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耳朵·第5期:阿利斯泰爾·麥克勞德《秋》

播讀:工工工工

(下拉可閱讀小說原文)

1889年1月3日,意大利都靈。弗里德里希·尼采走出卡洛·阿爾貝託街6號的大門,也許是去散步,也許是去郵局拿信。離他不遠處,或實際上離他很遠的地方,一個馬車伕正和他那倔強的馬較勁,不管他怎麼驅策,馬就是紋絲不動。於是,馬車伕朱塞佩·卡洛·埃託雷不耐煩了,揮起鞭子向馬抽去。尼采走近圍觀人羣,制止了這殘忍的場面,此時馬車伕已氣得七竅生煙。身材高大、蓄着大鬍子的尼采突然跳上馬車,甩開胳膊抱住了馬脖子開始啜泣。鄰居把他帶回了家,他在矮沙發上躺了兩天,一動不動,一言不發,直到最後道出了他此生的最後一句話:“媽媽,我真傻。”在母親和妹妹的照料下,尼采繼續活了十年,脾氣溫和,神志不清。至於那匹馬,我們對它一無所知……

《都靈之馬》劇照

這是電影《都靈之馬》一開始,匈牙利導演貝拉·塔爾用畫外音(一個冷漠中年男子的聲音)講述的一段西方哲學史上的公案。故事真僞且不去管它,這裏最讓人心驚肉跳的,並非尼采的啜泣,而是那句“媽媽,我真傻”。

張愛玲評《紅樓夢》,說通部小說講述的是賈寶玉“長成的悲劇”——不是“成長”,而是“長成”。成長似乎是個持續向上的過程,而長成是個終止符,一個冰冷的既成事實。長成與未長成之間,相隔的只是一個事件,一場變故,一個關鍵的“長成時刻”。這樣的時刻在我們一生中僅有一次。

在這一時刻出現的當下,你可能還無法立時辨認出它來,但之後總有一天,你會不由自主回想起一個時刻,並確定自己的生命軌跡就是在那一刻陡然轉向的。對於貝拉·塔爾電影中的尼采來說,都靈之馬事件便是這樣一個“長成時刻”,他在這一刻窺見了自己理念世界之外現實世界的殘酷力量。

本期要播讀的作品,加拿大已故小說家阿利斯泰爾·麥克勞德的短篇小說《秋》,可能會讓你想起都靈之馬的這段公案,因爲很巧,這篇小說也圍繞一匹馬的命運展開。而通過講述這匹老馬被賣的過程,作者要讓我們共同見證的,同樣是一個人的“長成時刻”——尼采的故事在前,這一次,小說中那位十三歲少年的生命軌跡會走向何方?我猜想你們讀後會得出不同的答案。

點擊最上方音頻,你就能聽到由我們同事工工工工播讀的這篇小說,音頻長度約14分鐘。限於篇幅,我們在此播讀的只是這篇小說的開頭部分,你可以在短篇小說集《海風中失落的血色饋贈》(目前已出精裝新版)中讀到這篇小說的全文。

以下爲本期節目播讀小說原文

請配合音頻食用

《秋》(節選)

(加拿大)阿利斯泰爾·麥克勞德 著

陳以侃 譯

“我們只能把它賣了,”我記得母親不容置辯地說道,“冬天長着呢,我到時一個人在這兒,只留下這幾個孩子幫我。另外,它食量太大,給牲口的飼料我們本來就不夠。”

十一月的第二個星期六,太陽已經消匿,好像今年都不準備再現身了。每個清晨的到來,都顯得更爲晦暗,其臉色也越發陰沉。大西洋灰濛濛的潮水,潮峯幾乎是黃色的,帶着脾氣,毫不留情地拍打着岸邊光滑的圓石;永不知退卻的峭壁下散落的這些石頭,就像是某個巨人不經意間丟下的。晚上我們躺在牀上,能聽到潮水湧來,撞碎在岸上,周而復始;這種轟雷般的響聲來得是如此的冷酷和規律,以至於你可以在它們的間歇中數上節拍: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很難想象那片透徹晶瑩的夏日之藍也是在這裏——在那樣的季節,只有漁船留下的幾線浮油,或者海鷗御風那幾抹驚人的白光,才能破壞它的無瑕。而現在,它是渾濁的、憤怒的,甚至是痛苦的;它擲起飛掠的一團團骯髒的褐色水沫、孤零零的貨船丟下的眼見就要潰爛的木棍、無主的鴨舌帽、損毀漁網的浮標,和必然要出現的漂流瓶,只是裏面什麼話也沒有。還總見到發黑的、絲絮般的海草,是它從自己身底撕扯下來的,就好像這是一個自戕的季節——拔下隱藏的、私密的、不被察覺的毛髮。

我們在自己家的廚房裏,母親說話的時候,很有精神地在捅着她爐子裏的木柴和煤塊。燒起的煙逃逸出來,翻滾着上升,直到被屋頂壓扁。母親講什麼話都要配合手勢,好比她藏起的那個聲音,要通過肉體的某種動作才能解放出來。母親又高又黑,顴骨突起,眼珠是棕色的。她的頭髮也很黑,又長,往往被很用力地向後束起,在她頸後盤成一個圓的髮髻,用珊瑚梳子固定在那裏。

父親則背對我們站着,從窗口看着大海衝擊着峭壁。他的兩隻手在他身後握着,肯定握得很緊,因爲皮膚都泛白了——特別是左手。我父親的左手比右手大,而且左臂也要比正常情況長三英寸。因爲他在哈利法克斯的碼頭上幹活的時候,裝卸工要用的鉤子他都是用左手握着。父親的膚色沒有母親的那麼黑,他的眼睛是灰色的,他現在日漸稀疏的頭髮也是這個顏色。

我們只住過一個地方,就是這個大海和礦鎮之間的小農場。夏天父親總是在自己的地裏幹活,到了冬天,父親也曾經去礦場的地洞裏面工作。後來地下的負荷他承受不住了,就會在十一月到四月期間,要麼接活幫人運煤,要麼就在他的林子里加工木材,用於支撐礦井的屋頂。不過,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已想不起礦裏還一直有活幹的時候,也記不太清是哪個冬天,父親還能一直陪着我們;而我今年都快十四歲了。

現在每年冬天他都會去哈利法克斯,但他離家一般都會很久。他就會像現在這樣,站在窗前,站上一個禮拜或者再多幾天,然後他就不見了,只有在聖誕或者偶爾一兩個週末,我們才能見到他。原因是他去的地方有兩百英里之遙,而且由於冬季的暴風雪,來回會變得艱難,還要顧忌無法預料的突發狀況。一兩年之前,他週末回家,突然暴風雨降臨,它來得是如此猛烈兇殘,以至於他直到週四纔回去。母親罵他是個蠢貨,來這麼一趟平白無故地損失了一個禮拜的工資——這些錢難道她和六個孩子沒地方用嗎?從那以後,父親總等到有些春意纔會回家。

“再留它一個冬天吧,也沒什麼損失,”這時父親說道,眼睛還是望向窗外,“養着它這麼多冬天都過來了,而且它牙齒壞了之後,也喫不了那麼多了。”

“它以前還有些用,”母親立馬回道,爐蓋弄得乒乓響,“你在家的時候,還會把它帶到林子裏去幫忙,或是讓它幫着馱煤——其實它也馱不了多少。可這幾年,它是一點用都沒有了。夏天的時候還不如租匹馬,或者租個拖拉機,要來得便宜一些。馬現在對我們來說沒用,年輕的馬也沒用,更別提這匹大概三月份就會死的馬了,我們這些年來費了多少馬糧啊。”她終於把爐蓋子各歸其位地蓋好了。

他們說的是我們那匹自我出生起就在家裏的老馬,斯科特。父親在地下挖礦時,騎着它度過了兩個冬天,自此他和馬便喜歡上了彼此。第二年春天,父親準備此生不再回到煤礦了,就向“公司”買下那匹馬來,爲的就是能和馬一起見到太陽,能一起踏踏芳草。如果斯科特留在地下深處,失明是早晚的事,所以這也是挽救了它的兩隻眼睛;黑暗會讓身在其中者安之如飴。

曾幾何時它看上去也和煤炭無二。那時它的皮毛黑得發亮,黑得強健,只有前額中心的一顆白星是黑色覆蓋不到的地方。但那也是很久以前了,現在它兩眼周圍一片灰白,而且剛邁步的時候腿會顯得極爲僵硬。

“哎,它三月死不了的,”父親說,“它沒事的。去年秋天你也這麼說,它不是後來好好的嘛。一旦讓它的馬蹄子回到綠草上,它就跟回到了兩歲時一樣。”

過去三四年,斯科特得了肺氣腫。我猜是馬待的地方不能離海太近,這兒溼氣重。它們跟人得哮喘也是一樣的,咳嗽,沁汗,難以呼吸。也有可能是因爲有太多個寒冬,它被困囿在逼仄的馬廄裏,只能喫乾燥、滿是灰塵的糧草。或者它只是老了。也有可能上面說的都是原因。我反正不知道。有人告訴我十歲的弟弟大衛,要把乾草弄得潮溼些;去年冬天,從一月頭上開始,斯科特就咳得厲害,於是大衛會提着一戽斗的水,灑在我們放到食槽裏的乾草上。接着大衛就會說,斯科特的咳嗽好多了。我也這麼覺得。

“可它終究不是兩歲的馬了,”母親又立刻回答,一邊穿上她的外套,準備出去餵雞,“它又老又沒用,我們這又不是給老馬開的療養所。我一個人在這兒照顧六個孩子,本身就忙不過來。”

很久以前,父親的主業是幫人運煤。還是單身的時候,可能是因爲寂寞,有時就會去喝個大醉。二月份晝短夜長,在一家賣私酒的店裏,父親喝酒、談天、一醉不醒,全然將屋外的冰雪世界拋諸腦後。直到第二天早晨,身體被酒精抽乾,他絕望地走到門口,看到馬和雪橇就在他昨晚走開時的位置,其實它們全然不必留在那裏。雪花像精細的粉末,覆蓋雪橇上的煤塊,卻掩不住它們的黑光。這樣的雪不像雨水落下,倒像是憑空出現的露珠,即使是最冷冽之時,它們也來。而那匹馬,則在凌晨的冥暗中站成一個鬼影。在它黑色毛皮的外面,昨天的汗液已經結成一層灰白的冰霜,鼻子下面懸着幾根微小的冰凌。

父親無法相信在如此酷寒之下,這匹沒有拴住的馬,毫無必要地等了他一夜。此刻,馬蹄把地上的雪踏得嘎吱作響,結冰的馬具下看得到它肌肉的顫動。那一晚之前,父親從未被世上另一個活物守候過。他把臉埋在馬鬃和白霜中,佇立良久。厚重的黑色馬毛覆蓋着他的臉,頰上凝起冰珠。

這故事他講過很多遍了,雖然母親早已聽厭。有次大衛坐在他大腿上聽完,說他也一樣會等的,不管天有多冷、要等多久。母親說她希望大衛的腦子能正常些。

“行了,我給麥克雷打過電話了,他今天就會來牽它走,”母親一邊說着一邊穿上外套,她準備去餵雞了,“趁你在這兒,我想把這件事了結了。否則我轉個身你又走了,那這個冬天我們又扔不掉它了。詹姆斯,給我拎着桶,”她跟我說,“過來幫我一起餵雞。至少這還不算浪費飼料。”

“等會兒,”他說,“該死的,給我等會兒。”他從窗口猛地轉過身來,我看到他的手已經握成了兩個拳頭,關節又白又冷。母親指了指幾個年紀更小的孩子,搖了搖頭。父親一時不好發作,因爲母親反覆告誡他不能在孩子面前罵人,就在他猶豫的時候,我們拎着桶溜走了。

本期作品

《海風中失落的血色饋贈》(精裝新版)

〔加拿大〕阿利斯泰爾·麥克勞德 著

陳以侃 譯

人民文學出版社·九久讀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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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風中失落的血色饋贈》所收入的七個故事,都發生在新斯科舍省佈雷頓角那些嚴酷的風景中,有少年渴望擺脫家族在海島世代挖煤的命運而在成年之際離家遠行,有人到中年的大學教師回憶少年時他那心懷壯志但困居海島打魚爲生的父親,有散居各地的大家族成員在老祖母96歲生日之際齊聚老祖母寡居的海角,塵封往事也在個人心中泛起……這些故事勾畫了家庭內部緊密的紐帶和難以逾越的鴻溝,以及人們面對命運時候那種一脈相承的脆弱和溫柔。

書中的七篇故事既體現了人和自然世界粗糲而深情的交融,也含蓄而節制地勾勒了佈雷頓角那些複雜、神祕而質樸的人心。它們被記憶和傳說浸潤,被海水和鮮血沖刷,又在人生一些微妙的時刻,抵達了艱難而令人喜悅的彼此諒解。

關於作者

阿利斯泰爾·麥克勞德(1936-2014),加拿大著名短篇小說家,因其一系列以新斯科舍省佈雷頓角爲背景的小說聞名,其作品已經被翻譯成17種語言。著有短篇小說集《海風中失落的血色饋贈》《當鳥兒帶來太陽》和獲得都柏林國際文學獎的長篇小說《沒什麼大不了的》。其中,《海風中失落的血色饋贈》自1976年出版以來,已經成了加拿大文學的經典作品。

麥克勞德曾在加拿大溫莎大學教授創意寫作課多年,每年夏天都會回到佈雷頓角寫作。阿利斯泰爾·麥克勞德的小說既充滿地域色彩,又傳遞出了深沉而普世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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