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的奔跑】

 

「新片頭曲接續前半季意象,以腳步、奔跑來構成故事。」

 

  動畫進入第二季的後半段,新的片頭曲中,我們看見零同樣在奔跑著,然而奔跑經過的地點、方式、目的地、鏡頭設計,都與前曲達成對照,幾乎可以說新曲統整了前曲所表達的意象,並且根據作品的發展將其延續,讓這場跨越兩首片頭曲的奔跑有了圓滿收束。

  

「奮力地擁抱並必然地落空。」

 

  前曲中有一幕,零在暗巷中扛著大雨,並在空無一物的面前恍惚執棋。這是一道與整首片頭曲演出看來,都明顯格格不入的插曲。而這正是零作為霸凌經驗者的濃縮影象,遭受漠視與排擠的成長經歷,僅能依賴將棋做為存在感的依歸。而在同樣這場大雨中,有隻白色的蝴蝶獨自起飛,象徵明確地指向劇情中遭逢霸凌的日向,而後,零為了追上那隻蝴蝶,不斷地跨越各種形式的障礙,盡全力奔跑,卻在最後奮力地擁抱中撲了空。
  這段追逐是零對自我定位的疑慮與伴隨而來的自責,在過去面對同儕壓力時他選擇了逃避。如今最重要的人遇到相似困境,自己卻沒法以過來人的身分授予些什麼。更甚者,自己與日向的關係其實一直遊走在難以界定的細線上。他深刻地熟知群體暴力所帶來的恐怖,卻又無法提出逃避(如家教或轉學)以外的解決辦法,所以只能從細碎到不行的問答中求助師長;他也不像高橋一樣身處同個學校裡,能夠以朋友與同學的身分,直接而有效地拒絕霸凌者;更細微者,當零與林田老師為了日向忿忿不平,想要介入家長會談時,他實際上清楚自己立場的曖昧與資格的不足。

  而且無論自己與川本家的親密關係如何真誠,又或者正是因為這般情感的真誠所致,對方是絕不會收下自己金錢援助的。這些就是零在故事裡始終覺得自己「到頭來什麼忙也沒幫上」的自責,他越是積極地想要提供些什麼,自己所身處的立場也就越顯得尷尬,片頭曲將零出自不安感與無力感的自我質疑,用「奔跑」與「擁抱落空」呈現。

  然而,所謂擁抱並不是如此痛苦的。

 

「一種突然間想通的感受,透過略為驚訝地環視花雨的零表現。」

 

  到了第二首片頭曲,進副歌時零站在櫻花雨下環視著自己的所在,這一卡徹底傳達了恍然大悟的瞬間。原來那些朋友以上家人未滿/單方面依賴與索求/身為外人難以介入家庭事務,等等立場,都是零自己出於不安所界定的。在第二季前半的故事中,觀眾與零共用視角,緩緩地深入川本家,一步步揭示其實三姊妹們同樣在依賴著,信任著,感謝著零;零也終於明白自己希望在川本家身上尋求的情感為何。

  不只是零想要找見對方,更同時是三姊妹們也想找見零,故事中這份情感,在片頭曲化作旅行般的空間移動。零從大雨中的自家公寓出發,三姊妹則是雨過天晴之際出門踏青,草原是人物心境的具象化地點,他們一先一後到了這裡,完成旅途後折返回程。片頭曲最後,在熟悉的家門前,小桃把旅途收穫的小花分享給零,而透過前幾卡的提示呈現,原來零也不約而同地摘下同樣的小花。此刻兩方的心意終於銜接了起來,零所「到過」的草原,三姊妹也「到過」,而他們摘下同樣的花朵等不及想送給對方,最後也「回到」了同一個家。他們想要約定給彼此的,是同一份情感。

  

「兩次片頭曲中描繪奔跑動能的方式有明確對比。」

 

  除了影像中運用空間演出,讓奔跑的終點從「落空」到「回家」的變化外,還有個同樣接續前一首片頭曲而設計的,是「奔跑」本身的動能表現。

  前曲中零必須不斷跨越諸如欄杆甚至河面等障礙,人物的動能總是保持著仰視左上方的指向在移動。伸長手想要抓住些什麼,最後還在奔跑的盡頭撲了個空;而新曲則變成在一片紫色花海裡,心無旁騖地一路狂奔,他懷抱著日向穿越時空贈予的勇氣向前,也有了更明確的目的地。

  而前後對比最大的,莫過於如何讓「奔跑」這個動作結束。 新曲最後零在花海中奔跑,賦予整個畫面很強的動能與方向性,為了「煞停」這段奔跑,動畫選擇插入的三段畫面:明里姐抱住日向、貓貓跑向小桃、宗谷回望零。這三卡本身都乘著這股動能,目的是分成三階段緩衝,先是橋上第一卡快速向左移跟拍明里,橋上的欄杆作為前景飛快地向右退去;接著第二卡貓貓飛撲,鏡頭變成輕微向右搖拍,前景靜態的花叢輔助整體畫面動能趨緩。這兩段的運鏡與畫面上的動態,除了「左右上」(下一卡是上搖)這種單純的視覺美觀以外,更是在表現狂奔結束時,因為煞停的反作用力而向後震一下的動態;所以在最後宗谷這卡,鏡頭完全平靜了下來,以輕微上搖銜接下一卡,彎腰喘氣完的零慢慢打直身體的動態。
  接連三個插入畫面,實質上替換了零奔跑結束的最後一段過程,讓停下腳步的樣態變得很和緩,這與前曲結尾處理奔跑結束的手法剛好達成對比。同樣是狂奔結尾,但到了新曲,因為已經「回家」了,也已經「找到」了,所以之前那種奮力衝向前去,想抓住什麼的不安感,得到了情節與運鏡的雙重安撫。
  這兩次「狂奔結尾」的演出,先是強烈無比卻無所收穫的自責,然後恍然大悟才終於回歸原點式的靜謐,可以說是真正意義上的抓住了作品底蘊:「三月如獅子般到來,而後如羔羊般離去。」

 

【隱性的受害者】

 

「如畫作中人物開口說話的詭異效果。」

 

「手持拍攝般的劇烈搖晃。」

 

  畢旅過後校園霸凌的狀況更加惡化,學生們逐漸把矛頭指向老師,隨後揭露了老師之所以無法處理霸凌的個人因素。這段劇情於加害者與受害者之外,再添加一個視角層次。身為老師的職務責任讓她難以辯駁自己的失職,然而情節相似而重複累加的壓力,最終逼得必須離校住院。這也無非是整間教室裡瀰漫的氣氛下,隱性的受害者。這段情節的用意並不僅止於為個別角色提出申辯,更是從旁佐證了霸凌事件之所以難以解決的複雜層面。

  為了呈現人物傾瀉的負面情緒,使用了一些過去話次中少用的演出手法。攝影機固定位置,而且人物也完全沒有任何肢體動作的狀態下,用語速極快又情緒冰冷的口吻敘述過去,再加上背景那些棕色交疊的色塊與白色細痕的濾鏡,還有不斷輕微閃爍的畫面,達成類似老舊油畫中的人物開口說話似的詭異觀感。

  而後透過眼與臉的大特寫轉場,第二段獨白從正後方拍攝,此時台詞由敘述句轉變為疑問句,演出手法使用了手持拍攝般劇烈而不規則的搖晃。人物情緒由控訴自己的過去轉而質問面前這些難以理解的罪魁禍首。這段逐漸崩潰的過程,由兩段一前一後,一定一動的演出來表達。

 

「高反差的光線用以孤立被攝人物。」

 

「去除實景特寫肢體。」

 

  獨白的第三個段落前,這卡短暫的靜卡採用了極端高反差的打光,在整段事件中只用於拍講台上的人物時使用。這讓「講台」擬似了「舞台」的效果,擁有強烈的異樣感與孤立感,更塑造了台下的學生們「觀眾席」似的旁觀。這是對之後國分主任所說「你們看見,卻視而不見」的影像化。

  而後,台詞的質問對象由班級全體(或者說「學生」這個群體)轉向事件中心的個人。老師的話語表面上是提出疑問,實質上卻是在責難、控訴對方。這樣針對性的攻擊,動畫使用宛如鬼片中怨靈索求生者的恐懼感,緩慢拉伸的手臂彷彿就要掐住高城本人,而刻意去除實景拍攝的肢體語言,更讓觀眾與高城陷入同一視角,一時間竟忘了教室的物理距離;加上「仿手掌心第一視角」似的推鏡(SHAFT真的很喜歡用非人物的其他事物拍第一視角......),感受那隻襲向臉前的乾澀手臂;更讓畫面恢復實景從而「揭示」兩人相距之遠時,反而造成提示觀眾「你剛剛被騙到了」的強烈餘韻。

 

【日向的奔跑】

 

「動畫中最令我感動的雙手抱胸場景,如今多了這卡。」

  三十四話除了新片頭曲的奔跑之外,本篇還有一段關於奔跑的戲令人印象深刻。  

  新房班作品相當常見且具有辨識性的一種演出:將單一而完整的連續動作,切分成數個段落,並且當成插入鏡頭,散置於當下的另一個動作的過程,用以強調兩種動作「同時間一起發生」。要說為何獨特,是因為頻繁的插入鏡頭,會讓畫面破片化,一般就算要將同時間的其他動作插入,也會以一次完整動作為單位。

  然而新房班卻反其道而行,不只是刻意切分動作的完整性,更喜歡選用特寫景別,而且持續短暫動作來切。目的就是特意去強調並且延長,一瞬間的細微動作所能夠展現的戲劇張力。有時更為精妙的運用,是不只強調兩個動作的「同時性」,更強調一面的動作是實際發生中,另一面的動作卻用來呈現人物的心理反應。這樣的插入鏡頭散見於過去不少話次裡,但在三十四話日向跑下講台的這段,可以說是發揮了最大程度的效用。

  高城挑釁時,插入了日向黑白無色的臉部特寫,鏡頭繞著臉部逐漸拍向瞳孔。這個別有用意的特寫被切成三段,在日向思考與決定開口喝止的過程中逐次插入。用黑白配色象徵情緒,並且藉由插入鏡頭,以及動作未完成而帶來的「持續發生中」的效果,讓這份情緒醞釀了開口過程;同時也為下一段對話中,日向跑下講台前瞳孔收縮的特寫做鋪墊。

  而後,起跑的蓄力、搖晃的講桌、講桌旁的卷軸倒下作為轉折,接著是慣用的背光側面,拍日向奔下講台,期間景別一層一層拉遠。再來搭配重重的踏步聲,從各種角度捕捉日向的動態,並穿插逐漸握拳的「準備動作」,景別一層一層拉近。這個穿插是帶有規律的,一卡前進時的動態,就插入一卡掌心握起的補述。頻繁且快速的切換鏡頭,直接成為了這場衝突戲的動能本身,主觀鏡頭猛然推向高城時,拍下了對方害怕的表情。

  然而就在此刻,如篇名般地切入一幕窗外明亮的「光」,以及一個裙襬後緣的特寫,鏡頭突然切成客觀的側面全身景。
  回想二十八話,在結尾的事件時,數個習以為常的校園畫面串成一排,快速,而且越來越快速的切替,那些環境音也逐次擴大,直到過大。然後一切突然煞停,雙眼無神與全然無聲的靜卡,無言地告知著殘酷現實的到來。與本段的演出邏輯十分相似。 

  這個突如其來的全身景,是奔跑過程一直對肢體語言使用各種特寫、而且切得極其細碎、又彼此穿插;並且以「握拳」這個反覆強調的動作給予觀眾預期心理;再加上那一卡力道強勁的主觀鏡頭,全部相加之後,最大張力的反差。所有的動能同樣因此而完全煞停,畫面得以完全呈現衝突的結果、兩人在這場戲中對敵方的認知、還有對自己的認知,供觀者審視。

  所有切碎的動態,反覆閃爍的插入鏡,都是為了最後一刻奔跑煞停的瞬間所鋪墊,而這道強烈反差的塑造之下,觀眾也必然為了日向在憤怒時仍保持原則的勇氣所感動。文末,我想起了同樣的架勢與勇氣:

 

「但是!這就是人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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