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的心臟冷卻之前

  文丨毛尖

  2015年,瑞典貢獻過一部很不錯的電影,《一個叫歐維的男人決定去死》。歐維是個固執刻板的老頭,妻子死後,生活的慾望泯滅,他準備自殺。可是每次上吊,都有生活闖入,慢慢的,意外而來的生活逐漸擦亮了他,終於,一個喪老頭變成了一個不僅能守護社區也能守護嬰孩的天使長。

  歐維的故事,以當代方式詮釋了羅曼羅蘭的“英雄主義”: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後,依然熱愛生活。

  說起來,羅曼羅蘭的英雄主義,無論是在十九世紀還是二十世紀,都很好理解,也很能被分享,因爲那時候大家都還願意成爲生活的鬥士,願意在生活的黑暗和光芒之間貢獻自己的廝殺,用雨果的話說,如此,我們纔算來過這令人百般眷戀又萬般無奈的世界。但是,所有這些勇氣和願望,在二十一世紀,遭遇前所未有的退潮,好像就那麼幾年,我們從“小確幸”退到“低慾望”退到“喪”又退到“佛系”,一日三餐結婚離婚都隨便都可以,好人好事壞人壞事都無所謂都關我屁事。《約翰·克利斯朵夫》裏,羅曼羅蘭痛心那些“在二三十歲就死去”的人,那些在餘生中,“在模仿自己中度過,日復一日,更機械,更裝腔作勢地重複他們在有生之年的所作所爲,所思所想,所愛所恨”,羅曼羅蘭要活到現在,看到現在的青年連二三十歲都懶得活,估計也寫不出《約翰·克利斯朵夫》。

  如此心靈怠惰的世紀,真的史無前例。想起一部叫《聽見天堂》(2006)的傳記電影。男孩米克在生命剛剛開始的時候,就被走火的來複槍弄瞎了雙眼。父母把他帶到盲校希望他能學點生存技能,但是絕望的米克沒有任何動力去學習,他把盲文課本學習工具都掃到地下,這個世界已經與我無關。然後有一天,盲校唐老師三言兩語重啓了他的天堂:音樂家在彈奏時,他們會把眼睛閉上,爲什麼?這樣可以感受更強烈的音樂,音符會蛻變,變的更有力量,音樂彷彿變成具體的觸覺。你有五個感官,爲什麼只用一個?

  《聽見天堂》中的男孩米克

  生命千瘡百孔,不要再加深它的遺憾。米克重新感受生命。藍色,就像騎腳踏車時風吹在臉上的感覺。棕色就是粗糙的樹幹。紅色是燃燒的火焰。米克的人生曾經像一張被揉皺的廢紙一樣沒有一點可能性,終於,內心深處的慾望推着他重新擁抱了生命,在我的心臟冷卻之前,我不會放棄你。米克後來成爲世界影壇最重要的聲音大師。

  《37度2》及《新橋戀人》電影海報

  不能放棄。寧願瘋狂,也好過冷漠。《37度2》(1986)是我們大學二年級時在沒有字幕不懂法文狀態下看的一部錄像帶電影,不過當時大家也都覺得看懂了。電影表現了一種高慾望的生命狀態。霹靂狂熱的貝蒂和安於現狀的寫作者佐爾格相遇,貝蒂幫佐爾格打字,幫他找出版商,同時他們不捨晝夜地做愛,在燃燒自己的過程中,貝蒂慢慢變得瘋狂,在持續的37度2生命低燒裏變得歇斯底里。佐爾格最後選擇結束了她的生命,但他們的愛情,即便是在貝蒂身心完全走樣的情況下,也一點沒有走樣,因爲,貝蒂帶佐爾格眺望過最飽滿的人生。這部電影和《新橋戀人》(1991)一起,成爲八九十年代的青春聖經。《37度2》解釋了,“愛你,就讓你走”;《新橋戀人》解釋,“愛你,就不讓你走”,聽上去路徑相反的目標,但邏輯是一樣的,那就是,我們活着,就用自己的肉身向生命付費。

  “我們要去大西洋,讓巴黎在身後腐爛吧!”這是《新橋戀人》最終一路煙花的告別,只有接受過這樣豪情又絕望的洗禮,我們才能理解《麥克白》理解《理查三世》,再一路從莎士比亞去理解黑幫電影黑色電影,理解警匪片然後理解自己。紅色經典不能打開我們生命慾望的年代,就讓黑色經典出手。爲什麼莎劇裏的壞人,黑幫電影黑色電影中的壞人,久久地盤桓在我們心中?因爲,在他們深淵的核心,是我們久違的,陌生的,渴望過的激情,被命運懲罰的壞蛋,在文本的意義上,從來沒有被莎士比亞懲罰。即便像《失樂園》中的撒旦,雖然被彌爾頓一步步貶爲蛇,但他始終是史詩中最活躍的力量,是唯一可以匹敵亞當的躁動靈魂。

  這是生的原欲,雖然它是黑色的,但是奔騰在其中的力氣卻也能直接批判得過且過的當代。一個低慾望低能量的社會,就會淪爲行屍走肉的安靜世界,就像《超脫》(2011)表現的那樣。

  電影《超脫》海報

  《超脫》是一部很厲害很喪的電影,很多朋友都說,這是一部不能看的好電影,人人都有厭世的權利,人人都有厭世的能力,主演艾德里安布羅迪更是長了一張不需要理由就能厭世的臉,反正,電影從頭到尾確實都是厭世的,如電影題目顯示的那樣,Detachment。但是,最後,布羅迪回去找蘿莉雛妓,小姑娘遠遠看到他,一路狂奔,掛到他身上,那一幕令人淚奔,穿過生命的灰色長廊,依然能擁抱在一起,這是人間,“心都快凍僵了,應該讓它輕輕跳一跳,蹦蹦也好”。

  《超脫》電影結尾片段

  扶住搖搖欲墜的慾望,扶住它,在我們的心臟冷卻之前。

  ——本期微信轉自“保馬”公衆號

  ——本期微信編輯:孟小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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