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際,思無涯。

  本文首發作者微信公衆號“姬中憲寫的”,經作者授權轉載

  吾師永祥

  姬中憲

  2000年春天的某個上午,我在山大老校的宿舍裏接到一個電話,“我是華東理工大學的徐永祥……你明天來一趟吧。”便是我和徐老師的初次通話。

  那一年我考研,原本報的本校,成績不上不下,保險起見,我開始四處投寄成績和簡歷,凡是有社會學碩士的大學都寄,其中也包括華東理工大學。我當時的院長吳忠民教授曾對我說:“華理不錯,他們的院長徐老師,我有一次開會和他住一個房間……”那年代開會不比現在,院長也要拼房。感謝這次拼房,讓我第一次聽說了徐老師。

  我後來在文章中回憶這段往事,寫到徐老師那句“明天來一趟”時,說他“語氣輕鬆得好像我就在他辦公室樓下”,其實那時我還在濟南,與上海相隔一千公里,從未去過上海,“不過徐老師非常細心,隨後就向我詳細講了乘車路線,包括下火車後如何換地鐵,買幾塊錢的車票,在哪一站下車然後再到馬路對面換乘哪一路公交,我到現在還清楚記得那條路線……”

  在華理進門右手邊的小白樓,二層的辦公室裏,我第一次見到徐老師。這時距離正式複試還有一個月時間,徐老師有意提前見一見我,好驗一驗我有沒有簡歷上寫的那樣好。這次見面決定着我的前程和去向,我的緊張與渴盼可想而知,大概也爲了緩衝一下這種“面試感”,徐老師還帶了一位研究生學長一起見我,已經不記得我們三個說了什麼,只記得那次面談簡短,親切,無關專業,不涉及考點,只是聊聊天。徐老師和學長臉上一直帶笑,不時交換一下眼色,一些對我來說非常重大的決定也許已經悄悄地發生。

  我後來入校後才聽學長學姐們講,徐老師早就在班上傳播了,說山大有個學生,本科階段就發表了那麼多文章……

  這一年徐老師四十五歲,只比現在的我大五歲。頭髮還在。

  面談結束,徐老師囑咐學長帶我到處轉轉,還要管我吃飯。我還記得學長帶我去吃食堂的小竈,我生平第一次吃到一種面色鮮亮、口感細滑、味道好到難以形容、說不清是鹹還是甜、名曰“紅燒肉”的菜……

  開學後第一堂課,一下課,徐老師就把我叫到他辦公室,說成教班有一門社會調查課,才上了一次課,那幫成人學生就把老師趕走了,要求換一個。徐老師把課程表遞給我,說:“你去。”我嚇得不輕,我只是個學生啊,見生人說話就臉紅,研究生纔讀了一堂課,還未得導師真傳,讓我去給那羣剛剛政變的人講課,確定他們不會用更快的速度把我趕走嗎?

  我就這樣被趕上了講臺。備課時恨不能把每一句話都寫出來,背下來,精確到講解哪個知識點時要用到一個比喻句。磕磕絆絆講完第一堂課,我合上書,等待學生的審判。底下一位大叔站起來,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講得嘛還行,就是下星期上課的時候啊——別這麼緊張。

  再沒有比這更丟人的時刻了,然而我聽到了“下星期”,這至少說明他們不打算把我趕走——可能他們也趕煩了。回到學校,我馬上跑去給徐老師彙報,說我發現了,講課不只需要專業知識,還要有一些知識以外的“東西”,我還說不清這東西是什麼,但隱約感到這東西也很重要。徐老師點上一支菸,微笑,點頭,不語。

  我就這樣一星期一星期地講起了課。私下裏也曾吐槽,有一次在QQ上和大學同學恩界互相調侃,我說:我懷疑我的導師打算把我當人民教師培養……其實心裏清楚得很,徐老師一是要鍛鍊鍛鍊我,二來看我一個窮學生,有意讓我賺點錢。我人生中第一桶金就是這樣來的:一學期下來,近三千塊講課費到手,放在當時,可是一筆鉅款。

  徐老師的課上得靈活,昨天剛參加了一個什麼會,今天上午國際上剛發生了一件什麼事,他都能即興穿插進課堂。我常從他這裏偷一些段子,轉頭講給成教班聽,然而即使原話照說,也總收不到他那樣的效果。他還會臨時拉一些牛人來,比如吳鐸教授新近美國歸來,他就請吳老師來講一堂美國社區,何雪松老師正在香港讀博,一回上海就被他抓來,講一講香港社工。他們講的時候,徐老師並不偷懶,總是陪坐一邊,幫襯或迴應。當時只覺新奇,要等到畢業以後我自己進了社工界,才慢慢知道這些牛人到底有多牛。

  課下,徐老師總是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他的辦公室只有幾個平方,永遠煙霧繚繞,他坐在窗前背光處,指間夾一支菸,桌上、窗臺上、茶几上、沙發扶手上永遠堆滿書和雜誌,找東西永遠找不到,必須把它們一樣一樣挪開——有一次我一進門,他就掀起桌上鍵盤,露出底下幾張鮮紅的百元大鈔,挺得意地對我說:“看看,剛去市裏開了一個會,人家給的。”我心裏暗驚,在山東,可從沒有老師這樣直白地展示過,然而對於“專業價值與回報”“知識就是金錢”,還有比這更生動更有衝擊力的講解方式嗎?

  畢業之後,當我也開始去到一些場合,主辦方遞來一個個小信封時,我總會想到徐老師鍵盤底下那幾張豔麗的錢。

  還有一次,他去香港開會回來,把我叫到辦公室,又掀起鍵盤,拿出一塊手錶,“香港買的,你戴戴看。”好像又是爲了沖淡一下饋贈的感覺,他開始向我展示他穿的皮鞋,背的包,都是這次去香港買的,似乎手錶只是這次大采購的附帶。我聽他講皮鞋和包,心思卻全在那塊表上,那是一款黑色的運動型手錶,佈滿旋紐和齒輪,很適合男生戴。他在破費之外,還花了心思。

  學期末,他又叫我去辦公室,“你去買一些書吧,記得開發票,回來給你報銷。”我像得了天大的特權,跑去陝西南路的季風書園,抱回一摞摞書。徐老師翻一翻書脊,似乎有些疑問,“專業書不多啊,這都是曹老師(曹錦清)推薦的吧,都是些哲學書嘛。”但也不再多說,收了發票,如數點給我錢。他不知道的是,每一摞書的下面,我還偷偷塞了很多文學和藝術的書。

  很多年之後,學期末,湊發票的季節,我也開始給學生買書,我直接開車把學生帶到書店,像個土豪似地吩咐:“儘管買,但是要說一說理由,爲什麼想讀這本書。”然後就分頭行動。回來的路上,我們大包小包,把後備箱塞滿,這時候,我會向學生講起,我做學生的時候,也曾經有一位老師,在買書這件事上,如此地縱容我。

  第二學期英語水平測試,事關學位,我考研時英語成績不錯,本科時也過了六級,心裏沒太當回事,結果成績下來,57還是58,沒過。我一下慌了,第一反應就是奔向小白樓,去找徐老師。徐老師又不是英語老師,找他幹嘛?無非是害怕、愧疚、不知所措,只有親導師可以傾訴,也預備好要挨一頓罵。辦公室門一開,我還沒開口,徐老師就說:“看到了,叫人去外語學院查了,這些老師也真馬虎,竟然少算了十分,其實是六十八——還挺高呢。”

  我一時恍惚,回宿舍的路上如在夢裏。有很多年我都在懷疑:其實並沒有少算,我就是考了58分,是徐老師動用關係幫我改的?

  還有更多無法查證的事在發生:入黨,競選研究生會主席,發表論文,找工作……很多機會向我敞開,甚至不用徐老師出面,因爲人人知道我是他的愛徒。這世上哪有什麼運氣,一些貴人在默默支撐你而已。

  私底下,徐老師也是同學們吐槽的對象之一。我們這個班人不多,性別結構合理,年齡梯度分明,關係特別好,真是同吃同住,親如一家,當然也特別宜於吐槽。徐老師身上的槽點,很多時候是以曹老師這樣的學者作爲參照的,那時我們的共識:曹老師是學問家,他課上講的話、提到的書,我們都奉爲圭臬,被他罵“蠢驢”也高興,有時幾天不被他罵,心裏還不踏實;徐老師是學者型官員,或官員型學者,能把這樣一羣個性鮮明、個個都有話要說的知識分子凝聚在一起的,非他莫屬。

  私生活方面,徐老師也有槽點,那時學院上下好像有約定:上午不要找徐老師。我開始以爲他上午有課或行政會議,後來才知道,上午他不起牀,因爲晚上熬夜工作。他的健康隱患,早早埋在了體內。

  他工作忙,學生又多,我們幾個同門的學生想約他談事情,總是不容易約到,約到了也匆匆忙忙,他的辦公室像專家門診,門口永遠排着一撥撥等叫號的人。輪到我們了,我們都早早打好腹稿,希望快速說出各自癥結,好讓他對症下藥。他剛送走上一撥人,仍癱坐在沙發上,姿勢不變,只把腦內頻道切換到我們這一檔。有時不等我們傾訴完,他就給出一個一攬子的方案,讓我們領回去再慢慢掰扯開來,這個歸你,那個我用。他總是試圖快速準確地叫出我們每一個人的名字,這時候我們會替他擔心,怕他叫錯了。還好沒有,但有時會弄錯我們的籍貫,我們也不反駁,反正也不重要,他說我們是哪裏的,我們就暫時裝作哪裏人,反正下一次他還會換……

  所有這些都被我看在眼裏,寫進後來的小說《闌尾》中。現在我終於敢承認,小說人物的一個重要原型就是徐老師,有很多年我不敢把這本書送給他,怕他看了打我。

  畢業後進入社工行業,仍在徐老師的勢力範圍內,常常在會議上與他不期而遇,他坐主席臺,我坐檯下。他總是姍姍來遲,全場等他一個人,主辦方急得後臺皺眉踱步,他來了,所有人鬆一口氣,換一張笑臉,上臺宣佈會議開始。他每一次出現都像是奮力掙脫了上一場活動才得以出現在這裏。會議開始了,他也並不總能入戲,大領導在講話,他靠在椅背上,仰頭,閉眼。這些時候,臺下的我一面替他捏把汗,一面也有自豪:除了我的導師,誰敢這麼牛?

  他有時臺上講話,眼睛瞥到我,會順勢點我的名,說給在場領導聽,把私心表現得很公開。

  雖然從沒有明說,但我猜他最希望我進仕途。2007年我兼任浦東團委副書記,他不知怎麼第一時間就知道了(他對此類消息最爲敏感),電話打給我,給我講解這職位的利害,語氣頗爲興奮。官場關係不好處,我也曾向他訴苦,他聽一句開頭就明白,隨口丟給我一句,事後回想,意思極貼切,分量極重。我印象深的有兩句,一句是剛工作時,我說不知道怎麼和領導打交道,他回我:“領導也是人”;一句是2008年汶川地震後,我猶豫要不要響應政府號召去災區,他回我:“領導都是現實主義者。”

  在都江堰災區,我們更頻繁地見面了,頻率簡直要超過讀研期間。他和我們一樣也穿黃色短袖工作服,戴一頂棒球帽,脖子裏掛吊牌,爲各級領導講解介紹,遠遠看去,像我們的一位老學長。

  那一年我們還一起去南非參加國際社工聯盟年會,同行都是我的老師,師生比達到4:1,徐老師是團長,朱眉華老師算領隊,還有範斌、張昱兩位老師。會議結束,我們就包了一輛車,天南海北地玩。同時跟着四位親老師出國,我真是受盡了關愛,比如在房間分配上,徐老師張老師兩位老煙槍自然拼房,朱老師和範老師住一間,最後反倒剩了我住單間(也因爲我們經費出處不同,方便算賬),現在想想,我那時也真是不懂事。南非飯館很奇葩,差一分鐘不到飯點也不開飯,我們常常餓得滿大街找飯吃,五人裏面又以我餓得最兇最難看,他們常爲此笑我,徐老師還自創一首英文歌,邊走邊唱:小姬 is hungry,小姬 is hungry……

  在學校時他喊學生都是連名帶姓,等我工作了,他就和那些職場上人一樣叫我小姬,叫了很多年。

  作者畢業時與導師徐永祥教授合影

  在一片海灘上,張老師爲徐老師和我拍了一張合影,那不是一張刻意擺拍的合影,只是剛好被張老師抓拍進鏡頭,鏡頭裏,我和徐老師隔的很遠,一個朝左,一個朝右,各忙各的,看到有人拍照才臨時轉過臉。張老師舉着照片笑說:“瞧這師徒倆,一看就知道關係不怎麼樣。”我們都不屑反駁他,他敢當我們面這樣講,只能說明事實正相反。

  南非治安差,去之前好多人就嚇我們,說前年剛發生槍擊華人事件,約翰內斯堡又是南非最危險的城市,我們到了約堡,時時處處小心,其中又以朱老師範老師兩位美女教授最害怕,囑咐我們晚上不要出門,白天出去也要結伴,偏偏徐老師不聽這一套,他膽子大得出奇,我們一起在街上走,對面來一黑人,戴着大金鍊子穿着大襠垮褲唱着嘻哈,我們趕緊閃開道,低頭貼牆根走,假裝不存在,只有徐老師不但不躲,還迎上去和人家打招呼,他平時英語也不怎麼樣,這時候倒很敢講,兩位女老師又驚又氣,連連喊他:“回來,你快回來!”

  後來大家都不愛帶徐老師玩,徐老師就偷偷帶我出去玩,去的可不是一般地方:他帶我去賭場。還在車上的時候,他就一路唸叨casino,這時候終於找到機會。我們進了賭場,他給我買一把籌碼,把我安在老虎機上,就一個人進去玩別的。我用最快速度把籌碼輸光,實在搞不懂這有什麼好玩的,花錢買一把塑料圓片片再一個一個還給它,有意思嗎?我進到裏面找他,他正專注於21點,我站他後面看,看不大明白,他起初還給我講解,後來就顧不上我。我一個人穿過這花花世界,到門口曬太陽,打哈欠,等他一個下午。他出來了,一局一局給我覆盤,我完全聽不懂,比在他的課上還懵,他倒興致很高,第二天還來,我就不肯再陪他。他賭的不多,更熱衷於演練戰術,然而並不總能奏效。他兩天回來,反應不一樣,第一天他話很多,拉着我們聊天,第二天就啞了嗓子,垂着頭不理人。

  現在想想,第二天還應該陪他去的。這世上,帶親學生下賭場的老師不多了。

  走的那一天,五個人面對着夕陽,張老師說了一句挺有詩意的話,“再看一眼吧,這鬼地方,估計這輩子不會再來了。”我那時聽了,心有不甘,現在知道,至少五個人一起回去,再也不可能了。

  我終於沒在仕途走下去,而是冷不丁進了大學,也做了老師。徐老師又是第一時間打來電話,語氣與那次買書一樣,似有不解,“怎麼去了華政?”我一時想不出特別的理由,就說:“華政待遇還不錯。”他罕見地否定了我,說:“瞎講,華政待遇有我們華理好嗎?”

  剛去大學那兩年,想考個博士,鼓起勇氣給徐老師打電話。我與他在人前親密,真正一對一時,我還是緊張,是那種學生面對老師時永恆無解的緊張。徐老師聽了,給我一一列舉那些報考他博士多年未中或準備報考的人,其中有領導,有副教授,有社會賢達,總之都是各方要員,我還沒聽完,就在心裏默默排了序,算了週期,放棄了。然而報名截止日,他竟打來電話,問我怎麼沒報?我一下語塞,不知怎麼解釋,最終也沒有解釋。

  我們見面越來越少,主要原因在我,我越來越少出現在社工相關的場合。偶爾遇到以前的師友,總會聽他們說起徐老師,卻與我有關,內容大致是:“聽徐老師說,你又出了本書?”或是:“徐老師昨天還跟我們講,你的小說得了一個什麼獎?”我納悶徐老師怎麼知道這些消息的,這些消息往往陳舊、重複、細節有出入,然而又無法完全否認。他是怎麼做到的?

  他一直是我另一重身份的最大力鼓吹者。還在讀研時,我發了一篇小說,被某文摘轉載,同學先看到,大呼小叫地打電話給我。我雖然暗自得意,畢竟不敢在老師面前提起,然而徐老師就是這樣消息靈通,有一次,在一個最是人多眼雜的場合,他突然指着我說:“喂,你們知道吧,他還寫小說呢!”又一次,他對着一桌政府官員說:“你們知道吧,他是個青年作家呢,小說發在《青年作家》還有《萌芽》上,你們讀過嗎?”大家都表示沒讀過但接下來一定找來讀,我在一旁哭笑不得,我發誓我沒在這二本雜誌上發過小說,然而這問題就像當年的籍貫問題一樣不重要,叫人不能反駁,我只好次次配合他,他說我在哪發表過,我就假裝在哪發表過,他說我得了什麼獎,我就表示努力爭取得個獎。真也難爲了他,一個社會學和社會工作領域的教授,總能說出幾個與文學有關的詞。

  他在心底裏期待我更好一些,以至於有時他讓自己相信我已經變得“更好”了。也因此,在他面前,我總覺得自己不夠好,每一次要見他或聯繫他時,我的第一反應永遠是:我還拿不出手。這是我很多年不願意多見他的原因。

  2014年《我仍然沒有與這個世界握手言和》出版時,因爲內容與社工相關,我請他幫我寫幾句推薦語,書稿發過去,他答應着,遲遲不見迴音。出版流程等不及了,我還是不想放棄,再催他,試着建議:要麼我先幫您擬一個,您再改改?他說好,我開始想象他的視角和語氣,“他以作家的語言寫社工的事情,是社工界首例;以社工的視角剖析這個時代,可能在文學圈也不多見……”話說的有些大,發給他,經他首肯了,我才放心署上他的頭銜和名字,印在腰封的第一位。

  收到書後,他的第一句話是:“能幫你評職稱吧……”

  他起初盼我做官,破滅後又想我做教授,眼看着又指不上了,再見我,他就不再多說什麼,只是仍不遺餘力地在各個場合傳播我在文學上的不實傳聞。他好像一直想向衆人證明他當年的選擇沒有錯。這是我每當想起他時就油然而生的,永恆無解的壓力或者說動力。

  我媽常在我面前提徐老師,我從小到大每一任老師的名字她都記的,她來了上海,就專提徐老師,“最近碰見徐老師了嗎?”或者:“沒事多跟徐老師聯繫聯繫”。我媽的意思,一是要我知恩,二來也知道徐老師業界威望,希望我與他多走動,有好機會別漏了我。我一般都搪塞過去,被問急了,我就說:“沒事老跟他聯繫幹嘛?徐老師又不是那種需要經常噓寒問暖的人,我要想對他表白,不如哪天好好寫寫他。”

  此刻,我有些多情地想:我可能說錯了,他可能還是需要一些噓寒問暖的,包括來自我的。2019年,畢業已經十六年了,我主動去看他的次數,屈指可數。

  “好好寫寫他”,也沒有做到,雖然曾在多篇文章裏提到他,卻從未專門寫他。“哪天好好寫寫他”,這話說得太輕佻,到底哪天?

  沒想到是今天。

  我執拗地不肯變成他希望我變成的那個人。我的理由是:他的學生裏,官員和教授太多了,不少我一個,但少一個像我這樣無法定義的,所以我不需要變成他們。

  《我仍然沒有與這個世界握手言和》出版後,我們又在一個會上遇到,桌上剩下三五個人,他不看我,對另外幾人講起一樁新聞,結論是言辭要小心,不可太犀利,話講到哪裏止住,心裏要有數。我覺得他在婉轉地告誡我。

  我們仍維持着一年見一面的頻率,全部是在一些大型社工活動上,隔着千百人。

  我倒數第三次見他是在全國社工年會上,他在主席臺中央,我在下面一個角落裏,聽得到他被擴音後略有些變形的聲音,看不清他的臉。他是現場所有人的老師,不單是我的。

  我倒數第二次見他是前年,公益社工師事務所十週年慶典上,我客串主持,請他上臺致辭,活動結束後有晚宴,我因爲有事沒參加,給他發一條微信道歉,九點多他回我:剛看到微信,找時間一敘。

  我最近一次見他是去年,他來我校開會,致完辭、拍完合影就離開了,所有人都涌出去送他,我好不容易纔靠近他,伸手向他時,楊旭正好也伸手過去,爲了不顯得厚此薄彼,他同時伸出兩隻手,一手一個牽住我們,當晚我在手機備忘錄記下與他握手的感覺:

  他老了,是老人的手,老人的握法了,溫熱,綿軟,無性別。

  這一年他63歲,我39歲。我好像被這隻老人的手握回了學生時代。我和我的同代人們,在年輕人面前早已是大叔大媽;在父母面前,我們強勢,嘮叨,滿身泥沙,有時比父母還像老人;也只有在老師面前,還敢再裝一裝嫩。

  2019年2月20日晚上,我與朋友微信聊天,聊到近來身邊親朋患病的患病,早逝的早逝,頗多感慨,十點三十分,我說:也許我們都會突然倒下去,再也起不來。

  願時間永遠停留在那一刻。

  徐永祥(1955-2019)

  湖北孝感人,中國共產黨黨員。中國社會工作重建的開拓者。曾任中國社會工作教育協會會長,國際社會工作教育聯盟委員,上海高校智庫“社會工作與社會政策研究院”院長,華東理工大學社會學與社會工作學科的奠基人,二級教授、博士生導師。 2019年2月21日,徐永祥因病醫治無效,在上海逝世,享年64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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