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時空找到你】

 

「這卡特寫做了手持的顫抖效果,非常非常喜歡。」

 

  三十一話,日向直面透明的暴風雨,零則贏得決賽成為新人王。這是兩人成長生涯的渡口,日向將霸凌現況推上前台,除了逼迫校方正視問題,也是用行動告訴對方這一切是錯的,因此不願在休學旅行退縮。同時,新人戰對零而言,是重新審視自我「想要成為能被依賴的存在」後,第一場大戰,同時這場決賽更有為了摯友二海堂而戰的意味。

  在關鍵時刻,少年少女彼此依賴與支撐的情感,累積了三十多回的相處點滴,從無形的記憶片段化做實際的拉力,引領他們突破時間的桎梏,穿越空間的阻隔,終於相擁。這樣穿越時空的感動讓巧遇成為命定,從劇情結構的安排巧思,昇華為真正動人的奇蹟。

 

【空間的建構】

 

  因為故事本身設計得無比完美,文章切入若從情節下手,必然流於複述劇情,因此本文僅是藉題展開,主要篇幅不在三十一回的文本分析,而是試著將原作漫畫與動畫改編的時空描寫手法做成一點簡記。

  《三月的獅子》原作非常重視人物與地點的互動,每個事件所在地點,總是呼應著角色立於此地的理由與心境,可以說地點之間的移動本身,就是故事的起點。

  三月町的原型是月島,因為海埔新生地的小島地理,與地鐵交通發展較晚等特色,月島一定程度上保留了昭和晚期下町聚落的文化特色,舊式長屋並排,小巷縱橫交織,與一岸之隔的東京都會成為對比。這樣的現實基礎,成為羽海野老師筆下的川本家所在,爺爺經營著日式和菓子店、一家人住在老舊木製建築、川本家一帶錯綜的小小巷弄、與對岸繁華匆促的東京形成相對。

  以此延伸,作品建立了對零而言產生故事的三個地點,零獨居於六月町的公寓、橫渡橋梁便能抵達三月町的川本家,以及零的生命立足之地,將棋會館。

 

「故事的人們將會自然而然地往川本家匯集。」

 

  零的公寓在故事前期擺設空蕩,沒有釋放疲勞的床墊,沒有遮擋艷陽的窗簾,空罐與泡麵碗散落,甚至找不著桌椅、電視等家具,簡單來說就是確實有人住在這,但這樣缺乏生活痕跡的房間實在稱不上家。除了因為零剛於新居塵埃落定以外,更重要的是用空間呈現零於新生活的格格不入,以及他那破碎的心,其實並不積極想重建自己。 

  與此相對,川本家的老房子則透出一股溫暖的家庭日常感,三姐妹與爺爺的生活痕跡佈滿整個家,圍著圓桌一起吃晚餐,配著電視晚間新聞,一群煩得很可愛的貓,總是有人忙進忙出的廚房,還有已故之人的紀念,連同離者的份一起活下去。川本家擁有零所失去的,一切屬於平凡的日常時光(不只是三姐妹的人物內涵,而是包括整個生活所在的空間,後期日向更稱零「我們都是三月町的孩子」,雖然隨著故事發展,讀者將會慢慢明白,她們為了守住這份平凡,是那麼地努力),而透過兩個「家」的對比與兩個地點間的移動,自然伴隨而生川本家對零的接納,慢慢彼此坦承傷口與治癒,到最後成為一家人的過程,而過程即故事。

  最後是將棋會館,在家庭之外另一個貫穿零生命的地點。漫畫第一話以這樣一句零的自述收尾:「(我的)職業,職業棋士。」讀者們無不感嘆於零的早熟,以及這份早熟背後的遭遇之殘忍,但若拔除被迫走向棋士這一個人特殊性,其實作品中如二海堂般,以將棋為終生志業的年輕人在所多有,將棋會館對零而言除了是命運推行所至的戰場外,更重要的是,扮演著模擬社會的空間。會館中聚集著四方而來的棋士,擁有各自的法則與價值觀,在這裡唯一有效的對話手段,只有對弈,但對弈既是衝突,也是契機,零透過在將棋中掙扎求生的歷程,提早學習了成人社會的樣貌,即便這個過程也是造成零孤癖性格的緣由之一,但將棋會館這個微型社會,讓零獲得的成長也是至關重要,痛苦、孤獨、棋藝、早熟,都是生命的一部分,就是故事本身。

  這三個地點(而中期從社團出發,學校也慢慢晉身到此種敘事地位)的對立、互補、移動,形成了零自我的修復過程、川本三姐妹所面對的生活與家族,以及眾棋士們挑戰巔峰的群像。而在此「空間=故事」的原作架構上,動畫運用影像作品的獨有方式,強調與烘托三種空間,這種強調呈現在美術風格的設計上,通過三套全然相異,甚至相斥的美術風格,凸顯三個空間於故事的背景意義,每次自空間中移動,便伴隨著美術風格的變換,這樣視覺感受上的切換,能夠直接於背景中達成氣氛轉換的效果。

  零的房間,以白色為空間色彩的基調表示擺設空蕩,蒙上一層映射自河面的藍色系冷光,整個空間到衣櫃、門面,大多時候採取3DCG製作,還故意著重處理那樣過於平滑、過於尖銳、光澤過於合理的無機物質感,刻意極端幅度降低空間內的生氣,觀眾甚至無法看見除了書本與衣服以外,其他稱得上柔軟的物體,生活的一切皆由稜角與硬質組建,達成宛若監牢般的視覺效果,而這樣的無機冷感,對生活忘卻熱情的疏離感,就是此空間之於故事的意義。

  川本家的柔和線條與溫暖色調相輔相成,加上前段所述對於日常用品、生活動線的關注,呈現了最直觀能夠感受到的,屬於傳統日式下町生活的獨特步調。與此同時三月町的建築特色所致,每每來去必然行經,那些細長小巷與蜿蜒台階,被河包圍的小型島嶼,用以連結外地的各種橋梁,隔岸所見霓虹閃爍,是那亦遠亦近的繁華都心,這些三月町的獨特地景,組成事件的背景細節,透過人物在三月町一次次的進出與移動,疊加而起整個空間的生活全貌。

  最後將棋會館則採取乾淨的線條,還原現實取材的樣貌,呈現相對中立、鮮少夾帶額外資訊的空間,SHAFT動畫酷愛的側面客觀鏡頭,正好符合原作中所描繪,和室四圍那總是開敞著,迎接外部自然光的紙拉門。

  談到動畫的空間呈現,就不得不談新房班獨行於業界的舞台劇表現手法,寫二十六話時候有大略概述了一些實例,這邊就忝不知恥的挪用吧。動畫的形式本質是將繪畫疊加,即便3DCG也是以建模為基礎,為了用畫面說故事,創作過程必須從無到有的遞增,想要表達的資訊越多,往往需從繪柄、背景、攝影等下手疊加元素,即便不是逼近實拍電影,至少也必須疊加到足以建立人物與事件所處的時空,講簡單點,要讓觀眾明白「這是一個房間,兩個人站在房間裡的櫃子旁,然後兩人對話」,那麼畫面最少必須把房間的透視、邊界與立體感做出來,包括人物站在房間內的位置,還有與其他家具的相對關係也得做出來,才能夠傳達引號中的情境,尤其故事本身的背景與敘事越是寫實,就越發需要這麼做。然而新房班以此動畫的「加法」特質為基礎,建立了一套玩轉加減的獨特演出。

  即便與當今日本動畫界另一位偉大監督,幾原邦彥,的影像風格有許多表面上的相似,但熟悉SHAFT的人都知道,新房昭之的影像風格,其實並不像前者是出於對藝術的追求(幾原的舞台劇風格習自寺山修司,他以虛構戲劇闡述現實困境為宗旨。順帶一提,即便眾多觀察都指出新房同樣深受日本新浪潮末期的電影影響,不過新房本人低調到有點病態,對此從未開口承認過,加上個人對這一部分的學習還遠遠不到位,因此這裡暫且不寫新房作品中時常出現的寺山元素),反而是因為現實製作現場的困境,以及曾經玩實驗影像玩到被市場淘汰,而產生對於商業模式的潛在恐懼,尤其剛剛入主SHAFT時多開數部作品,缺錢、缺人力、缺時間,為了在這樣的限制下還能將作品完成到「至少能看」,他才開始在影像手法上另闢蹊徑,既想保留自己喜愛的演出元素(新房早在第一次當上單集演出的時候就急於嘗試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了),又不得不考慮這些元素如何平價地實現,以及平易的被接受。

  正機位直視、大量半身景、背景總是幾何方塊垂直分明、解剖建築物只留下要拍攝的部分、以及直接取用實拍照片,這些如今看來簡直是動畫平面構圖之神的手法,起因無他只是這樣透視作業比較簡單;而局部肢體大特寫、文字風暴、實拍素材黏貼等等,具備高度辨識且風格化的演出技巧,最初目的無非也只是節省作畫成本。

  第一種天才如幾原,本身以劇場的形式美為出發點,著重於三幕間結構、上下手的方向性、以虛構故事闡述現實困境等等,造就了《少女革命》這般神作。但有第二種天才,總能將限制轉化成形式美的新樣貌,「有限」一詞本就是日式動畫發展中不可忽略的根本之一,而新房班在使用上述這些手段來「彌補」作品完成度的同時,也慢慢將之轉化成獨特的風格,甚至成為標誌性的一大演出派系。

  文字排列、剪影、實拍素材等等元素,說穿了就是帶有象徵意義的符號,能夠在創作者的計算與添加下塞入整個畫面,用擅自無限疊加,遠超觀眾接收能力的資訊量海浪,將整個敘事直接拉往虛構形式,將寫實完全棄之不用。畫面上一切只為呈現對話的內容,而非實際情境,從無實景存在可言,以至於SHAFT完成了如《物語》系列等,過往曾被形容為「不可能影像化」的改編,這是加法不往實景,反而從根本上以虛構為目的地的特例。

  另一方面,解剖建物的搭景、極端簡化且幾何排列的背景線條,側面客觀正機位的習慣,以及適時極端降低畫面資訊量等固有特色,恰恰能夠重現舞台劇的演出效果,以舞台布置比喻情節,只將譬喻本身所需的元素搬上舞台,用攝影機的位置,強制觀眾視線模擬觀眾席,形成強制性的客觀視角,以最有限的少量資訊,達成情節本身的完整建構,這樣「給到剛好就不能再多」,抑或是「先給出印象整體再適當減去」的演出邏輯,既是類似於先有實景再刻意減去資訊的減法,又是遊走於寫實與虛構之間的微妙加法。

 

「既不夠寫實,也並非純虛構的場景,不自然的加法成為舞台。」

 

  第二十六話,日向與導師提及校園霸凌的現況,卻被導師忽視的一段。幾乎是完全的舞台劇,水平面於鏡頭前搬演,鏡頭引領的觀眾視線與水平舞台呈現垂直,攝影機位置其實並非立於實景,而是觀眾席。無人來往的校園走廊,兩側沒有邊界,而且構圖也沒有考慮教室存在,以場景而言充滿過度簡約的異樣感。只為氣氛而設計的光源/色彩,以上手下手的情緒方向性進行對稱構圖。這一卡採取舞台劇式的表現,既能符合畫面是由零作為訴說者,而非日向口述回憶(否則正常來說,這幕戲應該在導師辦公室拍才對),所產生的距離感的特性;又能做到以舞台上演內容,直接呈現角色故事狀態的目的。在保留這段對話的「事件性」之餘,以整體畫面呈現心理,卻又不完全向著虛構隱喻心理的非寫實畫面走去,乃是新房班作品的一大特色。

 

「先加再減,將實景切成舞台,但切到極致,最終又化為心境隱喻。」

 

  同樣二十六回,日向勸說千穗這段戲,算是目前《三月的獅子》動畫裡,玩轉實景、舞台、虛構最極致的一段。先用近景建構情境,空間為教室內、談話對象是千穗、起因是家政課作業,還有人物的肢體特寫,用容易理解的方式描述事件情境與實際空間。接著鏡頭切至側面客觀遠景,教室的空間成為類似舞台。

  色溫轉換、高光強壓,上下半各三分之一的畫面被刻意抹除,短暫沉默是日向的思考時間,聲音與畫面的靜止,讓靜卡的長度變成似有若無的暫停效果(事實上這卡也沒真的多長,宛若暫停般的視覺效果既是情緒上,也是聲音上的錯覺)。達成靜卡敘事目的之後,伴隨台詞進入第二階段,以連續的肢體特寫,描繪千穗的激動情緒,當她徹底否決日向的援手時,畫面突然切成俯視遠景,別說實景,這下連舞台性質的隔絕都不見了,連續強烈特寫加上此時此刻一片空白的畫面,將上一刻還坐在觀眾席的我們,突然一口氣拉進虛構空間/千穗的心理空間中,從一開始正常的敘事,到被強迫客觀審視故事整體,再到被強迫正視千穗內心的樣貌,這場戲在情緒本身的複雜層次,以及觀者視角的多重切換,只消幾筆便達成了。

  從場景到舞台,爾後又轉為虛構的情感象徵,先加再減,又或者刻意的無限減去,這樣玩轉不同層次,是SHAFT作品建構畫面空間的特技。所謂天生體質是原作對於故事空間的專注(必然傾向寫實),而後天妝點卻遇上SHAFT善於多變表達畫面上的空間(往往以影像敘事目的為優先,或多或少,甚至故意捨棄真實感),兩者看似矛盾的內在,結合後居然能夠來回切換得這般自然流暢,彷彿這部作品的動畫,本來就該是如此樣貌似的,實在是奇蹟的改編。

 

【時間敘事】

 

  本回分兩個半段,皆是過往相處記憶在不知不覺中拯救了角色的故事。回憶所在首先是第七集,二海堂負責解說零的對局,解說錄影帶被高橋意外播放,在川本家公開處刑

 

「給我好好珍惜自己!!!」

 

  連著前回第三十話,想寫下二海堂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二海堂的現實原型參考了傳奇棋士,村山聖。年幼就染上頑疾,並未享受過普通的童年,將精神與時間投入研究將棋,職業生涯就是不斷的在棋盤與體力之間奮鬥,終身以名人頭銜為目標,直至離世追贈九段。世人稱為「羽生一代」,是當年羽生善治(當今將棋界第一人,甫於前週創下前無古人的永世七冠成就)的好敵手。

  二海堂與零的不同在於,他是自己選擇踏入將棋人生,然而兩人都相似地透過下棋的過程,尋找自己的生命立足之地。零在達成離開幸田家獨自生活的目標(這曾是他急於成為職業棋士的最大理由),並同時經歷連敗低潮時,不斷質疑自己身為棋士的存在,所幸一路依賴川本家給予的支持撐了過來。而在二期的故事中,隨著發現自己想要「也可以被她們依賴」,這樣心底不知不覺產生的成長渴求後,真正下定決心直面自己的將棋生涯。

  與之相對,許多觀眾也能發現的矛盾點在於,將棋是一門非常消耗體力的技藝,二海堂因為病弱的命運而選擇走向將棋之路,似乎在最開始就註定必然痛苦萬分,甚至非常前後矛盾。

  這只是個將棋,一個以固定規則,在有限規模內進行腦力激盪的遊戲,不但於生活而言稱不上必要,甚至對他的病情有害,然而,二海堂的回答無比堅定:

 

「即便故事發想大概無關,不過還是讓我想起《死者田園祭》的最後那句疑問,二海堂算是用行動回答了吧。」

 

  是的,這只是個將棋,但若是連在將棋中都不能誠實面對自己的話,那麼我又算是什麼呢?

  將棋對二海堂而言,既是戰場,也是毒藥,但更重要的是,這是自己的選擇,選擇將餘生燃燒在這僅僅八十一格的盤面上,選擇用不斷來回的執棋落子建立對自我的肯認,矛盾本身,就是選擇的理由。並不是因為重病的殘酷導致他「只能」走向此地,相反地,是二海堂即使面對重病阻撓,他仍不放棄自己對將棋的喜愛,因為是自己的選擇,所以才能,也必須如此義無反顧。

  因為二海堂這樣性格,所以觀眾明白,他總是掛在嘴邊的「一定要挑戰頭銜戰」、「我要成為新時代的傳說」,其實比誰都要認真;總是那樣大汗淋漓又有點缺乏常識的粘在零身邊,成天摯友摯友的喊,其實比誰都真心;也因此,對零那些激情的忠告,才會深刻的烙印在心中,直到零面對大敵即將重蹈覆轍時,從記憶中一口氣湧出,奇蹟似地停住了衝動的一手。

  這所謂衝動的一手,也在故事結構上作足了提前鋪墊,第一層無疑是第七話,截圖這句名台詞的出處。當時身處低潮的零,在某個對局中以挑釁的方式回應對手的防禦,導致他再次吞下敗場。意外播放的二海堂解說看清了零的心態,表面上彷彿多麼決斷,多麼有男子氣概的一步,然而實藏的心態卻是過分自恃結果又夾帶了自暴自棄。不在場的摯友與傳遍現場的呼喊,這也是一次時間的疊加,過往對局中並不重疊的解說者與參賽者,透過劇情設計被並置在同一段畫面時空上,零在錄影帶撥放前的顧忌,以及最後對著不在場的二海堂怒吼(即便演出採取較輕鬆的方式),都是自知之明的暗示。

  而後第二十九回,新人戰的準決賽進程中,安排了蜂谷這樣一位既不討喜,整體上也與主線故事毫無瓜葛的角色出場,則是對於零下棋心態的另一層補充,透過適當地安置聲音與劇情的互相呼應,最終達成了反面的映襯,蜂谷耐不住性子並習慣性的製造噪音當然不成熟,然而輕易否定他人生存掙扎的零,也毫無疑問地遠遠談不上成熟,那句「既然輸了會慌,幹嘛不一開始就沉著點呢?」實際上完全可以用來質問零自己,僅需將結果向前推移一番便能明白,「既然這麼想贏,為何不能全程保持沉著點呢?」,倘若第三十一話中零並未想起二海堂的忠告,那麼在故事的驅力下,迎接零的將會是再一次地自食惡果。

  由於這場新人王之戰,早已於過往的對局劇情中有所鋪墊,零差點下錯棋的理由,第一層是被摯友警告過的壞習慣,尤其二十九話帶出零實際上並不成熟,卻又暗自憑依的才能自恃,即前輩所言的自我中心,只是想法過於複雜而且善於掩藏而已;第二層則是零在早熟與沉穩外表下,深藏著炙熱卻未熟的爭鬥慾望,身為棋士誰沒有呢,只是零鮮少表現出來而已,再加以三十話,二海堂的倒下讓他燃起近似復仇的情感,進而直覺地否定對手山崎順慶的戰鬥方式,這樣的怒火無疑是封閉而幼稚的,二海堂不願認輸地拼命逆轉,那麼難道因為他已經很努力了,所以山崎就應該敗下陣來,故事就應該贈與主角恩賜嗎?二海堂的掙扎是熱血奮鬥,由勝轉敗的山崎退守最後底線尋找轉機,難道他的掙扎就變成卑鄙了?

  在各種細節與心態描寫上,都是那麼地「似曾相似」,說穿了所謂穿越時間而來的記憶,所謂過往時間疊加於此時此刻的奇蹟,正是來自於故事結構設計足夠縝密,從各種隱約的線索中不斷暗示觀眾才能得出的吧。

  在零成功奪下新人王之後,鏡頭轉向病房中的二海堂,揭示著這段期間他一直與花崗爺爺看著比賽,即使抱病不起還是專注為零的每一步擔心,此刻,螢幕外沒拍下的,二海堂不在場的觀戰時間,與戰局進行的時間重合了,幾乎可以想見病房中,電腦螢幕前,二海堂其實一直吶喊著一樣的忠告,原來那段當頭棒喝,不只零的回憶穿越時間而來,更是遠在病房的摯友將呼喊傳送到零所在的賽場,是某種近乎心電感應的浪漫友情。

 

「關於日向的行動邏輯,交給零自我經驗的投射來解釋,繞開了正面捕捉少女自述難過的必要。」

 

  第二段關於記憶穿越時間的故事,則是日向。

  同樣先來寫一點日向這孩子,從川本家三姐妹開始吧。如前文所述,川本家的背景故事與零有著許多相似與互補之處,除了最表層因家庭缺陷,而產生彼此接納的原初接口外,還有一層特別之處在於角色的時間感/對生命的感知方式。

  明里姐是姐妹中成熟的代表。父母皆離開了家庭(儘管理由大相逕庭),迫使她接下了代理家長的身份,即便有著非常關心三姐妹的爺爺,但小型家庭的崩壞,必然會轉嫁很多責任到大姐身上,這個責任的重量遠超想像,甚至為了照顧家庭而變得很少為自己想,美咲阿姨不顧爺爺反對硬是帶她去酒店幫忙,為的也是讓明里記得保持打扮,提醒她別忘了自己明明還很年輕的生命。明里姐的成熟雖是堅強與溫柔的表現,同時也是殘忍所致的過度早熟,她對周圍事物、日常生活、姐妹相處的感知方式、思考方式,往往是遠比自己年齡應有的時間要提早。

  日向正值國中三年級,是個享受青春,同時也為青春苦惱的孩子。她一方面平凡無比,喜歡自家的和菓子,但無法抗拒洋食甜點,為了初戀小鹿亂撞,並也感受校園生活/同儕相處的多面性。另一方面她又比同年紀的孩子多了一點點特別,失去完整的家庭溫暖,放學與假日時常到爺爺的和菓子店幫忙,不時還得照顧尚處年幼的妹妹,畢竟姐姐實在太忙太忙了。她稍微提早了一點學習分擔家務,也對於未來即將面對的成人世界偶爾窺見,保持些許自覺,卻同時在姐姐的呵護下,依然擁抱著少女時光,日向的特別之處就是那樣處於成長列車的行進中,對於所謂成熟帶有一股微妙的似懂非懂。

  最後則是完全沉浸於童年,天真可愛,完全用自己的獨特方式在感知世界的小桃,當然,年幼並不等於無知,只是她擁有專屬於自己的感知邏輯,而在離開童年的我們看來既陌生難懂又熟悉懷念罷了。

  發現了嗎?零身上一切複雜又糾結,有時早熟過頭,有時青春年少,偶爾又缺乏常識甚至邏輯天真到令人發笑的個性,拆解開來,就是三姐妹的三種感知方式,而她們自身年齡與思考上的時間差距,就是象徵生命進行中不可逆的三個階段,幼年,青春,成熟。

  這是作品安排零與三姐妹相遇的另一層巧思,為了描述「成長」這個作品主軸之一,用川本家的生活讓三種生命階段並置於同一個畫面時空,每有一段情節發生,三人就提出各自對應的解讀與解答;然後讓零作為一個生長背景太過獨特所致的複雜外人,意外地參與進三姐妹的日常,構成零與三姐妹互相觀察,以及互相學習對方的時間感知/生命歷程,從而細緻展開孤獨少年與破碎家庭,緩慢卻自然地成為一家四口的故事。

  談完川本家,讓我們回到日向。二期故事開始關注成長所必然帶來的變化,而這份變化並不溫柔,考生的新身份讓她不再能夠單純享受學生生活,無預警的校園霸凌更成為無底泥沼,雖然有著家庭與零作為感情上強力的支柱,但截至目前霸凌都尚未產生明顯的改善,日向的戰鬥還在繼續。

  堅持要跟著去休學旅行,這是一種有點複雜的想法,「退出等於是認輸」或許是最好的解釋,用行動證明自己承受住傷害,因此還能參加班級活動,只要自己還站立於加害者的視野中,那麼事件就還在持續著,不會因為壓迫而退出,不會因為退出而大事化小,參加本身就如同某種行動宣示。另一方面,不肯退出的另一層理由,無疑是出於想對自我誠實的強烈渴望吧,為了相信保護朋友是正確的,為了相信心中憤怒是真實的,為了往後能夠告訴自己,我沒有逃避。

  這樣的「不能逃」,同樣是反覆出現了非常多次的情感,其中關乎的是對自我內部審視。零曾經就回到學校這件事有過一番思考與質疑,校園生活對於正值十七歲的少年而言,幾乎可以說是當代社會不可或缺的一道進程,所謂同儕相處實際上是某種縮小的模擬社會,即便對零而言將棋會館很大程度上已經達成這種作用,但是零自我的「時間」認同依舊隱約告訴他,必須好好嘗試一下高中生活。

  在外人眼中,十五歲就當上職業棋士的天才少年,即便沒有念過高中,也能夠平易地被解釋成專注於職業道路,然而真正清楚這條將棋之路背後複雜背景的,只有零自己,將棋既是他為了生存的謊言簽約,也是他二度體會家庭破碎的起點,同時又是從小不擅與人群相處的零,用來逃離學生身分的藉口,與二海堂選擇直面將棋這點全然相反,零的將棋幾乎可以說是三重逃避,逃離成為孤兒的社會現實,逃離幸田家,逃離校園。《三月的獅子》是一段人們尋回曾經失去的種種為主軸的故事,在這個意義上,回到校園,回到高中生活,就是一種尋回自己的嘗試,「其實我只是拿將棋當藉口」,知道這點的只有自己,所以能夠尋回那些失去的,也只有自己。

  這個「對自己誠實」的體驗,透過高橋再次增加了層次。身為校棒隊的體育生,面對生涯抉擇時恰巧碰上了零,兩人對話的語境其實根本不在一個平面上,高橋不可能知道零回歸校園背後所象徵的掙扎,然而作為體育選手,他卻意外地在經驗中找到了精準的理解方式。無論是練習或正式上場,表現成績只能成為計分板上的數字,然而真正知道表現如何、有沒有盡力的,只有自己,即便觀賽者或教練都觀察不出,但自己內心卻會永遠記著,「其實當時我偷懶了」,如此心情不會對自我以外的任何人事物產生互動,就只是記著。而這份持續存在於心理的記憶,就是得出所謂不能逃避這個結論的瘡疤,雖然沒人會以逃離校園為理由指責零,但他會永遠知道自己當初選擇了逃避;同樣地沒人會知道高橋在比賽時究竟抱著如何的心態,但最終的成績與自我表現是否成盡心盡力,將會不知不覺的伴隨高橋成長;而日向選擇參加修學旅行,也只是因為不曾後悔,並且不想用逃避抵銷自己的想法吧。

  然而,誠如截圖,無論怎樣地勇敢,堅持參加這樣形式上的不認輸,最終還是敗給了氣氛,既是堅強地抵抗,又是殘酷地慘敗,旅遊過程那樣歡樂且一致的相處模式,擁有無形中最強烈的排他性,透過零想起過去曾經的體驗,代替解釋了日向不在商店街的理由,事實上整個過程日向的逃亡並未被故事施加任何關於自我詮釋的壓力,都是由零的個人經歷反覆驗證並代替訴說,算是非常溫柔的敘事角度(不禁讓我想起山田尚子),雖然不會有人因此而指責日向,不過想必她比誰都還要痛苦吧,現實中的群體相處就是如此複雜難解。無法承受排擠氣氛的日向,最終還是逃離了。

 

【妳已經很努力了】

 

「原作中非常專注於描寫故事空間的成果在此呈現,關於河岸的生活記憶已在不知不覺中填滿了。」

 

  行文至此,關於故事中如何疊加了角色們的河岸記憶,已經多次提及。零第一次用口白自述時說了:「在大大的河岸邊一個小小的城鎮,今後我將住在這。」如前文所述,河岸小鎮的空間環境,造就了故事中人群相處的各種基礎背景。而這是日向第三次往河岸邊逃亡,零之所以能夠找見日向,就是來自過往相處記憶,成為現實此刻的助力。

  第一次向河邊逃亡,是盂蘭盆節時想念母親,偷偷跑到河岸大哭,當時零還無法理解川本家族深刻的內部情感,而且對自我情緒的處理方式與日向不同,但也能夠明白這份痛苦的巨大,因此雖然無法安慰,卻能夠選擇陪伴。而到了霸凌事件發生,已經與川本家締結互信和依賴的零,同樣有過類似校園經驗的零,受到日向的勇氣鼓舞。儘管自己曾經也在同儕相處中陷入孤獨,但從小特殊的境遇,讓零直覺性的採取了自我保護,刻意疏遠群體生活,雖然就結果而言,這樣的逃避很大程度上讓零免於更強烈一層的群體暴力,但就像前段中所謂「不想逃避」的記憶所言,這樣「是我選擇了孤單」的記憶將會暗暗伴隨零的成長,直到成人。所以日向的勇氣在零眼裡才會如此地耀眼,那樣為了友情,單純又堅決的保護與憤怒,幾乎就是零的學生時代所缺失的對方;明明非常害怕被孤立排擠,明明知道在群體生活中成為孤單一人將會多麼地難受,但還是能說出「我相信自己沒有錯」這樣的宣言,這則是零從未有過,也不曾見識過的勇氣,日向那一字一句就像是對著零呼喊:「這樣勇敢的人,也是存在的唷。」

  那晚河岸邊見識到的勇氣,猶如夜裡長路盡頭的微光,成為零終身銘記的路標,指引著零重新認同自己的生命。零始終抱著這份悸動,希望能夠成為與這份光芒同行的人。就這樣故事來到了三十一話。沒有約定,沒有聯絡方式,僅僅因為惦記著妳的勇敢與脆弱,僅僅憑著想要到妳身邊的思念,在不熟悉的城市中穿梭,在鏡頭的縱深裡不斷向前,只為了對妳說一句,妳已經很努力了。

 

「背光,河岸,閃爍,漂浮,相擁,真是有夠老套的,人家才不會哭呢~~~哼~」

 

  最後相擁於河岸邊的兩人,背景那閃爍漂浮的光點,是如此地似曾相似。

  第三十一話,故事對於記憶的累積與爆發安排有序,伏筆展開瞬間,情緒自過往洶湧而來,然而當二海堂的呼喊傳來,當少年找見少女,當我們為了終於抵達的此時此刻深深感動時,河面遠景映照著閃閃微光,一切想說與沒說的,卻都歸於心底細小的關懷。本回故事就像《三月的獅子》標題那般,如獅子而來,如綿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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