

讓咱們從曾國藩的一系列謀劃說起。

自正式接到署理兩江總督的上諭後,曾國藩謀划了兩件大事,一件關係戰略,一件關係人事。

客觀地說,謀定攻滅太平天國的整體戰略,而且還是在推翻朝廷此前戰略的基礎上,這不僅體現了曾國藩的膽識擔當,更彰顯了他無與倫比的大局觀。曾國藩認為,朝廷此前執行的從浙江入手,進而通過蘇、常包圍江寧的東進戰略是完全錯誤的,必須改由西面進攻的戰略。具體講,即是從長江上游,先攻佔安徽的安慶以及池州,由此打開江寧的門戶後,再合圍攻滅太平天國的都城江寧。

以下否上的戰略之爭,一切花招都顯得多餘,直接向老闆亮明觀點以及態度就行了,認可我就得認可我的戰略,否則你另請高明。在當時,曾國藩基本就是這麼乾的,借著向朝廷上謝恩折的契機,他用雄辯之辭言明了西進攻皖的制勝之策。

結果,曾國藩如願以償。

獲得戰略布局的全權資格後,曾國藩隨即開始謀劃第二件大事,他想把江西、江蘇、安徽以及浙江四省的巡撫都換成自己人,至少是對自己有利的人。和定戰略比起來,這事就算是深入官場腹地了,於是真正的博弈也就開始了。

在這一系列官場博弈中,浙江巡撫誰上誰下,曾國藩怎麼落子,朝廷又會怎麼接招無疑是最精彩的,咱們不妨單挑出來說一說。

在上一篇講曾國藩「盛時常作衰時想,上場當念下場時」的人生大智時,咱們提到過當時杭州所面臨的危急情況。太平軍為破清軍江南大營,玩圍魏救趙,於是杭州遭到了李秀成部的猛攻。然而就在江南大營派兵馳援杭州的時候,時任兩江總督何桂清和手下心腹王有齡卻暗地搞起了打擊異己的小陰謀,王有齡出面拖住了援軍,最終導致杭州城破,時任浙江巡撫羅遵殿自殺身亡。

天下是朝廷的,但封疆之位終歸是地方大吏的。間接搞死浙江巡撫後,王有齡以積極進取取代此前的陰謀算計,李秀成揮師北上猛攻江南大營後,王有齡順勢就成了收復杭州的有功之臣。

由此一來,浙江巡撫就成了王有齡的囊中之物。

王有齡這個人本質上並不壞,也頗有些才幹,但他的才幹只適合天下天平時搞一城一地的治理,論亂世抗敵救局,他的功力火候則明顯差了許多。從這個角度講,王有齡費盡心機地將浙江巡撫一職搞到手,可轉眼再一看,亂世中的封疆大位不過是一塊要命的燙手山芋。

1861年,在東南尚未勢弱的太平軍果然捲土重來,並且將杭州城又一次圍了個水泄不通。

王有齡能怎麼辦?

只能一邊誓死抵抗,一邊向並不待見自己的曾國藩求援。

客觀地講,此時的曾國藩是有救援能力的,左宗棠的五千楚軍剛剛編練完成,正是可以一展身手的時候。換是自己人被圍,曾國藩肯定就去救了,但王有齡是異己,這就另當別論了。

怎麼一個另當別論呢?就在王有齡苦苦哀求的時候,曾國藩看到的卻是一招按兵不動、倚敵自重的好棋,他要藉此把左宗棠送上浙江巡撫的大位。

左宗棠雖算不上曾國藩的嫡繫心腹,但號稱今亮的左宗棠太雄才大略了,加之終歸算是湘軍圈子裡的人,從東南整盤棋局上看,讓左宗棠去經營浙江顯然更有利於曾國藩的步步為贏。

博弈就這麼上演了。

自得知杭州危急後,朝廷也是一再催曾國藩發兵救援。曾國藩呢,明面上絕無推脫拒絕之意,他告訴朝廷,眼下要救援杭州,只有依仗左宗棠,但讓左宗棠去最好先把名正言順的問題解決了,否則難以服眾,影響救援成敗。

怎樣才算名正言順呢?

最好由左宗棠接任浙江巡撫。

倚敵自重在此時顯得很含蓄,但你不就範,我就落井下石的意味也很重。不過話又說回來,手下實力派玩這一手,有段位的老闆們一般不會生氣犯難,眼下的承諾不過是一張空頭支票,最終能不能兌現,兌現多少,這中間的花活多了去了,況且清廷在任用督撫時還一直有先暫理,後實授的慣例,所以朝廷最終在這個節骨眼上沒和曾國藩計較,簡單說就是一切按你曾國藩的意思來。

但讓曾國藩上手落子的背後,朝廷其實一直在審視琢磨著左宗棠這枚棋子。高明的老闆看棋盤上的每枚棋子,不僅要看成色,更要看底色,成色關係具體的輸贏,底色則關係棋局最終的走向。歷史上這樣的事很多,棋盤上看似是黑子一步步地吃掉了白子,可贏棋之人還沒來得及高興,卻猛地發現自己的關鍵黑子不知何時變了色,此前的廝殺贏局轉眼就成了一盤旗鼓相當的博弈新局。

毫無疑問,慈禧就是玩變子博弈的高手,這是後話,咱們還是回到當時。

按理說,名義上已是浙江巡撫的左宗棠這下可以率軍救援杭州了吧,這麼想那就太不懂得什麼是官場了。

曾國藩拉住左宗棠說,你現在還不能去。

左宗棠問,為何?莫非舉薦我你後悔了?

曾國藩說,你看,這時候你要去了,結果無非兩個,要麼贏,要麼輸。你贏了,現在的浙江巡撫王有齡也就贏了,你有功,他亦有功,但他主你客,他實你虛,如此一來,你上位浙江巡撫的梯子就算讓人家抽走了;你輸了,那就更簡單了,巡撫的台都塌了,你還有什麼資格去上這個位,登這個台。

說的白點,好事絕不能跟還沒下台的前任分享,壞事則必須讓他一個人兜完。

官場是個什麼地方?最講實際,最不講信譽,最講平衡,最不講道理的地方。不審時度勢,成功很可能平衡死你,失敗很可能徹底埋了你,所以說官場中的聰明人很多時候一定是態度積極的旁觀者。

不觀到非己莫屬的現實,絕沒有實際行動。

經曾國藩這麼一點撥,左宗棠明白了。畢竟四十好幾的人了,沒辦法,為了接下來能施展出自己的一身雄才,左宗棠很罕見地跟曾國藩玩了一把腹黑、虛偽。

任你王有齡如何哭爹喊娘地求救,曾國藩、左宗棠硬是按兵不動。

朝廷來追問,可借口託辭從來都是為聰明人準備的。

就這樣,1861年12月29日,孤立無援的杭州城毫無懸念地被太平軍攻破了,王有齡自殺身亡。

見浙江巡撫非己莫屬的局面已成,左宗棠再無半點延誤,立即率楚軍殺進了浙江。

見左宗棠開始賣力,朝廷也不作他想,跟著正式補授左宗棠為浙江巡撫,督辦浙江軍務。

然而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慈禧的變子博弈悄悄地登場了。

必須承認,慈禧在看人的格局、拿捏人的境界上絕對是廟堂頂尖人物。格局小的人用人往往關心此人從哪裡來,格局大的人用人往往更關心此人能到哪裡去,一個看的是過往,一個著眼的是未來。

看過去,往往只能用到一個人的本事;看未來,往往才能用到這個人的秉性。

在慈禧看來,經過兩年的征戰,楚軍所向披靡,左宗棠的能力已不容置疑。但更關鍵的是,慈禧看清了左宗棠的秉性,這是個孤傲,不容人,不甘久居人下的大才。這種人從來是只認舞台的大小,絕不會受困於那些出身的,淵源的瓶瓶罐罐。

簡而言之,左宗棠雖然算是曾國藩提攜起來的,但在他的雄心壯志下,曾國藩根本不值一提。

而且此人身上還沒有偽君子的儒銹。

這不就是變子博弈中最理想的關鍵棋子嗎!

千萬不要認為慈禧隨後對左宗棠的提拔沒什麼大不了的,沒有大的魄力,沒有精深的博弈境界,絕對做不出來。

1863年,也就是將左宗棠任命為浙江巡撫剛剛過了一年多一點時間,慈禧頒下上諭,左宗棠晉陞閩浙總督,兼浙江巡撫。

曾國藩從出山到攀上兩江總督,艱苦奮鬥八年,最終才勉強如願。而左宗棠呢,從單幹編練楚軍到幹上閩浙總督,僅僅三年多點。

這後起的速度實在是驚人!

當然,這裡有博弈紅利的因素在,但享受這博弈紅利的往往也只能是左宗棠這樣的人。從左宗棠身上,咱們能看到,棋局很大的時候,心正,志壯,有能力的次座之人往往有強勢崛起的那一天。

還是曾國藩的核心智囊,那個預言清廷五十年必亡的趙烈文看的透徹,他告訴曾國藩,大力提拔左宗棠就是前朝推恩之計的翻版——

對陣太平天國的棋局看似是要贏了,但牽制你曾國藩的棋局才剛剛開始。

而且連棋盤、棋子都沒換。

好一個不動聲色,風雲變幻的變子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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