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故事計劃的第345個故事

2015年9月,我結束了重症監護室的輪轉學習,被安排到所在醫院的急診外科上班。

門診沒有獨立的外科換藥室,醫院把需要術後換藥的病人,直接安排到急診外科。這樣一來,換藥病人經常和急症病人衝突,急診科也一直人滿爲患,戾氣甚重。

有一天,我處理完急症患者後,回到外科診斷室,在一片牢騷聲中,繼續接診先前堆積的門診病人。一張掛號單被一雙手遞到眼前:“醫生,麻煩你,我做了手術,來換藥。”

“什麼手術,換什麼部位?”

對方遞上了病歷,我看到出院證:直腸癌,第三次手術。第一次手術是在4年前,直腸癌根治術。第二次因爲腫瘤轉移到卵巢子宮,又切除了卵巢子宮,一月前複查時,發現腫瘤轉移到大網膜和腹壁上,又做了第三次手術。

腫瘤患者見得太多,我早已有些麻木,但面對這樣年輕,幾年間不斷復發轉移,頻繁切除腹腔內臟器的癌症患者,我還是不可避免地嘆了口氣。

我算了下時間,“傷口沒長好,今天只能先換藥,4天之後再拆線。”

“你今天就先給她把線拆了,我們都到醫院來了,又排那麼久的隊,今天必須把線給她拆了!”

我話音剛落,一個聲音像炸雷一般響起,嘈雜的診室瞬間鴉雀無聲,原先抱怨的患者和家屬都驚愕地看過來。

“你自己得這個病,到底想拖累多少人,做了多少次手術了,你表姐今天還特意請假陪你來換藥,必須把線拆了,不然下次還得麻煩別人!”

說話的中年男人,臉色因暴怒漲得通紅,額部的青筋暴起。

“有你這樣當父親的嗎,慧靈得了這樣的病,一直在艱難抗癌,你倒好,有這樣說自己女兒的嗎?”

男人口中提到的表姐一直拉着患者的手,“醫生,你別理他,他脾氣一直這樣,今天就先換藥吧。”

“這樣的手術如果提前拆線的話,傷口很可能開裂。”我補充道。

這一開口,直接將家庭矛盾轉化爲醫患矛盾。

男人用力地拍打辦公桌,“今天必須給她把線拆了,我不會再讓她來醫院,傷口開了就開了,要死就讓她去死。”說着,他拉起女兒的胳膊,強行將女兒往換藥室的方向拖去。

眼見狀況往不可控的方向發展,我站起身,對男人說,“這樣吧,折中一下,爲了不讓傷口開裂,今天間斷拆一部分”。

有了臺階可下,加上周圍人的不斷勸阻,慧靈的父親也沒好再說什麼。就這樣,慧靈和我去了換藥室。

“醫生,剛纔的事情,你別往心裏去,我爸爸這個人比較急躁,但是他很關心我的。”

在簡短的交談間,我聽到有些熟悉的口音,開口問道,“你在新疆待過嗎”。

“恩,我在那裏出生長大,又在那裏上完研究生,纔來這邊(重慶)參加工作。”

換藥期間,我和這個眼神靈動的女生聊了很多,她情商很高,氣氛沒有和其他癌症病人相處的陰鬱。

因爲醫護工作的特殊性,我平日很注重保護自己的聯絡方式,可是那次,我主動留了慧靈的手機號,並加了她的微信。

惠靈出生在新疆北方,在烏魯木齊上大學,工作一段時間後,她辭職開始考研,也是在讀研究生的那一年,她遇到了喜歡的男孩。兩人約好,等她研究生一畢業,就結婚。

可是一切都在研二那一年戛然而止。因爲反覆腹痛,慧靈在當地醫院診斷出腸結核,抗結核治療了很長一段時間,都沒什麼效果。後來轉到自治區人民醫院,才確診爲腸癌。

雖然很快接受了手術,術後開始放療化療,但癌細胞還是有轉移的跡象。

病情控制住後,慧靈重返校園,繼續攻讀自己的專業,順利拿下碩士學位。這時,男友的家人得知惠靈的病情,勒令兩人分手。

剛剛經歷過生死考驗的惠靈,沒有時間自怨自艾,只是平靜地接受了現實。

畢業後,爲了換一個環境,她離開父母,前往重慶的一所學校工作。她開始渴望能像正常人一樣,和喜歡的人組成家庭,生兒育女,健康地活到退休,甚至更久。

但沒過多久,厄運再次不期而至。

一年前的暑假,慧靈在複查時得知,腫瘤轉移了。這次轉移的部位,除了盆腔內多處的淋巴結外,還擴散到了子宮。

還沒有結婚生育,她只能接受醫生的意見,選擇再次手術,徹底切除子宮附件。

幾個月後,因爲癌細胞向腹壁和大網膜上轉移,她接受第三次手術。爲了不讓學校知道自己的病情,她花了很大功夫,在淘寶上買假病歷,讓周圍人認爲她是因爲肝炎才請假治病。

“爲什麼不說出實情呢,學校多少會照顧一些。”

她笑了笑,“我想安靜生活,不喜歡被同情包圍,那種感覺很不好。”

經過幾次換藥,我和惠靈的交情越來越好。由於我們兩人所在的城區毗鄰,每次她去她表姐家,只要我不上班,便會相約碰頭,一起吃飯喝茶。

和她在一起時,很難讓人認爲她是一個癌症患者。她比我更加豁達,有些糾結苦悶的事情,和她聊兩句,我總會輕鬆很多。

2016年元旦,我接到慧靈的電話,她的聲音有些興奮,急切地約我去她家,說有要事商議。

到她家小區門口,一個清瘦的男士下樓接我,我立馬猜到了惠靈的目的。在這個男士的帶領下,我第一次去了慧靈的家。

簡單的一居室,室內收拾得溫馨整潔。一進家門,慧靈媽媽便熱心地倒茶水,拿點心,把我們安頓好,她又回廚房忙着包餃子。

惠靈向我介紹,這位男士是她的同事,單身,平日喜歡養貓看書烹飪。慧靈覺得我和他可能有戲,便製造這樣的機會。

吃完晚飯,我留在慧靈家過夜。待那個男老師走後,我看着她,不懷好意地笑:“以我縱橫相親場數年的經驗,他今天能來吃這頓飯,其實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衝着你纔來的。”

“話說回來,那個老師若真如你所說,那還真挺不錯,是個會生活的人,你沒考慮過他?”

慧靈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輕嘆了口氣,“我已經不去想這些,也不敢奢望這些。研究生那會發現這個病,又是手術又是化療,我以爲可以得到新生,結果因爲癌症轉移,又切除了子宮附件。”

頓了頓,她又說,“有這樣的病,哪怕對方不介意,我也不想再拖累其他人。眼下儘可能活得長一些,多和家人在一起,能多在講臺上課,我就已經很滿足了。”

一時間,我不知道該如何接話,看到我的臉色變得沉重,她岔開了話題,又說起學生們的趣事。

春天到來後,我迷上了戶外。週末不上班時,會跟驢友出去徒步。有次徒步的路線在慧靈所在的城區,便打電話想約上她一起。

電話接通後才得知,她因爲病情加重,已經轉到重慶腫瘤醫院治療。

雖然一開始就知道,她的病情進展到這一步,已經沒有所謂的奇蹟。我的心情陡然變得沉重,放棄徒步的計劃,立馬趕到醫院。

在醫院門口,我買了一大束花。因爲之前沒告訴她會過來,見到我時,她有些意外,隨後她望着我,開懷地笑。

慧靈比三個月前瘦了很多,也更加憔悴,臉色是病態的蒼白。因爲化療的緣故,頭髮脫落得厲害。她抱着花,開心地拿出手機,讓我看錄製的視頻。

前段時間,慧靈的學校舉辦了青年教師講課比賽,她得了第一名。後來,有家企業看中了她,專門錄製視頻,用來做企業的培訓課件。

視頻裏的慧靈穿一件紅毛衣,化了淡妝,氣色很好。我才發現,其實她很漂亮。

“當時肝區很痛,雖然吃過止痛藥,講到後面覺得有點難以忍受,最後的環節發揮欠佳。”她注視視頻中的自己,語氣帶着自豪,又有些遺憾。

轉而,慧靈看着牀旁的CT單,“三月初,肝區和後背都痛得厲害,晚上吃了止痛藥也會被痛醒。”

她的語氣異常平和,但我的身體卻有些顫抖。早前我在腫瘤科實習過,深知“癌痛”是一種噩夢。

劇痛會讓人把牀沿抓爛,滿地翻滾,用頭撞牆或者自殘,有的人實在扛不住,便請求安樂死。

“我知道癌症可能又轉移了,這次不知道要治療多長時間。可是現在離放假還早,我實在沒有辦法再瞞下去了,只能給學校說明病情。”

她笑了笑,“這些天,很多同事、朋友,還有學生都來看我,感覺情況也沒那麼糟。”

我來時,那些人都走了。醫院裏只有慧靈的媽媽在照顧她。阿姨六十多歲,頭髮花白,身體談不上多硬朗。比起初見時,顯得更滄桑了。

阿姨很熱情,對人也非常友善。她說,慧靈的父親因爲不喜重慶的氣候,加之性格暴躁,半年前就回了新疆。

我在病房待到了中午,慧靈要請我到附近下館子,準備出發時,阿姨低頭換鞋,我注意到她的兩隻襪子都破了洞,心裏一陣泛酸。

出病房前,我拿出之前準備的禮金,雖然知道是杯水車薪,但也是自己的一點心意。

慧靈和阿姨無論如何都不願意接受。幾番推辭後,我只好作罷。

我們到了三峽廣場,惠靈強烈推薦一家陝西餐廳,前些天她帶同事吃過,味道很不錯。

這頓飯吃得很愉快,像尋常家人的聚餐。沒有人提及病情,但無論作爲醫生還是病人,我們都心知肚明。

因爲化療的關係,慧靈吃得很少,一直陪着我們說笑。飯後,慧靈和阿姨執意拒絕我結賬,向先前絕收禮金一樣堅決。

“你能來看我,我就覺得很開心。真的。”她溫柔地笑。

說完,慧靈從包裏拿出一個手工錢夾,“這是我在住院期間,自己做的,送給你。每次看你銀行卡、鈔票都是亂放,要好好整理下。”

我知道慧靈下午還有液體要輸,一直勸說她們先回醫院,可娘倆執意把我送到車站。

上了車,慧靈的媽媽在窗外囑咐我看好東西。車子慢慢啓動,她倆相互依偎的身影越來越小,眼淚終究沒忍住。

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惠靈的病情暫時得到了控制。學校將她安排到相對輕鬆的崗位。每隔一段時間,她要回到腫瘤醫院複查和治療。

也是在那段時間,我陷入一場戀愛,和慧靈的聯絡少了很多。

再一次和她見面,是2017年的元旦。那天慧靈去她表姐家,得知我在上班,特意到醫院來看我,還帶了一些新疆特產。

大半年不見,她更加消瘦,戴上了假髮。因爲腫瘤多處轉移,慧靈開始接受靶向化療。藥的副作用引起色素沉着,她的膚色變得異常晦暗,遠遠望一眼,她已經是重疾病人的模樣。

只是那雙眼睛的眼神依然溫暖,閃着光。

中午吃完飯,我們到附近的商場閒逛。元旦這天的商場格外熱鬧,人山人海,慧靈也特別開心,試穿了很多衣服,可是都沒有相中。

我們走到一家XX專賣店時,她看中了一款米色的羽絨服。她在試衣鏡前停留了很久,反覆看着鏡中的自己,並讓我幫她拍照。

當她看到衣服內側吊牌上的價格時,眼神瞬間暗淡下去。最後,她抱歉地對導購小姐笑笑,小心翼翼地將衣服放了回去。

“真的不考慮嗎?”我小聲問。

她不好意思地說:“我工作的第二年,家裏爲了照顧我,全款幫我在這裏買了套房子。這個病開支太大了,現在已經入不敷出了。”

離開商場前,她給媽媽買了一件外套,“過節了,讓媽媽也沾點喜氣。”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她。

自從和惠靈認識,我經常翻朋友圈,如果太久沒有看到她更新,難免會坐立不安。

2018年的春節,慧靈更新了一條動態:

我是一名被上帝之手烙上C的人,但在這之前,我是一名可愛的人民教師,有我愛的三尺講臺。

一切來得那麼突然,我絕望過,痛苦過,但我還有愛我的家人,有好多願望等着去實現。面對高昂的醫療費,我不想增加父母的負擔,也不想成爲一個向社會伸手的人,所以我選擇自食其力。

其實做這個決定挺艱難的,但沒有辦法,費用開支太大了,而我不想輕易向病魔妥協。

慧靈開了自己的微店,專門賣自制的手工包。我進她的微店逛了逛,那些包漂亮別緻,每一款都是獨一無二的。

之前她發給我一些圖片,讓我選擇一款喜歡的。可是這些都是她在病中一針一線製作的,我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地收下。我直接在她微店裏選中了一款,下單付賬。

收到手工包的那天,我給她回了消息,同時問她病情。

她答非所問,“你快結婚了吧,婚禮的時候,一定要告訴我。我這幾天在醫院治療,等好轉一些就回家,材料都在家裏,我給你準備一個漂亮的婚慶包,等你在婚禮上用。”

2018年5月中旬,我收到慧靈的微信。她的病,情況不好,腫瘤轉移到很多地方,小腸梗阻,沒辦法吃東西喝水,也不能再做手術,膽道也被堵了,全身皮膚都變得深黃。

她不打算再做治療,想回到離家最近的醫院的腫瘤科姑息治療。

早前我在那家醫院的腫瘤科實習過。我趕緊聯繫當年的帶教老師,請他多幫忙照顧。

這家醫院的腫瘤科已改名爲“寧養院”,醫生會尊重患者的意願,不強加給患者更多創傷性檢查以及治療,讓他們在生命最後的日子,儘可能少些痛苦。

那陣我的工作壓力很大,還要準備晉級考試,一直對自己說,“等着忙完了這陣,就去看看她。”可是考完試,也因爲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始終沒去。

其實歸根到底,是我自己太懦弱,實在沒勇氣去面對。

早前,科裏有一個得了肝癌的年輕女孩,因爲家境不好,直接放棄了治療,長期在我們科室開鎮痛藥注射。有一個護士和這個肝癌女孩特別聊得來,基本每次都是她給打針。

可是很快,女孩的腫瘤破潰大出血,救護車拉來的時候,人已經不行了。剛好那天是那個護士值班,她的哭聲在整個急診室走廊迴盪,是揪心的疼。

到了這個階段,癌症末期的病人開始失去力量,連手機也拿不起來。他們大多處於惡病質狀態,由於腫瘤的長期消耗,加上無法進食,病人會變得瘦骨嶙峋,沒了人相。

除此之外,還要伴隨永無止境的劇痛,因腫瘤多處轉移侵犯諸多器官引起的併發症,毫無醫治的辦法,只能發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我不敢想,記憶裏溫和愛笑的慧靈,最後要面對的是這些。

六月底的夜班,我刷朋友圈之前的狀態,看到慧靈最後一條朋友圈:是蓮花關懷團隊寫的訃文,文字下面配的是一張遺像。

數天前,她在醫院病逝,三天前已火化。

那個夜班難得的清淨,但我心裏堵得慌,一晚都沒閉眼,反覆看訃文:

慧靈數年病痛和治療,數年堅持和前行

她求解脫而解脫,受接引而去,於往生向好

事已至此,不可追亦不可復

下班後,我給慧靈的微信發了一條消息,我的心中對她滿是歉意。一邊顫抖一邊流淚,後悔沒有去見她最後一面。

沒過多久,我收到回覆,是慧靈的媽媽:

非常感謝你的幫忙,我們到了這個醫院,你的老師對我們非常照顧。慧靈走的那天,剛好是你老師在值班。之後我就到殯儀館,一直爲慧靈唸佛。

第二天下午我回醫院找他,想向他道謝,可是他不在,我等了他三個小時,都沒見到他。我想你該結婚了,慧靈生前一直念着這個事情。

你結婚的時候一定要告訴我,我來賀喜。

題圖來自:unsplash

作者第七夜,急診外科醫生

編輯 | 蒲末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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