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女性,在这样的快速里,无论是踩对节奏的大幸运者还是小幸运者,无论是大白领还是小职员,无论是职业女性还是家庭主妇,她们都有不同的焦虑。她们都需要面对日常生活中的困境,关于感情,关于婚姻,关于家庭,关于责任,关于自我,关于某种真正精神意义上的觉醒和独立。

——柳营《姐姐》

温和叙事下的女性命运

——读柳营长篇小说《姐姐》

念 青 | 文

作家柳营的长篇小说新作《姐姐》(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年1月版)没有过于跌宕的情节,也没有太多令人牵挂的悬念,一切都很寻常,如同那明清小镇上的青石板,年复一年被走过,几代人的生活,让柳营捻揉成一段平静温和的叙事,仿若你正面对她,听她不疾不徐娓娓道来,那些人,那些事,一些感悟次第展开。你听到悲伤,听到不平,听到坚韧、宽容,听到佛音,也听到一股发自灵魂深处的、低回有力的倔强。

姐姐是谁?

这里的“姐姐”是泛指的名词,可以是你,是我,是她,是书中和身边众多女性,是江南小镇的集体亮相。

同一法则下不同的命运和走向,让作品具有强烈的代入感。作者在散文《他的佛》中,多次谈到自己的童年经历,挥之不去的童年印记也投射在这部作品中,因此,人物、作者和读者便时常合而为一。

《姐姐》的文字有韧性,又那么细腻柔美,让人舍不得中途离开。你看,姐姐沉浸在恋爱中了,“潘水笑意盈盈的眼就在周围,在绿里,在花里,他那特别的声音也在蜜蜂的嗡嗡声里,与田野里的一切搅在一起,被风吹进她的嘴中,在舌头尖上化开,清甜,粘稠,和了她自己的唾液,满嘴里化开,让她心悸和颤栗,沿着胸口燃烧上来,脖子滚烫,脸颊就晕红了。”——这是多美妙的感觉,而这一切,在强大的法则下是不被允许的。

作者指向的法则,选取了姐姐的父亲、潘水老娘以及小镇一浪又一浪的流言,男权世界下,父权始终是笼罩在姐姐头上的尘霾,这压在她成长经历中的阴影,极其恰当地解释了“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塑造的”这一名句。父亲始终以“女孩子”来界定姐姐的生命层级,又因是“倒贴货”“泼出去的水”,姐姐成了父亲意识中实实在在的“他者”。

小镇众多女性的命运,多数是在“不被允许”下完成的。《姐姐》中,有不被允许的爱情(姐姐和潘水的爱情)、不被允许出生的孩子(瓶姨肚子里的婴孩)、不被允许因爱犬丧生的哭泣(姐姐)、不被允许做自己未来的选择(素梅)。柳营集中了小镇女性中令人唏嘘的事件:素梅因被父母作为哥哥娶妻的交易品而绝望自杀,疯女人的怀孕和难产时众人的围观起哄,瓶姨被抓走强行引产堕胎等等。所有事件里,女性都是男权社会的受难者,却又成为众人责难的对象。姐姐在悲凉中自问:“那些不被允许的,都是‘贱’的?”

而潘水老娘这样的女性,却在命运认同中成为男权社会的塑造品和武器,将所有的恶毒污秽泼在女人头上。女性主义批评家贝蒂.弗里丹曾说过:“在我们作为女人的生活现实和我们要努力去与之相符的形象之间,存在着一种奇怪的差异”。怎样的女人是合格的,这个定义是由社会中男人来界定的。

姐姐应该的样子,是重男轻女、粗暴守旧的父亲说了算的,但她偏偏对跋扈的父权进行了一次次的挑衅和抵抗,女性的独立人格也渐渐在抵抗中清晰和完整起来。

也许这是小说力量的来源,除了犀利的审视,也让我们看到柔弱女子内心的不屈服。小镇里每个女性的经历,背后都是对法则的逼问,也是对女性自我救赎的点醒。

《姐姐》

柳营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年1月版

国文和姐姐是同龄人,在周围那么多麻木认命的女性中,她们以不同方式,各自走出了自己的人生:国文爱上同学的父亲,并用对外界不闻不问的智慧,开出自己的花结出自己果。姐姐则在经历痛苦和屈辱后,最终走出小镇,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自我救赎。

《姐姐》具有强烈的感染力,但柳营在情绪上又非常节制,小说有深重的悲凉,却没有撕心裂肺的痛楚,有冷静的反观,却没有声色俱厉的控诉,缓缓道来,在温和叙事中展现小镇女性的命运,表面平静温婉,实则暗流涌动。

姐姐童年溺水的经历,和汪姐童年见死不救的经历,形成非常有寓意的呼应。七岁的姐姐在水中已无力挣扎时,穿过水面照在她额头的那束光,和一个托起她的手,让她重新回到了阳光世界。汪姐出国前,将深藏心底大半辈子的隐秘心结向姐姐吐露。这两个人,一个是被人从水中救起、一心要寻找救她的人,一个对自己曾经的见死不救不断的忏悔,这一呼应,是在以不同方式向生命感恩。

溺水是姐姐生命中的重要事件。如果说阿明救起童年的姐姐,是对她自然生命的拯救,那么杜安全对姐姐爱的唤醒,则是在她情海绝望后,托起她的另一只手,是对姐姐的另一次拯救。

溺水在小说中前后出现三次,最后一次是在中年危机过后的梦中,她回到了童年场景,挣扎、疲惫、无力,下沉,然后是一束光、一只托起她的手,渐渐变成温柔与甜蜜的抚摸,她醒来,看到的是杜安全的笑意盈盈。

一切旧有的过去了,要面对的只是未来。当一个人能够直面痛楚时,一定是清透明朗的。

“人没有了执念,再难也顺”——这是姆妈的话,也是姐姐的话。

柳营在《他的佛》开篇这样说:“小说是什么,是人事。你睁眼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经历过的,以及周围一切他人的事,都是人与人之间的事。这微妙里的简单,复杂里的通透,以及这肉眼所不能见的一切,都在你我之间。”

这些年,柳营或许已告别青春记忆,在修行的道路上更关注“我”的纵深含义了,尽管在她的文字中依然是故乡和童年,但通过《姐姐》,我们看到了一个从明清小镇走向更宽广世界的坚韧女子。

达摩面壁时说:十年无语……

达摩离开面壁洞,我心开了。

达摩回到面壁洞,口无言而心声声……

作者:念青,独立书评人,现居西安,评论、随笔散见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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