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崔頔 陳水杏

編輯/劉汨

丈夫陳春龍、妻子胡瑞娟和孩子們在一起的合影

趙清江脾氣暴躁,打過村長、有過前科,四年前,他成了一名驅邪治病的“半仙”。

2017年11月27日,河北滄州鹽山縣小南馬村,陳春龍帶妻子胡瑞娟來找趙清江看病。趙清江的診斷是胡瑞娟身上有“蛇仙”,只有通過抽打,才能將其趕走。這是趙清江一貫的治療方法,他說這是“神在打邪魔”。

陳春龍信了“半仙”的話,他和弟弟一起動手,妻子最終被活活打死。2月27日,趙清江、陳春龍等人涉嫌故意傷害罪案在鹽山縣法院開庭審理。

在小南馬村村民看來,這樣的結果“並不意外”。無論在趙清江“成仙”之前,還是“成仙”之後,本村人對這個動輒以暴力解決問題、橫行霸道的男人,都唯恐避之不及。

然而,因爲鄉間對神靈的信奉,以及趙清江自己的巧言包裝,這個近似“村霸”式的人物,還是被他的信徒們供上了神壇。

監控畫面:陳春龍帶妻子離開賓館去趙清江家治病

“半仙”家裏的命案

在陳春龍家,對於鬼怪神靈的信奉由來已久。家裏有人生病感冒時,他的母親就會去燒香祈禱,或是給相熟的“半仙”打電話諮詢。

陳春龍自己信奉的“半仙”是鹽山縣小南馬村的趙清江,62歲、一米八幾、200多斤的大塊頭。

關於趙清江如何成爲“半仙”的說法不一,有村民聽說,四年前,趙清江在自家遇到一隻狐狸,之後就能從哭鬧的病人身上看到“鬼神”。還有說法是,趙清江曾拜風水大仙爲師,大仙幫他立了民間成仙所需要的香爐。

成爲“半仙”之後,趙清江開始給人看病,他的名片上印着:專看各種疑難雜症、外災、陰陽宅。

據陳春龍供述,2017年11月18日,因妻子患有抑鬱症,睡不着覺,便前往半仙家看病。趙清江當場診斷:胡瑞娟身上有外災。他說,看見胡瑞娟的耳朵下有疙瘩,應該是身上有“蛇仙”,只有通過抽打,才能將其趕走。

陳春龍在鹽山縣一家賓館開了兩個房間,叫父親陳寶山和弟弟陳金來過來。26日晚,胡瑞娟神志不清,到處亂撞,嘴裏說胡話。事後,胡家人趕到賓館,據胡瑞娟弟弟稱,他看到地上都是釘子、鐵釺和繩子。

根據賓館監控顯示,11月27日凌晨1點10分,胡瑞娟被丈夫等人捆綁後帶往趙清江家。三人走出房間時,胡瑞娟縮着肩膀,渾身顫抖。

到了趙清江家中,陳春龍開始抽打胡瑞娟。一開始他下不了手,趙清江對他說,打的不是他的妻子,而是妻子身上的東西。“你媳婦有五百年的道行,往死裏打。這樣才能治病。”

事後陳春龍稱,趙清江也參與到了毆打當中,他用一柄纏着膠皮套的黑鐵斧子拍打胡瑞娟,打了七八次,每次間隔五分鐘。趙清江打得非常用力,“哐哐”的聲音滿屋子迴響,邊打邊掐着胡瑞娟的脖子問:“你走不走?!”

至27日下午4點多,陳春龍進屋後發現,妻子口吐白沫,雙手冰涼,她的身上有多處有淤青,背部已經血肉模糊。事後的屍檢結果顯示,胡瑞娟系鈍性外力多次打擊致創傷性休克死亡。

趙清江住在小南馬村,名聲卻在村外

“狐仙”的傳說

胡瑞娟死後,有人把相關新聞發到了鹽山當地的網絡論壇裏,評價道:哪個半仙不是騙子?

但立刻有人在評論裏反對:別說的這麼絕對。

在當地的鄉村中,所謂“狐仙”可以讓家庭擺脫困境,增加財富的說法流傳廣泛。從鹽山縣到小南馬村,道路兩邊是大大小小的管件廠,這也是當地的支柱產業之一。據當地人稱,生意不順時,開廠的商人也會找“半仙”算命保佑。

趙清江成爲“半仙”後,生意多來於此。他有一個侄子做鋼材生意,會介紹身邊生意不順、身體不好的人去趙清江家中看病。多位村民稱,趙清江的侄子會事先將來人的信息透露給他,面對求助者,趙清江說出這些信息,表現得像“掐指算來的一樣”。

熟悉趙清江的村民郭國慶說,趙清江在家門口裝有監控,有人來找他,他能提前知道。而且,趙清江說話模棱兩可,無論事情怎麼發展,似乎都能印證。就這樣,趙清江“半仙”的名聲越傳越廣。

2016年夏天,鄰村村民黃楊毅的妻子時常頭疼,不喫不喝,去兩三家醫院沒有治好,黃楊毅懷疑妻子是被“什麼東西嚇住了”。在別人的推薦下,他們找到趙清江家。

“治療”前趙清江當場報價,“一次性五千包你看好,或者兩百塊錢一次,要看就看,不看就走”。黃楊毅把種地、做生意攢下的5000元給了趙清江。

趙清江診斷,黃楊毅妻子是“邪魔”附身,治療的方式幾乎與胡瑞娟的經歷一樣。趙清江讓黃楊毅按住妻子,開始用斧子和鞭子打她的後頸、屁股和大腿。嘴裏還唸叨着:“是神在打邪魔,神在治病,你服不服?”

當時正是夏天,黃楊毅的妻子穿着單薄,兩條腿被打得發青,到現在,膝蓋上還留着斧刃刮傷的疤痕。

黃楊毅記得趙清江交代過,“回家以後,你別依着她,她只要一鬧,你就打她”,他半信半疑,讓兒子買回鐵釺和鐵棍,妻子一犯病,他就上手抽打。

七八天後,兒子發現不對勁,母親油米不進,只喝水,被打時一直叫喊。黃楊毅這才停了手。

事後,黃楊毅覺得自己被趙清江騙了錢,但他至今還相信“半仙”的作用。“如果換一個半仙,妻子的病也許能好”,他對深一度記者說。

“半仙”趙清江

“村霸”的廟宇

在小南馬村,上了年紀的人多在家種地,年輕些的會去工廠打工,每個月能有四五千元的收入。村裏唯獨出了趙清江這個“半仙”,每天的訪客絡繹不絕。

只是,趙清江“半仙”的名聲在外,村裏100多戶人家都對他避而遠之,也沒人會去找他看病。

趙家是村裏的大姓,趙清江家中兄弟五個,他排老二,兄弟關係不算和睦。在自家裏,趙清江脾氣暴躁,時常會毆打妻子。

趙清江是村裏最早發家的一批,但發家史並不光彩。有村民和村幹部稱,在幹過捕魚和機修後,趙清江曾在公路邊開店,等司機來消費時上演“仙人跳”的戲碼,甚至用獵槍威脅,勒索錢財。

趙清江習慣用暴力解決問題。他帶人堵過路口,阻撓村裏修路;還曾因就醫問題,砸壞了衛生院幾十塊玻璃;在鄰村喫飯時,趙清江被人打破了頭,找不到施暴者,就把火氣撒在店老闆身上,抽出獵槍砸傷了老闆。

最過火的一次,因對小南馬村修路佔地補償心有不滿,趙清江酒後持鐵鍬揚言傷人。他將時任村長和兩位勸阻的民警砸傷,最後因尋釁滋事罪、私藏槍支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二年六個月。

成爲“半仙”之後,2015年,趙清江將屋後的一座小廟翻新,建起三進制的廟堂。廟宇佔地約五百平米,鐵門前蹲着兩尊石獅子,廟前有一座亭子,裏面擺放着幾塊神牌,桌子上供奉着香火,廟外還有一塊功德碑。有村民說,這其實趙清江自己出資所建。

找趙清江看病去災的人越來越多,一天最多會有四五十人,但都是外村的。本村的人大都知道,趙清江所謂的治療手段,就是掐脖子、斧頭背打人、皮鞭抽打這些伎倆。

甚至有村民說,趙清江的治療方式就是強者控制弱者。他讓丈夫打妻子,病不好,就一直打,妻子因爲怕捱打,只能承認好轉,“這和屈打成招的犯人一樣”。

趙清江的廟宇近日被拆除

被迫中斷的庭審

2月27日上午9點30分,胡瑞娟案在鹽山縣人民法院開庭審理。趙清江神通不在,他身穿黑色外套,病懨懨的,坐着輪椅由法警推入庭內。胡瑞娟的丈夫陳春龍和小叔子陳金來則身穿囚服,站在被告席上。

2017年11月29日案發後,趙清江曾被逮捕,但後因健康原因被取保候審。但在監視居住期間,趙清江仍在給人“看病”。據海興縣趙毛陶鎮的村民呂某證實,在2018年清明節前後,他們一家找過趙清江“看病”,持續近半個月,“治療”方式仍是摸腦袋、掐脖子、斧頭拍打後背。

庭審進行緩慢,如詢問個人身份這樣的環節,趙清江支支吾吾地用方言回答,原本兩分鐘能回答完的問題,用了約八分鐘。

法官問及案件事實部分,趙清江全盤否認與自己有關。陳春龍表示,去趙清江家“看病”時,還有其他人去“看病”,爲“治病”前後付給趙清江一萬多元。趙清江則稱,別人是來玩,並非“看病”,亦未收取陳家錢財。

問及“是否聽見看見陳春龍毆打胡瑞娟”的關鍵問題時,趙清江癱在輪椅上抽搐,不回答問題,庭審中止。其親屬當庭爲他測血壓,顯示結果卻是血壓正常。

下午重新開庭,質證階段,趙清江又一次“病倒”,審判長宣佈休庭。當天庭審僅完成質證環節,之後開庭時間將另行通知。

如今,胡瑞娟的家屬已放棄民事賠償的請求,要求依法懲處三名被告人。被害人訴訟代理人張鐵雁律師認爲,被告人對胡瑞娟實施的加害行爲殘忍,並非簡單生活矛盾激化引起的犯罪,被害人沒有任何過失行爲,不具有從輕處罰的情節。

胡瑞娟事件後,趙清江的廟宇被查封,鹽山縣下發通知將其拆除。3月1日,趙清江的幾位親屬守在廟外,凡是停留在廟宇門口的車輛,他們上前反覆敲打門窗,厲聲詢問來意,並用手機拍攝錄像,遠遠地尾隨外來者。

次日,趙清江家的廟宇在挖土機聲中轟然倒塌。

趙清江有一兒一女。兒子因反對父親做“半仙”,早已離家“另立門戶”。而女兒則支持趙清江的“事業”,有村民稱,自從趙清江的廟被封之後,嫁到附近村子的女兒繼承了趙清江的衣鉢,又操起了驅邪治病的生意。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郭國慶、黃楊毅均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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