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說四十而不惑,媽媽你都四十二了,不惑了嗎?不可能的。所以我覺得一定是孔子的時代,值得困惑的事比較少。”

“媽媽,英文課上說到gang, 你知道gang嗎?我找不到準確的中文詞兒。”

清早林希照例在去公司前送女兒去校車站。上海華山路修路,挖得好像炸翻的戰壕,三條道並一條道,所有車龜速前進,每一隻紅燈都吃到。

眼看着分針一點點滑過,她的背上起了密密一層細汗。突然聽到車後座傳來這麼個沒頭沒腦的問題,隨口答道:“混混,幫派”。

“對,而且是很壞的那種。Mr. Arnold讓我們千萬不要嘗試,可我覺得起碼應該給那個孩子試一試的權力。”

“不是什麼都能試的,有些事的後果你是無法承擔的。” 林希的聲調擡高了一點。

“年輕的時候不試什麼時候試呢?我年輕,我任性,我怕啥!”

對於這個青春期叛逆少女,林希知道針鋒相對的說教效果最差。萬一誤了校車就得自己開一個小時送她去學校,再開一小時到公司,早上的會就徹底耽誤了。於是她只是嘆了口氣,說:“做你的媽,心好累的。”

“媽媽,我最近聽了首歌,歌詞很棒,那女孩說‘We can get married, have ten kids and teach them how to dream’。她的男朋友說‘Don’t you see the starlight, don’t you dream impossible’.”

“Wow! ” 林希笑了,突然好想回到17歲啊。這個紅燈好長,“嗯——”她伸了個懶腰,“我真的很需要休個假!” 這一週每天從公司回來都好像渾身的精力被抽乾了一樣,一大早居然就有種精疲力盡的感覺。

“媽媽你不能這樣,這樣離死就不遠了。”

給女兒一個“什麼鬼?”的表情,女兒繼續說:“真的,我很認真地想過,我覺得很多人最後死了,並不是他的身體機能維持不下去了,而是他不再有目標,看不到生活的意義了。你不能這樣,這樣就提前進入老年了。你看看我,我就不一樣,我放眼望去,是一望無際的delight!”

林希的心頭一鬆,這孩子學業壓力不輕,還好尚未壓住她的青春年少。微信上近幾年常看到十幾歲的孩子跳樓,有着一望無際歡欣的孩子,大概不必有此擔心吧。想了想,又忍不住添上一句:“不過你知道的哦,人生不可能一直這樣的,後來慢慢就會一件一件地加進來。”

“這我知道的,看看有沒有人是不會死的就知道了。”

在爭分奪秒地闖過數個閃爍的黃燈後,林希終於遠遠地看到校車站上平常一同等車的同學還在,鬆了口氣。女兒從後座跳起來“OK, we did it! High Five!” 然後姿態瀟灑地開門,翩然跳下車,林希望着她的背影,居然有點羨慕。

——————

她四十出頭,看起來也就三十來歲,除了眉心有兩條明顯的豎紋外,臉上沒什麼皺紋。她有個壞習慣,只要一凝神思考就會皺眉,而她一天中專注思索的時間又特別多。她常常自嘲“林希一思考,皺紋就深了”。開到公司還有差不多一小時,有一場硬仗等着自己,她要趁此機會理一理思路。

最近經常聽到周圍的人失業了,燕子的公司撤出了中國,於是全體員工下崗。Angela他們公司被收購了,作爲被收購方,慘遭裁員,美其名曰成本協同效應(cost synergy)。英語裏的很多詞彙真有意思,其實就是裁員減薪縮減開支,卻說得好像很有建設性。外資企業的寒冬要來了,他們都這樣說,專業投資人給出的建議也大多是對未來要保守謹慎預期。

微信朋友圈裏開始常常有中產失業輕生的消息,就在年初林希還收到過一則公司郵件,是SL事業部總裁突然離世的訃告,言辭閃爍,看起來不像是正常死亡,一打聽原來是在收到停職通知的當晚在辦公室自殺。

去年公司在全球範圍與D公司合併,爲了達到對董事會許諾的合併協同效應,合併後各部門開始陸續宣佈裁員名單。老闆Jerry約了她要談一談亞太地區的組織架構,她不知是什麼在等着她。想到這裏,腰疼得更厲害了。腰疼了總有一年,西醫說腰沒問題,中醫說這叫氣血兩虛,肝腎不足,可都沒有什麼解決方案。林希知道藥方,那就是“天天睡飽,無憂無慮”,可這太奢侈了。

他們這批人畢業於九十年代,中國經濟剛剛從歷史浩劫中甦醒,駛入了再次起飛的航道。外資企業大批進駐中國,來爭搶這塊經濟紅利的大蛋糕。那時的外企待遇優厚,工作環境好,前景開闊,自然成了大學畢業生的首選。

林希第一次踏進那座華美的辦公樓,就被一下鎮住了。當時的她並不知道會計師事務所是怎麼回事,更從沒聽說過稅務諮詢這種工作。她來報考僅僅是因爲她並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麼,而前幾屆最優秀的學長們都涌去了那個地方,她就覺得這是個不太會錯的標準答案。

入職後,她很快意識到財務報表和法律條文就是這份工作的全部,作爲一名文藝青年,她每天被埋在裏面,幾乎要窒息。這裏的競爭壓力很大,每十天對billable hours(可以向客戶收費的小時數)排名,張榜公佈。這裏的每一個人從小都習慣了自己在學校的紅榜上高居榜首,無人甘於人後,所有人都玩兒命地拼,做到天光放亮甚至是通宵更是家常便飯。

她意識到自己非常不喜歡這份工作後,又花了差不多一年才下定決心要轉行。當她拿到另一份可能會喜歡的工作邀約後,面對比目前低的薪水和未來漲幅更低的預期,她無法說服父母親,其實也無法徹底說服自己。她告訴自己寒門的孩子是沒有權利挑選自己喜歡的,埋頭去幹,先把錢賺了吧。

四年以後,美國總部發生了嚴重的經濟醜聞,中國區合夥人發來定心丸說中國地區穩固而壯大,不受總部影響。僅僅一週後,大家在某一天上午收到了宣佈公司全球解散的郵件。那一刻,所有人都在電腦屏幕前呆住了,時間彷彿定格,空氣彷彿凝固。

這一年她第一次跳槽,開始質疑歸屬感之類的鬼話。第二份工作是在全球最大的石油化工公司,外公拿出一隻老舊的煤油燈給她看上面的標記,很自豪地說外公年輕的時候,它就在上海灘赫赫有名了。然而她並沒有開心起來。公司裏的內部稅務諮詢好像更不適合她。財務是有明確對錯的,法律也是,她又是個黑白分明的人,可偏偏公司裏的很多部門合作以及決策不是非黑即白的,要堅持原則就可能會擋住他人的路。

老闆提醒她:“你是個聰明上進的孩子,可是要記住,我們離開了事務所換到公司的環境下,只是個支持部門,所以能支持要支持,不能支持也要想辦法支持。”她知道這是前人經驗,肺腑良言,於是努力改變自己的溝通方式,站在別人的立場更周全地考慮問題,但唯獨不願意改的是對於對錯的堅持。這樣就會辛苦,有時候不討好,有時候還得罪人。

朋友問她:“又沒人檢查,你要求那麼高幹嘛?” 她說:“因爲這是我手裏交出來的東西。” 朋友又說:“你這樣性價比好差的,你看那誰,什麼也不做,一味拍馬屁都連升三級了。你那麼辛苦,撈着什麼好兒了?” 她說:“明珠還是魚目不是由裝它們的盒子決定的。”

但,她最大的苦悶還是找不到工作的意義,銀行賬戶裏的數字在變大,她給父母親買了房子,建設了自己的小家,但那些並不能填補她內心越來越大的空虛。後來她的工資到達了行業的高位,她的工作也穩定在了目前的公司,然而,就這樣了嗎?她覺得自己的某個部分一直在慢慢枯萎。這個問題階段性地會回來找她,午夜夢迴再也無法安睡,罵自己兩句:“矯情個什麼,這不就是你自己選擇的嗎?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已經很夠幸運,還要怎樣呢?” 然而心中有一個空洞,她騙不過自己。

更多的時候,中年人的世界裏多的是一地雞毛,這些造成的不安,蓋過了內心的拷問。次貸危機剛過,貿易戰又打響了,她所在的美國公司彷彿一直都在其中苦苦掙扎;公司收購剛塵埃落定,又要合併了,合併剛完成,又拆分了,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弄得人人自危,政治鬥爭空前激烈;食品衛生,空氣污染令人恐慌;幼升小、小升初,硝煙四起,背水一戰;決定了讓孩子上私立學校,又碰上公民同招;決定了將來送孩子去美國讀書,又遇上川普上臺,各種限制中國留學生的小道消息滿天飛,移民中介興奮了,留學中介活躍了,闢謠的闢謠,炒作的炒作,一顆顆父母心快被烤焦了。

女兒問她:“不安年代,爲什麼不安呢?又沒打仗,又不革命,不安從何而來呢?” 望着她亮晶晶的眸子,閃閃發光的小臉兒,她只是吐出了一句:“到目前爲止,爸爸媽媽都替你擋掉了,所以你暫時感覺不到。”

說這話,她才驚覺,這中間又過去了十年。有一次女兒讓她解釋“如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她解釋完的次日,女兒的古詩賞析作業得了優。

——————

丈夫是她第一份工作的同事,也是聽說外資會計師事務所是窮人翻身的地方而選擇了那裏。結婚十多年,他們從零開始,齊心協力地撐起了這個家,其中的甘苦只有彼此心知肚明。託了經濟大勢的洪福,也憑着他的勤奮,他的事業發展比林希還更勝一籌。所以這幾年每到林希苦悶,他就勸她乾脆不要做了,去追求她的詩與遠方,他願意支持她。

林希不是不感激的,有時候即便你根本不會選,僅僅是知道有那麼一個選項在握,就能大大減輕心理壓力。林希如今已很清楚知道自己想做什麼了,也絕不是不想去做,在心裏她已多次放過“老子不幹了”這樣的狠話,也暢想過多次不做稅務之後的生活,但是她其實不敢任性,也捨不得放下。

林希給自己買了杯咖啡,好比上戰場前先要擦一擦槍。咖啡杯在她手中轉來轉去,她低頭想:萬一Jerry通知她被裁員,算不算也是一種成全?她苦笑着搖了搖頭。

Jerry在澳大利亞,他們難得見面,都是打電話。她提早五分鐘進入電話會議,安靜地等着Jerry上線。公司亞太地區總部在上海,Jerry因爲家庭原因不肯搬來,孤懸海外,所以總是不放心,既需要林希做事,又對她百般提防。既喜歡她聰明能幹,什麼困難的事都能搞定,又對同屬中層管理的她心存忌憚,生怕有朝一日被替代。所以多年以來,Jerry對她都是利用但絕不發展。如今山雨欲來,這次其他部門的裁員多涉及中層,他更是終日疑神疑鬼,林希知道他的心病,一直夾緊尾巴做人。

林希用一句“最近可好?”開場,電話那一頭稍一沉默,發出了一陣很不自然的笑聲。

“我今天跟你說的話都是絕對機密的,你不能跟別人講。公司情況真的不好了,你是這裏的資深員工,又做了那麼些年,我覺得我不能不提前給你透個風。像你這樣年輕能幹的專業人士,外面要搶你的公司肯定多的是,你趕緊外面看看,有好的機會就快點走吧。”

“啊?是怎麼不好了呢?”

“今年肯定要裁員的,以後公司也只會走下坡路。”

“上面已經對我們部門下達裁員指標了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陣後,Jerry不情不願地說:“目前還沒有。”

林希一愣,肚子裏罵一句“那你瞎說個什麼”。

“但是聽說可能把上海的亞太地區中心搬去成都。我知道你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讓你離開上海去成都工作,你不會願意的吧?” Jerry又說。

“啊?怎麼會這樣?我肯定不能去的,我先生的事業也在上海,家裏還有老人和孩子要照顧,我不能丟下不管的。”

“我也知道啊,你的家庭對你很重要的,所以先給你透個風,讓你早做準備咯!這可是絕對機密的,記住千萬不要去和別人討論。”

“可是那幫美國人大概不知道,中國的一線城市和二線城市完全不一樣的,特別不同的是人才儲備。上海可以請到的人,在成都未必找得到。比如我們稅務諮詢這一行,因爲比較特殊,在成都幾乎找不到人的。不是我不去的問題,在上海工作的人沒有人會去的。所以他們搬去成都不僅僅意味着失去我和我的整個團隊,而是他們根本無法在當地找到替代我們的人。我覺得要把這個情況向上反映一下,美國總部瞭解到這一點的話,即便要搬也不可能都搬去的。況且,上海在中國的經濟地位是哪座城市都替代不了的,我們公司怎麼捨得從上海徹底地撤出去?只要有隊伍留下,憑我剛纔說的這一點,我們稅務團隊就應該留下。”

“哎……我跟你說的是絕對機密,你不可以跟外面講,也不許去跟美國總部講。”

“哦,我知道了,但他們或許也會徵求我們的意見吧?”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Jerry又說:“還有,上面在說要去除官僚主義,所以不必要的彙報層級要精簡掉。像你們這樣幾個人的中國稅務團隊,按照這個精神就應該精簡,以後讓你的人都彙報給我,你就不要帶人了。不是我要這麼做哦,我只是告訴你這是目前上面的意向,未來可能的走勢。”

林希聽了,心中像被大錘悶砸了一下,她的團隊人數雖然不多,但都是她精挑細選的精兵良將,憑着她在業界的口碑和公司的聲譽招募來的。這些年,她細心地培養他們,耐心地教他們,之前公司因爲兼併收購而導致的數次人員變動,她拼盡全力護住了他們。如今雖然外部環境風雨飄搖,他們的小集體還是團結一心,欣欣向榮。Jerry呢,常年只關心一件事——他自己的烏紗帽。對工作,對團隊根本無心建設,只求自保。她的隊伍歸於他的麾下就離散了不遠了。想到這裏,林希很小心地問:“最近我們的總部有討論過此事嗎?”

“還沒有,但我覺得你要做好思想準備。”

“我們亞太稅務部一共也沒有多少人,我的團隊佔一半。我們雖然人少,但是區域稅務管理的中堅力量,不因爲人少而不重要。中國區是亞太區最重要的,如果上面要考慮變化,千萬要想好相關的風險,把隨之可帶來的利益與風險審慎權衡,再做決定。如果……”

“所以你反對上面的意見咯?” Jerry用嚴厲的口氣打斷了她,並將了她一軍。

林希吸了一口氣,想了想,慢慢地說“您是亞太區負責人,您有權對自己的組織架構做出決定,您想怎麼做都可以,但是如果您問我的話,這是我的意見和理性分析,雖然這點小意見也是微不足道的。”

“我現在並不想一下子改變組織架構,但是我想從今往後逐漸派你的人幹些中國稅以外的工作。”

“這不太可行啊,我們這裏本來就人少活多,最近還有一名員工休產假,已是捉襟見肘。再要分派分外的事給他們,是不公平的。你如果有意改變組織架構,就先改好,把名分和相應的待遇給到我們的員工,才能讓他們名正言順,安安心心地做事。不然,就等着員工流失吧。他們都是年輕人,在我們這裏培養了幾年,在市場上正是很有競爭力的時候。我們自己辛辛苦苦培養起來的人,是公司有價值的資產,不能隨隨便便地推出去。”

“我這是給年輕人發展和學習的機會,你怎麼可以限制他們的發展呢?你這樣不包容,不支持多樣性,是沒有領導力的表現。”

林希心中暗罵“扣什麼大帽子”,嘴裏卻說“我剛剛講得很清楚,我不介意你發展他們,讓他們學習,我是建議你先要把合適的組織架構給明確了,不然不但不能培養人,而且要攪亂人心的。”

話說到這裏,空氣裏漸漸有了些火藥味,電話那頭又沉默了一陣。

“我是替你可惜啊!”Jerry的口氣緩和了下來。

“可惜什麼?”

“這麼好的良才,我們公司已經沒有前途了。我已經老了,沒地方去了,你還年輕,守在這裏做什麼呢?”

林希已經跟Jerry共事了十年,他是除了自己從來不關心任何人的。這話聽起來何其虛僞,還好電話那頭的他看不到林希臉上的冷笑。突然,電光火石之間,林希明白了。他如果可以做主讓她走或者架空她,他是不會來問她的。想到這裏,她暗自咬了咬牙,一字一頓地說:“要不這樣吧,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舉手,給我個遣散費讓我走,你也就不必爲難了。”

電話那頭長時間的沉默了一陣,傳來很陰沉的聲音:“要走只能自己走,遣散費是沒有的。”

林希心中一塊石頭放下了,Jerry這通電話的目的也確認了。他非常非常地希望趕林希走,在目前的情況下,林希離開的話,他就安全了。可是他手裏並沒有握着林希的生殺大權,所以只能嚇唬她,勸誘她,以期她主動離開。探到了這個底以後,林希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地吐出幾個字:“我在這裏已經做了十幾年,對公司感情是很深的,我打算與公司共進退。”

那頭的Jerry估計鼻子都氣歪了,無心再談,草草下線了。

放下電話才發現半杯咖啡已經涼了。她又去買了一杯,此時此刻,她很需要這種飲料給她打一劑強心針。她一口一口的啜着,心想她始終是需要這份工作的,她始終無法瀟灑地讓這幫人滾蛋。可是諷刺的是,她還並不喜歡這份工作。雖然探到了Jerry的底牌,林希心中並不好過,因爲這意味着接下來的日子只會越來越難過,Jerry會不停地來纏鬥,可是林希不想和任何人鬥。只是爲一口飯,吃相干嘛要那麼難看。她真有些受夠了,雖然已對Jerry放出了把牢底坐穿的狠話,內心卻巴不得馬上跟他老死不相往來。她心裏七上八下,決定晚上好好跟先生談一談。在家做飯,輔導孩子功課是不是也算爲家庭做貢獻?

——————

進門,意外的,先生已經到家了。沙發上的他,微笑地招呼一句:“你回來啦,正好可以開飯了。” 她答應着去裏間換衣服,總覺得剛纔的笑容顏色有點不對。或許只是自己心情不好,看出來的東西就都蒙上了一層灰吧。

晚飯後,女兒去房間裏做功課,先生沏了一壺茶,把他們的那對蓮花杯滿上。他突然拉起她的一雙手說是有要緊事,又低頭沉吟半晌,然後彷彿終於鼓起了勇氣:“那柄斧子還是落下來了。” 他努力地微笑着,可眼眶裏滿是悽惶。林希很想摸摸他的臉告訴他不想笑的時候是不必勉強的。她知道這意味着什麼,丈夫所在的公司上一年的股票價格在一年之間從一百二十多美金狂瀉到十幾美金,年初亞太區總裁被裁掉,他就預感到作爲亞太區財務總監,他可能會是下一個。膽戰心驚地過了大半年,正在他們心裏的那根弦鬆下來的時候,該來的還是來了。

先生是個要強的人,骨子裏還有些大男子主義,發生這樣的事,他心裏肯定不知多難受。林希溫柔地按着他的一隻手說:“沒事的,不怕,還有我呢。我一個人的收入,我們全家都夠了。你那麼聰明能幹,哪裏都會搶着要你呢。倒是趁此機會,好好想一想,下半程人生還想做些什麼?好好計劃一下。不用擔心,也不用忙着去湊合一份工作。” 他的臉上明顯放鬆了一點,“我知道你不喜歡做稅務,前幾年總勸你別做了,現在看來還好你沒聽我的。”林希暗自攥緊了拳頭,把白天的事嚥到了肚子裏。還好已堅決表了衷心,沒有任性。先生是個心事很重的人,她提醒自己這段時間一定要對他格外溫柔一點,把小姐脾氣先收一收,不能再給他添煩惱了。

三日後的早晨,吃早飯時女兒問:“爸爸,你最近有什麼事嗎?你好像很緊張很憂心。”

爸爸回答說沒有,女兒頓了頓又問,“是不是你要辭職啦?”(女兒暫時還分不清辭職和辭退的區別,她的意思其實是失業)。

林希和丈夫同時一愣,林希問:“你怎麼會這樣想呢?”

女兒說:“我想不出還有其他事會令他這樣。”

林希心頭一震,此時已到要出門的時間,就先走了。當晚,先生告訴她,在她走後還有下半段:

“如果爸爸沒有工作,你覺得行嗎?”

“那當然不行。”

“爲什麼呢?你放心,我們家的生活靠媽媽一個人的工資也沒有問題。”

“爸爸,是這樣的。現在呢好比媽媽是五你也是五,你沒有工作就變成了媽媽是五你是負一。”

“是這樣的,如果有工作做我是一定會做的,但是有可能這次公司不讓我做了。”

“哦——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就要好好和媽媽商量,你跟她講這段時間呢只能辛苦你了,可是我呢一定會努力找工作。”

“不過也有個好消息,如果公司不要我呢,它會先給我一大筆錢,這筆錢也夠我們過上一陣。”

“哦——是這樣啊,那我告訴你,你現在最應該做的事就是馬上去找工作,等找到了工作再讓公司不要你,這樣你又拿到了錢又有工作,這對你是最好的選擇。”

這件事裏還有女兒未能考慮到的方面嗎?小小年紀,怎麼會如此敏感,一針見血,又腳踏實地呢?

當晚,就在先生告訴她以上這番話不久,女兒單獨找了媽媽,悄悄問:“爸爸要沒有工作做了,這事兒你知道嗎?”她一邊問一邊雙眼緊盯着她,探尋着她的反應。林希故作輕鬆地告訴她爸爸早已告訴了她,讓女兒不用擔心,媽媽一個人的工資就夠支撐全家,而且爸爸肯定會再找到工作的,沒有工作只是暫時的。女兒又問那還能繼續讀現在的學校嗎?

她摩挲着女兒的後頸柔聲告訴她無論出現什麼情況,都不會影響她的學業,她的教育費爸爸媽媽早已存好了,讓她不必擔心大人的事,一門心思念好書就行了。女兒在和爸爸談話時這兩個問題一定已經在她心裏了,可她小小年紀,居然熬住了沒問,只是站在爸爸角度替他想辦法找對策。關於她自己的疑慮,她不願在爸爸面前追問增添他的壓力,才熬到晚上來到媽媽面前問個清楚。“媽媽你放心,我讀完大學以後,就一切都靠自己,那時候就不需要再給我錢了。你付了我的學費以後,應該還剩一點錢可以好好地渡過晚年對吧?”林希心中寬慰,嘴上卻說:“你這孩子真傻,操那麼多心做什麼。”

從那天起,林希打定主意不再在家裏抱怨工作,在公司多做事,少說話,適當地和美國總部保持溝通。Jerry時不時要給她使個絆子穿個小鞋,她不是不鬱悶氣結的,但也只能打起十足的精神與之周旋。她把每天的清晨,在一天還沒有拉開帷幕的那段時間留出來給自己讀書,寫作。她的文章多數是記錄生活中那些對她而言真正重要的人、事和感情。

張愛玲說“生活像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她卻覺得不如把生活比喻成一段素麻,綴了一顆顆珍珠。女兒的聰明爛漫是明珠,丈夫的細心體貼是明珠,一家人智慧的笑談是明珠……一顆顆都是愛和智慧凝成的。苦悶之時,就拿出來點一點,很是個消悶解愁的法子。

對於丈夫的工作,她只出主意,不問進度,更不問收入。白天想到什麼好主意,晚上回家就去說給他聽聽,多一個思路。她在財稅圈子也有一些人脈,朋友們盡力相助,有提供信息的,有提供合作機會的,她就替他們牽個線,讓事情自然發展。

先生呢,一邊多元開拓新的方向,一邊用空餘時間挑起了更多的家務事。他們常常開玩笑說財務是最適合管家的:事無鉅細,風險厭惡,務實又懂經濟。有時候跟女兒開玩笑:“你別和你媽吵,我可不敢惹你媽生氣,她現在是我們家掙錢最多的人。” 女兒答:“我老覺得聰明的人容易心眼兒壞,我媽能找到你這樣超級聰明,又絕不會害她的人,真是運氣太好了。” 這抹了蜜的小嘴兒,到底是隨誰?

幾經嘗試,持續耕耘,他終於打開了兩塊業務市場,財務培訓和諮詢。他通過認證成爲註冊財務講師,每月去各大公司和大學講課,在業界逐漸建立起了很好的口碑。有一次剛上完大課,回來說有一學員明天派車來接他去給他們公司的員工再講一次。林希戲稱,這是從唱大戲變成唱堂會了呢。

財務諮詢那一塊呢,也逐漸積累了若干長期的客戶。講課與諮詢還可以互相帶動。林希眼看着他頭頂上的那片烏雲漸漸散了開去。在此期間,也有遇到做了活兒拖欠費用的民營企業,也有處處欺壓他無名小公司的奸商,他們的原則是對可培植的客戶,要耐心調教,對垃圾人就速速離開,及時止損。

有一天晚上,他說有個大生意正在找他,明天會去客戶那裏好好談一談,準備了些資料,想先預演一遍給林希看,讓她提提意見。他一氣講完,林希開心地站起來鼓掌,“怎麼會這麼好的?我就知道你是好的,可這講的比我預料的還要好!”

先生笑眯眯地說:“今天講完,客戶也是這麼說的。”

“啊?你這個壞蛋,原來是來顯本事的。” 林希雙手環着他的腰,很久沒有看到他笑得那麼舒心了。

先生又拉着她的手,細細地數給她聽這個月一共上了多少課,這個大客戶大概可以帶來多少諮詢費,這樣算下來大概每月能有固定收入多少。看着他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林希很開懷。

先生端一杯茶給她,繼續說“過去這段時間,我有一個體會,之前我總是認爲我們所得到的職位和收入都是我們應得的,因爲我們優秀。如今我才知道,世上並沒有應該二字,都是時也命也。我知道過去那段時間,你也很辛苦,主要是心累。一方面我想你知道,那個隨時可以不幹的選擇權現在又回到了你的手中,你如果想放開去過自己想過的生活,現在隨時都可以了;另一方面,我也想你知道,其實目前你所擁有的,也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呢。雖然稅務不是你喜歡的事,但想想這些,或許也會開心一點?”她沒有說話,笑得很甜。

又一個早晨,送女兒去校車站的路上:

“媽媽,孔子的時代一定是知識和信息都不多的。”

“何以見得?”

“孔子說四十而不惑,媽媽你都四十二了,不惑了嗎?不可能的。所以我覺得一定是孔子的時代,值得困惑的事比較少。”

“我覺得不惑並非什麼都知道,也不是心中毫無疑問,而是經歷了歲月,在心中已經立起了一根主心骨,可以在順流逆流中都把握住方向。其實沒有所謂最好的時代或最壞的時代,就如你讀過的《了不起的蓋茨比》的最後一句:‘我們奮力前行,卻如逆水行舟,註定要不停地退回過去。’”

“註定會退回去,爲什麼還要努力呢?”

“因爲不進則退,因爲努力的過程是有意義的。”

“媽媽我覺得這世上起碼有一半的人其實過得毫無意義,甚至是痛苦的,但是他們一直就渾渾噩噩地混着,最後連自殺來結束這樣的生命的力氣和勇氣也失去了,就只能一直這樣混下去。”

林希聞聽此言,心中一凜,想了想說:“你看的好清楚啊,但是你要答應我兩件事:1. 不要做那一半; 2. 以後的人生無論遇到什麼都不能選擇自殺。” 頓了頓,她又柔聲說:“所以我想,作爲一家人,我們要溫柔相待,盡力支持,彼此溫暖。”

“媽媽,如果我長大,我一定也是那種報喜不報憂的人,那時候你已經老了,什麼也幫不了,我就不會拿自己的煩惱來煩你。”

“媽媽希望你和現在一樣,好的壞的都來告訴我和爸爸。你有沒有發現我有不開心,也還是會去講給外公外婆聽,雖然我早已經長得比他們更聰明強壯,我的問題他們一個也解決不了。”

她搖下車窗,向校車站上的女兒揮手再見。江南的秋天,毫無肅殺之氣,反而有花有果,最是熱鬧繁華。有最高闊的天空,最舒爽的微風。她迎着風繼續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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