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叔拿着一根包餃子用的擀麪杖,對着站在最前面學生的頭猛敲了一棒子,嘴裏大喊着:“誰敢打她,老子殺了你們。”

全民故事計劃的第338個故事—

李鵬楠在我小時候生活的院壩裏,擁有自帶光環的人設。在我們的眼裏,他是最受尊重的孩子王,是長輩們口中名副其實的“別人家的孩子”。

正是這樣一個被“團寵”的大哥哥,卻在我6歲的時候,扇了我一記耳光。

和我一同捱打的,還有另外三個人。當時,我們四個女生在院壩裏跳皮筋,嬉笑聲灌滿了整個院壩。李鵬楠的家在一樓,他家廚房的窗戶正對着院壩,他站在屋裏大聲呵斥我們:“你們閉嘴,我在寫作業。”

我扭頭看到李鵬楠在廚房窗臺勉強露出整張臉,高漲的瘋鬧情緒讓我自動忽略了他的警告,我沒停止腳下跳皮筋的動作,嬉皮笑臉地邀請他:“楠子哥,快出來,我們一起玩。”說完,我們又齊聲念起了皮筋童謠。

很快,我聽到單元樓裏傳來了木頭門憤怒的一聲“砰”,李鵬楠氣勢洶洶地衝到我們面前,指着我們的鼻子說:“你們再念一遍試試!”

我們四個女孩子同時停下腳步。李鵬楠這般盛怒的樣子,實在是打破了我這幾年對他的印象。我們愣在原地,不知道誰先起了個頭,我們遵照李鵬楠的“指示”,繼續念起了童謠。

李鵬楠擡起手,依次在我們四個人的臉上,留下了一巴掌。他並沒有用力,甚至手掌都沒有捱到我的臉,只有三根手指尖象徵性地在我臉上劃過,我卻被嚇得結結實實地哭了起來。

李鵬楠的父親在家裏聽到我們高低起伏的哭聲四重奏,第一時間跑到院壩裏來。李叔叔用他粗糙的手掌擦拭我臉上的眼淚,手上的老繭颳得我的臉有些疼,他好像意識到了,又將手縮回去,小心翼翼地問我們:“你們哭啥子?是我家楠子欺負你們了嗎?”

我們連連點頭,帶着哭腔開始告狀。李叔叔知道李鵬楠打了我們,立馬操起單元樓裏的凳子往李鵬楠的身上砸,一邊打還一邊罵:“你還敢動手打人!老子平常怎麼教你的,你翅膀長硬了,學得那麼壞!”

李鵬楠的後背被板凳砸中,絲毫沒有躲閃,他捏着拳頭釘在原地,任由父親責罵,不爲自己辯解一句。

我奶奶聞聲趕來,讓我大跌眼鏡的是,奶奶劈頭蓋臉地罵了我一頓。

奶奶從圍觀鄰居處瞭解到事情的始末——問題的源頭出在我們跳皮筋時,唸的那首童謠:

“瘋嬢的頭,像皮球,有山有水有河流;瘋嬢的腰,像鍘刀,鍘菜鍘肉鍘辣椒;瘋嬢的屁股像麪包,五分兒錢,隨便挑。”(嬢,四川話,阿姨的意思。)

院壩小夥伴之間口口相傳的“瘋嬢”,是李鵬楠的母親。

喫晚飯的時候,李叔叔來敲我奶奶家的門。他手裏端着一碗滷豬蹄,說是專門送來給我喫。

我坐在餐桌前,聽到是李叔叔送來了滷豬蹄,趕緊放下筷子,一溜煙兒跑到他的跟前,開心得把嘴角咧到耳根。李叔叔家在院壩外不遠處的街道口開了一家滷味店,店裏供應滷豬肝、滷雞爪、鴨爪等。最火爆的,當屬他家的鎮店之寶——滷豬蹄。

每天下午,豬蹄起鍋,瞬間銷售一空。很多鄰居從廠裏下班後去買,只會撲空,大家想喫,需要提前給李叔叔打好招呼,他便會私下給鄰居們留幾隻。

李叔叔每次在家裏製作滷料湯底,再將成品滷料端到店裏。濃鬱的香味鑽出廚房,纏繞着整個院壩,孩子們時常會大口吸氣,含着口水嘆一句:“好香啊!”

雖然,李叔叔拒絕透露滷汁的祕方,但他樂於把滷汁分享給院壩裏的老鄰居們。滷料湯汁呈暗棗色,滷汁裏零星散落着幾顆八角和辣椒,不像四川其他火爆的美食,辣得那麼明目張膽,滷汁的香辣全藏在黑黢黢的湯裏。

奶奶時常用李叔叔熬製的滷汁給我拌飯喫,喫上一口鹹辣爽口,連白米飯也變得渾厚濃鬱,我時常喫完白米飯後連碗底都會舔乾淨。

滷汁尚且如此,滷豬蹄更是人間美味。

所以,當李叔叔端着滷豬蹄出現在我家門口時,我扯着奶奶的衣角,暗示她收下。我奶奶一個勁兒地拒絕:“小孩子之間的打打鬧鬧,由他們去吧,你做生意也不容易,也是我家小冉做得不對,唸的那些啥子亂七八糟,讓楠子生氣了,也幫我轉達楠子,小冉她是無心的。”

李叔叔端着碗站在我家門口不肯走,硬說只有收下他的豬蹄,纔算是真正原諒李鵬楠。奶奶假裝生氣地指責李叔叔,說:“楠子和你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都倔。”只能作罷,收下豬蹄。

李叔叔走了後,我用手抓起一隻豬蹄就開始啃,奶奶卻呵斥我,讓我放下豬蹄,鄭重其事地告訴我:“以後不準叫你楠子哥的媽媽爲‘瘋嬢’,楠子的媽媽只是生病了,你們這樣說,你楠子哥和李叔叔會傷心的。”

我似懂非懂得點了點頭。

沒隔幾天,李鵬楠又拿着粉筆在院壩的牆上寫寫畫畫,教我們院壩裏的小孩們寫字。瘋嬢也加入我們學習的隊伍。

她和我們並肩坐成一排,花癡一般地望着李鵬楠,隔幾秒鐘就把雙手拍得啪啪響,搖頭晃腦地爲兒子送去掌聲。

李叔叔坐在單元門口一邊處理豬蹄,一邊把目光緊緊鎖在瘋嬢的身上——這是他每天都會重複的行爲。

瘋嬢貪玩,不願在家窩着,李叔叔不放心瘋嬢在他的視線範圍之外到處跑,便和瘋嬢商量,活動範圍僅限我們廠職工家屬樓的院壩內。

後來,我才知道,李叔叔擅長做滷豬蹄,是因爲瘋嬢。

院壩裏曾住過一個“有知識有文化”的江湖郎中杜老師,鄰居們對杜老師格外關照。那時,瘋嬢整夜失眠,好不容易睡着一會,又被夢魘纏身,經常在半夜哭喊着醒來。

李叔叔爲此操透了心,喫藥一點都不見好,杜老師提出讓瘋嬢“食補”。

在一堆的食補清單中,就有豬蹄這一項,杜老師稱豬蹄含有膠原蛋白,喫了後會分解大量氨基酸,能緩解中樞神經的過度興奮,有助改善焦慮和失眠。

李叔叔照着“食補清單”,每天變花樣爲瘋嬢做菜。瘋嬢對滷豬蹄情有獨鍾。

瘋嬢喜歡喫,李叔叔就隔三差五地爲瘋嬢做,久而久之,就發展爲自己的事業。

有一次,奶奶問李叔叔滷味店生意如何,李叔叔答非所問:“還不錯,時間很自由,能把楠子媽領在身邊。”

那幾年,李叔叔有他的苦惱,我們也有我們的苦惱。院壩附近有一所臭名昭著的職業高中,學校風氣極差。

每天一到放學,就有社會上的小混混圍在學校門口,和那些穿着校服的學生們稱兄道弟,明目張膽地截停低年級學生,要求他們繳納“保護費”。

那些學生三五成羣地拐入我們廠職工家屬樓的院壩裏,圍坐在院壩單元樓裏的板凳上,抽菸打撲克。

棟長嚴老太太和鄰居們時常攆他們走,他們不情願,卻也拿幾位老人家沒轍,抱怨幾句就會離開,清淨幾天,又會換一撥人到訪。

嚴老太太發現送不走這羣瘟神,便和我奶奶商量,把一樓單元樓裏放置的桌椅全部收回家,想着“曲線救國”。職高的學生們看到沒處落座休息,也覺得無趣,便悻悻地離開。

那天,我和發小趙啓剛在院壩的石墩上寫作業,聽到院壩最裏面的那個單元樓裏傳來了女生的慘叫聲。

趙啓剛仗着自己是男生,拉着我要去探個究竟。我躲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地把身子往那棟單元樓挪。瞬間闖入我眼簾的暴力場面着實把我嚇癱了:十多個技校的學生在圍毆一個女學生。

我拉住趙啓剛的袖子不鬆手,就在我們手足無措時,瘋嬢毫無預兆地衝向了人羣。

瘋嬢又吼又叫,抓到施暴的學生們就胡亂地咬。幾個學生轉頭便開始打瘋嬢。

這時,李叔叔和李鵬楠及時趕來,李叔叔拿着一根包餃子用的擀麪杖,對着站在最前面學生的頭猛敲了一棒子,嘴裏大喊着:“操你們媽,誰敢打她,老子殺了你們。”

技校學生們見到李叔叔父子倆這般架勢,自知不喫眼前虧,趕緊落跑,只是嘴裏仍然不乾不淨,邊跑邊罵髒話。

看到小混混們落荒而逃,我這纔敢靠近。我和李鵬楠去扶瘋嬢時,瘋嬢顯然受到了驚嚇,全身止不住地顫抖,她甩開我們的手,撲到捱打的女學生身邊,叫她:“小花閨女。”

“小花”是瘋嬢女兒的名字,確切地說,也不是她女兒真正的名字,因爲瘋嬢的女兒在還沒來得及取名字的時候,就死了。

1985年,那時我還沒出生,聽奶奶說,瘋嬢還沒有“瘋”的時候,她懷了雙胞胎,還是龍鳳胎。

沒想到,女兒一生下來就夭折了,只剩下李鵬楠。

瘋嬢每天以淚洗面,躺在牀上不喫不喝。李叔叔向廠裏請了長假,一邊安撫妻子,一邊照顧襁褓中的李鵬楠。

奶奶說:“楠子啊,真的可憐,從小沒有喝過他媽媽的一口奶,是喫院壩裏百家飯長大的娃兒。你李叔叔,又當爹又當媽,還得照顧媳婦兒,不容易。”

等楠子媽能再出門時,人已經變得神神叨叨,每天抱着一個髒兮兮的玩偶,就叫它:“小花閨女。”

那是第一次看到瘋嬢“發瘋”。瘋嬢抱着那個女學生一直哭,哭得撕心裂肺,李鵬楠去抱母親,還被瘋嬢反手打了一巴掌。

女學生穿了一條白色的褲子,褲子上全是腳印,衣領上也印着沾滿灰土的血漬,瘋嬢往女學生身上猛吐口水,又兩手揪起女學生的衣領來回搓,做出洗衣服的姿勢。

女學生驚恐未定,李叔叔見狀抱起瘋嬢往家跑,瘋嬢一路尖叫反抗,途中,瘋嬢一直在用雙手錘打李叔叔的臉,李叔叔也不躲避,用臉迎着瘋嬢的拳頭。

風波平息後,棟長嚴老太太自告奮勇地護送女學生回家,我和趙啓剛平復了心情,繼續回到院壩的石墩上寫作業。

瘋嬢回家後並沒有安靜下來,她通過廚房的窗子一直往院壩裏扔東西,碗、筷子、紙巾、衣服,都沒有幸免。

隔天放學,我和趙啓剛約好喫完飯在院壩的石墩上寫作業。當我下樓後,李叔叔端着兩隻滷豬蹄在等我們,他把碗遞過來,讓我們趕緊拿回家趁熱喫。

我一門心思盤算着如果我把豬蹄端回家,奶奶會反覆唸叨李叔叔生活得太不容易了,不讓我白拿李叔叔家的滷豬蹄喫,一定會讓我給李叔叔送回去。

我實在想喫,就留有小心眼想瞞着奶奶,便給李叔叔說:“你等我一下,我就坐這喫,喫完我就把碗還給你。”

李叔叔點了點頭,搬來一個凳子坐在我們的身邊,沒有再說話。

滷汁的鹹香滲入豬蹄,掩蓋了脂肪的沉悶感,取而代之的是Q彈勁道的外皮,和柔嫩細滑的肉質,我一個勁兒地說:“好喫,好喫。”

李叔叔看着我和趙啓剛大快朵頤,嘴角扯出淡淡一抹笑,他的眼神看上去很疲憊。天色漸漸地暗下來,李叔叔拿起趙啓剛爲我們在黑夜裏寫作業而準備的電筒,光束射向碗裏,滷豬變得格外耀眼。

李叔叔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小冉,啓剛,昨天楠子的媽媽是不是嚇到你們了?”

趙啓剛倒是耿直:“恩,給我嚇慘了!”說完,他又繼續埋頭啃豬蹄。

夏天的夜晚褪去了白天的燥熱,四周漸漸安靜下來,只有兩隻流浪貓在牆角發出微弱的叫聲。李叔叔沒有接話,又陷入沉默。我擡頭看向李叔叔,他的臉躲在電筒光源的背後,表情嚴肅,嚇得我一機靈。

這副表情,我曾經見過一次。那時我還不怕瘋嬢,經常跟她說話。

那天,瘋嬢爲了陪我玩,提議給我摘院壩裏的小喇叭花,再把喇叭花碾成渣,用花的汁液給我塗指甲。

瘋嬢看我開心得連連點頭,受到很大的鼓舞,手舞足蹈地跑到院壩的小花園邊上,伸手幫我去摘花園裏的小喇叭花。

沒想到,才摘了兩朵,瘋嬢卻哭了起來。

花園裏的花花草草是嚴老太太種的,她爲了防止小貓小狗破壞花園,便在四周種上了蕁麻。蕁麻的葉子上細細密密地佈滿了刺,皮膚接觸後如被蠍子蟄了一般,十分疼痛。我看到瘋嬢的手上瞬間長出紅腫的小斑點,瘋嬢哭着喊:“疼。疼。疼。”

我趕忙對着李叔叔家的窗戶喊,李叔叔看到瘋嬢疼得哭了,對着她的手又吹又摸,嘴裏嘟囔着:“哎,嚴姨種這些幹啥子,萬一蟄到小娃娃也很危險。”

那天晚上,我和趙啓剛也是在那個石墩處寫作業。

李叔叔走過來,找趙啓剛藉手電筒。我們饒有興致地跟在李叔叔身後,看他想做什麼。

只見李叔叔一手舉着手電筒蹲在小花園邊,另一隻手用剪刀把蕁麻全部連根剪掉,再用掃把掃進垃圾桶裏,全程沒有說一句話。

後來,瘋嬢因病去世時,李叔叔沒有在院壩裏搭靈堂。院壩的鄰居們知道瘋嬢的死訊,是李叔叔親自上門告知的。

李鵬楠扶着李叔叔從我們單元樓的一樓爬往六樓,挨家敲開鄰居的門,兒子遞上象徵喪事回禮的肥皂和毛巾後,兩父子便要給鄰居們下跪。

鄰居們承受不起,連忙扶起要下跪的父子倆,李叔叔說他必須得跪:“楠子媽被各位鄰居關照,她現在走了,走得很平靜,這些是各位好鄰居成全的。”

奶奶說,李叔叔口中的“平靜”,是指單元樓門口安裝了鐵門這件事。

我上高中以後,院壩在政府和社區的扶持下,進行了大範圍的整修。老舊的電線全部被重新安排,還在每個單元樓門口安裝了帶有密碼鎖的大鐵門。

鄰居們從鐵門處進進出出,鐵門厚重,時常發出“嘭”地一聲悶響,李叔叔的家在一樓,老舊的職工家屬樓房不隔音,聲響清晰地傳到屋裏。好多次,瘋嬢都被突如其來地關門聲嚇哭,李叔叔剛安撫好瘋嬢,關門聲又再一次刺激到瘋嬢。

李叔叔沒辦法,只能在鐵門處貼紙條,提醒大家輕聲關門。可是,紙條貼了一天便不知蹤影。

李叔叔不善言辭,他選擇閉店一天不做生意,專門給樓上的鄰居們滷豬蹄。他端着豬蹄挨家挨戶地敲門,請求鄰居們能體諒瘋嬢,進出門時儘可能地輕一點,用手顧着門,不讓它自然大力地關上。

那天,李叔叔家的滷豬蹄第一次滯銷,他一隻都沒有送出去。但是,從那天開始,瘋嬢再也沒有聽到過突如其來的關門聲。

“小冉,你李叔叔來下跪那天,你幸好不在家,你看到後,肯定也難受。鄰居都哭了,那倔小子,還非要跪,倔死了。”至今,奶奶說起這件事,還會捂着胸口。

瘋嬢最愛鬧騰,走得卻無聲無息,我問奶奶:“爲何李叔叔都沒有給楠子哥的媽媽搭靈堂?”

“你李叔叔對楠子媽的愛是實打實的,不在乎那些虛頭巴腦的。”奶奶說。

瘋嬢走了之後,李叔叔把滷味店關了,至今,沒有再娶。

題圖來自:視覺中國

作者張小冉,一個話癆

編輯 | 蒲末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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