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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無銹缽

01

軼聞

劉鑒雄喜歡愛馬仕,這不僅在香港的地產圈是一個共識,內地娛樂圈的朋友們多少也都有所耳聞。

坊間傳說,愛馬仕是大劉討女孩子歡心的法寶,當年熱戀的時候,他前後送給過關之琳一堆這個牌子的包包。

記者採訪的時候,他指著自己腿上27萬的褲子告訴對方:我一次就買了100條。

很難想像,說出這樣話的人,自己旗下的公司在香港,連個十大財團都評不上。

因為排在他前面的人,都是比他還狠的角色。

時鐘撥回到23年前,「世紀悍匪」張子強

的驚天一綁,讓貴為「四大家族」之首的李嘉誠付出了10個億的天價贖金。

一年後,嘗到甜頭的張子強故技重施,這次的對象是香港新鴻基地產的主席,「四大家族」里的老三郭炳湘。

兩筆綁票,為張子強帶來了16億元的收入,也讓他幾度榮登吉尼斯世界紀錄。

出人意料的是,吃了悶虧的李家和郭家在那之後依舊是風平浪靜,似乎沒有任何打擊報復的想法。

直到很多年後,在接受《南方周末

》採訪時,李嘉誠的回答才解開了人們心目中的這一疑團。

當初不選擇大張旗鼓聲揚是因為他覺得,花這筆錢買一個教訓,是划算的:

「我們在香港知名度這麼高,但是一點防備也沒有,比如我去打球,早上五點多自己開車去新界,在路上,幾部車就可以把我圍下來,而我竟然一點防備都沒有,我要仔細檢討一下。」

綁架案「和平解決」的那一年,福布斯全球富豪榜上,郭炳湘和李嘉誠家族分列第8和第15位,二者的財富加起來有233億美元,按當時的匯率計算,被勒索的這筆16億元贖金,連兩家資產的百分之一都占不到。

故事的結尾,那場驚天動地的綁架案里,張子強單槍匹馬的闖進了李家並提供了報價之後,李嘉誠不僅輕描淡寫的用現金完成了支付,甚至還饒有興緻的問起了對方準備怎麼花這筆錢。

我相信,在聽到這個問題的一霎那,即使時過慣了刀口舔血日子的張子強,也難免會有一瞬間的驚愕。

這種驚愕確實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因為就在下一刻,慈眉善目的李老爺子微笑著注視著他,並給了他一個建議:如果不想存銀行的話,可以來買我們公司的股票,我保證你們家三代人都吃不完。

02

閉環

李嘉誠說出這番話的底氣在於,那一年,正好是20世紀香港地產繁榮的頂峰,也是最後一年。

那段時間裡,所謂的香港「四大家族」,全部都來自於這一行業,李嘉誠的長江實業、李兆基家族的恆基地產、鄭裕彤的新世界、郭得勝家族的新鴻基地產,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四大家族似乎也可以改名叫「四大開發商」。

1997年,香港回歸的那一年,「四大家族」的財富總和超過440億美元,相當於7個廣東的GDP。

同樣是在那一年,從事飼料和金融生意的大陸首富劉永行以8億美元的身價,僅僅位列福布斯富豪榜單的第249位。

巨額的財富所映襯的,是一個在房地產行業裹挾下飛速前進的香港,和一大批榜上有名卻只會講粵語的華人富豪。

時至今日,地產依然是大多數香港富豪不變的主業,2019年的福布斯排行榜上,香港前十五位的大佬里,只有三位從事著與地產生意完全絕緣的博彩或是航運生意。

而在內地,這個數據完全的顛倒了過來,屬於中國大陸的這份富豪榜單里,前十五位富豪中,從事房地產生意的,只有許家印、王健林和楊惠妍三人。

相比之下,大陸富豪們所深耕的行業數量,是香港富豪的近三倍。

在此基礎上,房地產毀了香港,這或許是多人回憶起那段歷史時共同的感慨。

然而在那之外,至少在當時,地產行業的發展的確創造了香港的經濟繁榮。

作為中國近現代最重要的通商口岸之一,歷史上,香港這塊地方的主業就一直在不停發生著變化。

從遠古的香料運輸,到維多利亞時代的自由貿易,長達兩千年的時代里,支撐香港發展的動力換了又換,唯獨不變的,是「地產—製造—金融」這一循環往複的軸線。

而在這道跨越千年時空的軸線里,地產業,一直是其他兩個行業發展和嫁接的橋樑。

一方面,地產的繁榮,意味著人口的增多,意味著上下游製造業充足的勞動力需求得到了滿足;大宗不動產的交易,也在無形中催生了儲蓄借貸等一系列金融服務的發展。

另一方面,發達國家,尤其是美國的房地產發展史啟示我們,在世界上任何一個正處於財富高速積累和通貨膨脹的地區,房地產永遠是最容易凝聚社會財富的地方。

過去的六十年里,美國的國民生產總值增長了44倍,而房地產市場則增值了整整100倍。

這些數字背後的東西,在香港同樣適用。

1950年,伴隨著大量外來人口的湧入,香港的人口從1947年的180萬人迅速增長到了1950年的300萬人,龐大的人口加之外來資金,哺育了香港地產的第一波大繁榮。

得益於人口的增加,香港1960年代末順利的承接起了發達國家的產業轉移,製造業開始了迅猛的騰飛,最巔峰的時候,香港的第二產業在經濟中的佔比一度超過1/4。

歷史的閉環在這裡開始顯現。

製造業飛速發展之後,勢必會帶來進出口貿易的再度繁榮,而伴隨著貿易的繁榮,經濟政策必然逐步變得寬鬆和自由,香港的金融服務隨之蒸蒸日上。

高歌猛進的經濟數據背後,來自這些來自製造和金融行業的資金被重新注入了地產行業,培育了香港房地產的第二次繁榮。

前文所講的這「四大家族」,幾乎也全部都發跡於那個年代。

另一邊,為了實現對房地產這一資本熱炒行業的管控,1969年起,香港政府開始實施十年建屋計劃與居者有其屋計劃。

某種程度上,這也意味著政府承認了房地產這一行業的地位,自此以後,地產生意徹底被納入了發展的閉環之中,成為了香港經濟發展的一部分。

與此同時,那段激情澎湃的歲月之外,一個有趣的歷史現象是,1958年之前,四大家族的領袖,沒有一個是涉足地產生意的,彼時的李嘉誠還在一心一意的做著塑料花大王,郭炳湘的父親郭得勝再給日本代工拉鏈服裝,剩下來的李兆基和鄭裕彤,都在忙著做金銀貨幣的生意。

而在1958年那一年的時間裡,四大家族的掌門人幾乎在一夜之間全部都決定進軍房地產行業。

除此以外,他們各自經營的地產公司還在1972年那一年集體完成了上市,從此,「四大家族」的叫法,開始在香港資本界不脛而走。

03

大亨

四大家族集體進軍地產行業,除了相中這一行業無與倫比的增值潛力以外,還有這一行業與生俱來抵抗通脹的能力。

在美國,18年一個周期的房地產興衰史里,無論經濟如何波動,地產行業的通脹率永遠穩穩地高出美國經濟3個百分點。

這意味著,相比於市面上各式各樣的風險對沖產品,房地產幾乎是唯一能持久抵抗通脹影響的東西。

這也成就了該行業無與倫比的吸金能力。

數據顯示,單純的房地產行業這一項本身佔香港GDP的比重很小,只有大約5%,而佔大頭的房地產相關行業的投資與消費,在香港GDP的份額一度超過30%。其中,在固定資產投資這一塊,房地產相關投資的佔比更是高達近50%,超過三成的貸款與房地產直接有關。

與此同時,香港歷屆政府的財政收入,開始變得極為依賴地產:

一方面,關於地產的各項稅收佔據了政府收入的重要一環,其中,持有環節稅收約佔5%,交易環節印花稅佔3%。

另一方面,關於地產的出讓和售賣,也讓政府獲利頗豐。

數據顯示,地價收入佔比長期佔香港政府財政收入約20%的水平,最高峰時還一度達到36%。最新發布的一份預算案顯示,2019-20財政年度,香港政府預計地價收入1430億港元,占政府預算總收入的23%。

與此同時,這種高額的繁雜的稅收制度,某種程度上也大幅限制了不動產的交易數量,並成為了維持房地產行業價格高位的重要推手。

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周其仁曾在《香港地制的另一面》一文中表示:

「香港政府通過土地批租而徵得的『暗稅』,在資本主義經濟里舉世無雙。香港要不是具有區域性的市場經濟制度的競爭優勢,那樣天價的土地市場無論如何是撐不住的。」

這沒什麼可疑問的,對於香港來說,保房價,某種程度上就是在保金融、保經濟。

房地產業靠金融業的支持而發展,金融業靠房地產業的發展而獲利,短短几十年的發展,讓香港的經濟與地產行業成為了「休戚相關」的命運共同體。

而這種將綁縛於地產車輪之上的經濟,也在往後的發展中,為香港創造了一大批世界級的頂尖富豪。

這之中,四大家族,只是最具代表性的一部分。

讓四大家族脫穎而出的,除了時代的機遇之外,還有種種巧妙的金融手段。

在這之中,流傳最廣的兩個,一個是「賣樓花」,另一個則是「低價抄底」。

所謂的樓花,指的就是在建未完成或是還未動工的樓盤,而所謂的「賣樓花」,用後來內地房地產行業的專業術語來講,叫商品房預售,史玉柱也玩過這一招。

這一現在看來司空見慣的地產商回籠資金的套路,在當時,卻和按揭付款一道,被稱為天才的創意,而這兩種地產經營模式的出現,也可以說是開了香港地產與金融之間緊密合作的先河。

前者花今天的錢,買明天的房;後者花明天的錢,圓今天的夢,前後之間,四大家族完成了巨額的資產積累,成為了各自行業的一方巨擘。

在此基礎上,真正打破了地產經濟閉環的,是後來的「低價抄底」戰略。

某種程度上,此時掌握著巨額資金和不動產的四大家族,已經初步具備了抵抗金融風暴侵蝕的能力,然而他們的商業野心顯然不止於此。

1975年到2008年,橫貫香港的四次金融股災里,四大家族不僅毫髮無損,反而一次次藉助金融危機後的底價,大肆買入位於市中心黃金地段的陳舊小區,並趁機收購了大批涉足港口貿易、零售、能源、交通等領域的企業。

風暴過後,面對一地雞毛的香港,人們無不驚恐的發現,昔日的大亨依然端坐原位,只是面前牌桌上小山似的籌碼彷彿又更多了些。

過往的二十年里,郭氏兄弟掌控了九龍巴士,李兆基控股了中華煤氣,鄭裕彤手握兩家巴士公司新巴和城巴,「登岸」的船王包玉剛,則買下了天星小輪和港島電車。

源於地產行業的資金,終究還是被注入了和香港血脈相連的基建之中。

龐大的民生產業為這些地產巨頭的後代們帶來了源源不絕的現金流,也讓他們徹底免去了資本原始積累階段的骯髒遊戲。

與之相對應的一個現象是,滿世界攻城略地的沃爾瑪和家樂福都在香港吃了暗虧,千禧年後,整個香港,沒有誕生任何一個知名的互聯網公司。

2010年,一位名叫龐一鳴的香港青年做了一個著名的實驗,嘗試「告別李嘉誠」的生活。

他租破屋,騎單車,去小雜貨鋪買日用。然而最後發現,路燈和電話都是李家的,甚至連常喝的礦泉水也屬於李家。

這位青年最終在絕望里結束了這場毫無意義的挑戰,當然,幸虧他這段時間裡沒有感冒,不然,他還有機會領略到李家產業中,出售電暖爐的豐澤電器和專賣葯妝產品的屈臣氏。

2013年的時候,一位和龐一鳴有著相同看法的小學生在作文里這樣寫道:李嘉誠,名副其實,香港就是李家的城。

04

民眾

羅大佑在《皇后大道東

》里,唱出了一代香港人對於現狀的不滿,和對彼時迷惘前途的一種焦慮感。

某種程度上講,這可以說是一種鐫刻著那個時代烙印的現象。

「照買照賣樓花處處有單位,但是旺角可能要換換名字。」

旺角真的換了名字,5月28日,91歲的恆基地產董事局主席李兆基宣布退休,為43年的商場沉浮划下了一個完美句號。

此前,鄭裕彤已經於2016年逝世,郭得勝的接班人郭炳湘也在兩年後與世長辭,伴隨著李嘉誠的退休和李兆基的交班,四大家族顯赫一時的創始人們,就此全部完成了謝幕儀式。

中環璀璨的燈火升起又熄滅,舞台上,卻已是另一批人粉墨登場。

另一邊,對於香港的民眾來說,十大富豪四大家族由誰來做,其實算不上一件多麼了不得的事情,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空色之外,他們時刻惦念著的,是與自身有著更為密切關聯的房價。

前文說過,長期以來,香港政府出於對經濟的鼓勵,始終對房價採取一種剛性保護的政策。這也造成了「救市先救房」這一荒謬現象的流傳。

有了政府的托底,香港的房價一路竄升,長期位居世界城市房價排行榜的前列。

2010年到2018年,整整九年的時間裡,香港都位居全球房價最難負擔城市之首。2017年,香港政府統計處首次披露居所樓面面積統計數據,香港人均居住面積中位數為161呎(約合14.96平方米),約20.4萬家庭住戶(8%)居住面積少於215呎(約合19.97平方米)。

高企的房價之外,東京地產泡沫的前車之鑒也如夢魘一般折磨著這座城市的居民。

自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以來,香港房價和經濟一落千丈。而2003年的那場抗議之中,房價最高下跌了69.13%,幾乎見底。

那段時間,280度俯視香港的飛鵝山,開始以另一種形式出現在公眾的視野里。

從彩虹地鐵站轉小巴A1到飛鵝山道,這座海拔600米的山峰,成為了破產者們訣別人世的終點。

香港的坊間給它起了個諢號,人們叫它「自殺崖」。

重重壓力之下,香港政府也曾決定改變房地產行業高度捆綁經濟的這一現狀,然而,旨在福利社會底層人民的「8萬5建屋計劃」,最終,還是在市民的反對聲中無疾而終。

對於香港的地產來說,最大的變革阻力並不是來自於經濟的壓力,而是來自於人。

作為世界最頂尖的現代化都市,香港的樓市一直處於高度的供求不平衡之中,長期以來,香港幾乎都是以北京1/15的地理面積,解決著北京1/3的人口居住問題。

緊張的房產供應激化了香港社會內部深刻的階級矛盾,針對「8萬5建屋計劃」的那批反對者,絕大多數都是有房有車的香港中產,他們並不希望因為供應層面的擴大,而導致自己手中房產價值的縮水。

去年的10月2日,劉德華作為旁白出現在一段宣傳短片《讓下一代看見》中,倡議在香港東大峪填海造地,解決下一代的住房問題。

短片的最後,劉德華動情地呼籲:「我見過充滿朝氣的香港,我也見過停滯不前的香港,你想下一代,見到一個什麼樣的香港?」

與想像中的反應截然不同,視頻發出後,隨即遭到了包括政界、商界和環保界在內的各方人士的強烈反對,不少人甚至罵他,要他「滾回內地」。

與之相對應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停滯不前開始成為了香港經濟的新旋律。

上個世紀90年代初期,香港一地的GDP遠遠甩開廣東、江蘇、浙江和山東四省的總和。而伴隨著國內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體制的逐步建立,2017年的時候,不僅北京、上海的GDP已經實現了對香港的反超,而且昔日的小漁村深圳,也在高科技和互聯網領域全面壓制了它。

截至去年,香港的GDP佔比,已經由昔日全國的五分之一,變成了廣東一省的五分之一。

另一邊,越來越富有的內地,對於香港昔日的崇拜的快速下降。

1997年之前,很多內地人的心中,香港的武俠小說、動作大片、流行金曲和服飾髮型,都是世紀之末的潮流象徵。

而在千禧之年以後,伴隨著自由行的開放,越來越多的內地人開始目睹一個呈兩極化走向的香港,貧富不均、思想落後、體制僵化,也開始鑄成了新一代國民對於香港的刻板印象。

而當奢侈品商店裡的愛馬仕、百達翡麗被瘋狂的中國大媽們一掃而空,當昔日住滿了英倫紳士的港島山頂開始講起了普通話,短短十餘年的時間裡,內地對香港的態度完成了從仰視到俯視的180°大轉變。

隨之而來的,是曾經引領一個時代的香港文化潮流的衰落。

當然,對於現如今的香港來說,這段歷史還遠遠稱不上旅途的終點,時間終將證明,所謂的俯視和仰視,都只是另一種形式的偏見。

而在那之外,要想真正深入地了解香港,需要的不僅僅是單純的遠觀,還有近處的品鑒。

時光荏苒,昔日貶低香港、鼓吹深圳的文章,已經逐漸淹沒在歷史的風塵之中,邁入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里,一則《粵港澳大灣區發展規劃綱要》的出台,讓人們重新審視起了「東方之珠」猶存的風韻。

兜兜轉轉之間,一切的偏見塵埃落定之後,人們才恍然發現,香港,依然中國為數不多經歷國際金融市場洗禮過的城市,在二十一世紀最初的十個年頭裡,它曾是我們瞭望和觀察歐美的唯一窗口。

過往的大江大河時代結束了,然而潛意識裡,人們依然在呼喚著那個永立時代潮頭,在拼搏與奮鬥中蓬勃向上的香港。

如果你愛一個人,就把他送去香港,因為那裡是天堂;如果你恨一個人,就把他送去香港,因為那裡是地獄。

故事的最後,這句改編自上世紀末流行電視劇中的一則台詞,或許對於香港過往的這50年,對於這篇文章來說,仍不失為一個適當的註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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