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位世界哲學家訪談? | 希爾貝克:在交往實踐中避免「半現代態度」和「論辯恐懼」

日期:2018年08月09日 作者:金雯珎 賀敏年 黃遠帆

【24位世界哲學家訪談】

編者按:在第24屆世界哲學大會(WCP)於北京召開(8月13日到20日)前後,文匯報文匯講堂工作室聯手復旦大學哲學學院、華東師大哲學系共同向公眾呈現豐富多彩的「聆聽世界哲人、親近當代哲學——慶賀第24屆世界哲學大會在北京召開·24位世界哲學家訪談錄」。同時歡迎參與同步推出的「我愛WCP「有獎傳播活動(見文末鏈接)。俄羅斯院士斯喬平對「後人類」社會的憂慮昨天引起了讀者的共鳴,「會聚技術」會導致短期意識,以及俄年輕人思辨能力普遍缺乏,這位84歲的科學哲學家很早就做了哲學層面的預警。中國有嗎?今天,挪威哲學家提出了「論辯恐懼」。「聆聽世界哲人,親近當代哲學——慶賀第24屆世界哲學大會在北京召開·24位世界哲學家訪談錄」?訪談「多元現代性」倡導者、挪威卑爾根大學科學論中心G.希爾貝克教授在交往實踐中避免「半現代態度」和「論辯恐懼」

文/金雯珎,賀敏年、黃遠帆參與翻譯、校對(文匯-復旦-華東師大聯合採訪組)被訪談人:居納爾·希爾貝克(Gunnar Skirbekk),挪威卑爾根大學哲學系暨科學論中心榮休教授,挪威科學藝術學院、挪威皇家科學與文學協會成員,華東師範大學客座教授。下文簡稱「希爾貝克」訪談人:上海師範大學博士後研究員、挪威卑爾根大學哲學系暨挪威科學論中心訪問學者賀敏年;華東師大哲學系碩士研究生金雯珎。指導:華東師大哲學系鬱振華教授。下文簡稱「文匯」

訪談時間:2018年2-6月

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國不在大,有人則名。很多中國人因為易卜生而知道挪威。然挪威不僅有偉大的戲劇家,還有著名的哲學家,卑爾根大學榮休教授希爾貝克便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之一。不少中國同仁親切地稱他「老希」。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起老希就在「馬可·波羅」框架下與中國學術界展開了廣泛的交流合作,建立了深厚的學術情誼。81歲的老希如今棲身北歐卑城弗羅伊山腰一座古樸雅緻的白色庭院。這位21歲就以著作《虛無主義?》名動北歐的哲人主張哲學作為交往實踐,除了讀書、寫作、述說、聆聽,還要添上以哲學家身份旅行一事。他的《西方哲學史》自1970年出版以來,也相繼以德、俄、英、烏茲別克、土耳其、阿拉伯等近20種外語版本「旅行」,2004年面世的中譯本至今已出三版。希爾貝克長期致力於對「分析-大陸」兩大哲學傳統的對話與互融,既深入吸收了以馬爾庫塞、阿佩爾、哈貝馬斯等人為代表的兩代法蘭克福學人的工作,也批判性地考察了海德格爾哲學,同時熟諳後期維特根斯坦哲學視域下的分析-語言哲學傳統。融通各家後,他與卑爾根大學哲學系的同事發展出了一種以實例導向、分析內在於行動的前提條件的獨特理論——「先驗實踐學」。在此基礎上,他用自己獨特的「合理性」概念理解現代性的「一」與「多」,並進一步將此框架應用於以挪威為代表的現代性實踐的深度剖析。如果說挪威哲學是在對不同智識範型的響應中逐漸確立了「小國」自身獨特的面貌與風格,那麼中國哲學界在對斯堪的納維亞故事的不斷詢喚中尋求更有效、更優質的表達和理解,此乃「大國」實踐的應有之義。詢喚與響應, 是作為交往實踐的哲學的要義,是基於合理性的現代性的要義,也是做中國哲學、創造中國的現代性需要學習的東西。

希爾貝克著作《西方哲學史》(A History of Western Thought【哲學之緣與軌跡】文匯:在您的《多元現代性》(最初以英文發表,隨後被翻譯為挪威語和中文,2017年出版了俄文版)中譯本書末,專為中國讀者撰寫了思想自述。您在青年時代完成棄醫從哲的重大轉變之後,您的哲學之路是否也有一個轉向,從對人類行動提供一般性解釋的信念轉向一種關乎我們生活的更為多元、更富彈性的態度?

二戰後,挪威「實踐學」試圖調和分析哲學和歐陸傳統

希爾貝克:這要回首六十年前,1958年我寫了第一本書《虛無主義?》,它是關於存在主義的。那時,二戰剛結束不久,挪威在地緣文化和政治上都處於歐洲大陸和英語(盎格魯撒克遜)世界之間,在文化和哲學上我們都需要調和這種由戰爭引起的緊張狀態。

1958年,21歲的希爾貝克(右)以挪威語撰述《虛無主義?》,他的導師特倫諾伊(Knut Erik Tran?y)將其譯為英文,左圖為1972年出版的英譯本在哲學上,如何將分析哲學的優點和歐陸哲學的洞見相結合就是一個問題,這正是卑爾根大學的哲學系主要致力的方向,也是我試圖做的哲學。事實上,我們一方面從後期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1889-1951)的《哲學研究》入手,另一方面也聚焦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1889-1976)的《存在與時間》。我們所致力的是對行動先決條件的分析,即所謂的「實踐學」,旨在考察是否有諸如「默會知識(tacit knowledge)」和一些作為行動構成要素的能力(一種特殊的行動)。因此,(某種程度上)正是實踐學把分析哲學和歐陸傳統凝聚到了一起。這條進路的發展不僅針對行動也關注言語行為。我們受到了分析哲學以及當時歐陸學派的阿佩爾(Karl-Otto Apel,1922-2017)和哈貝馬斯(Jürgen Habermas,1929-)的啟發,尤其受惠於他們對於言語行為內在有效性主張的普遍先決條件的研究。

希爾貝克從維特根斯坦的《哲學研究》(左)和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兩方面展開「實踐學」研究我們藉以吉爾伯特·賴爾(Gilbert Ryle,1900-1976)所謂的「非形式的歸謬論證」或「歸謬法」來尋求這些條件。如我說過的,最後我們的進路是試圖融匯分析哲學的優點與歐陸哲學的思考方式。但是相較於慣常理解之中的歐陸傳統,我們的方法則更循序漸進:我們拒斥截然的兩分,而是以逐級的方式考察概念和論證,像你所說的,這是採納一種更多元化的視角。

一般而言,這是我做哲學的方式,也是許多挪威哲學家在二戰後的早些年做哲學的態度。隨後,其他的話題接踵而至,如現代性與現代化理論、科學和人文的理論等。然而,上述展現的正是我思想逐漸轉變的歷程。

吉爾伯特·賴爾在其代表作《心的概念》(The Concept of Mind)中提出「非形式的歸謬論證」立足獨特的合理性觀念理解現代性的「一」與「多」文匯:您追問,什麼是現代?如何評價現代?現代化過程是一種抑或多種?您認為,可以通過合理性(rationality)的各種形式理解現代性(modernity),而合理性不僅僅是邏輯的、語言的,而是基於行動的,坐落在歷史行動者與制度之中的合理性。您的「多元現代性」主張,一方面是指現化化進程(包括西方內部的現代化進程)是多元的;另一方面強調,無論是「西方的」還是「非西方的」現代性,都要求在一種開明且自我批評的論辯的基礎上,兼容並蓄地囊括理性和合理性的各種形式,就此而言,便惟有一種現代性。現代性問題無疑是當下非常重要的理論與實踐課題。您正在撰寫的著作是否仍在關注該話題?

法蘭克福學派第一代代表人物馬爾庫塞及其代表作《單向度的人:發達工業社會意識形態研究》(One-Dimensional Man:Studies in the Ideology of Advanced Industrial Society

希爾貝克:的確,從二戰後的情況來說,多元現代性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不僅是調和分析與歐陸哲學的嘗試,而且與現代社會的多元性問題有關。例如,對於在斯堪的納維亞小國的我們來說,我們不得不與所有人打交道,用所有這些語言——德語、英語和法語。在學校裏,除了我們自己的母語,我們用所有這些語言說話和寫作。另外,許多我提到的人至今都是用德語寫作,當論及現代化問題時,我們的傳統是來自馬克斯·韋伯(Max Weber,1864-1920)和哈貝馬斯,他們關注諸多種類的建制,並將它們關係到合理性的多種形式之中。

進而我們還有法蘭克福學派的早期傳統。順帶一提的是,在越南戰爭期間我在加利福尼亞大學聖地亞哥分校擔任赫伯特·馬爾庫塞(Herbert Marcuse,1898-1979)的研究助理,他屬於法蘭克福學派的第一代成員。在此,一方面我們基本上通過工具理性來界定合理性,另一方面我們以美學理念和藝術作為解放的力量。

法蘭克福學派第二代代表人物哈貝馬斯及其代表作《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Strukturwandel der ?ffentlichkeit)隨後是法蘭克福學派第二代的哈貝馬斯等人,他們關注社會科學,以及合理性的解釋和論辯形式,故而對諸多科學和人文科學做出了一種更為多元化的理論闡述。因此,我們需要用德語中的「Wissenschaften」(或是斯堪的納維亞語中的「vitskap」/「vitenskap」),而不是英語中的「science」,來描繪這幅圖景。立足「Wissenschaften」,這幅圖景的範圍不僅包括自然科學,還包括社會科學、人文科學、神學、法學以及在一所綜合性大學裡的所有學科。所以,根據第二代法蘭克福學派,現代性的概念包括各種學科(Wissenschaften)的發展及其與各種建制的關係,並且強調不同建制與諸形式的合理性之間的關係。

2005年11月30日,哈貝馬斯(左)在卑爾根接受挪威霍爾貝格獎(2003年成立,有人文社科領域的「諾貝爾獎」之稱),希爾貝克上前祝賀所以針對你的問題,我的答案是肯定的。我將繼續從多元性和普遍性兩個角度,推進合理性和現代性這兩個論題的探討,並關注來自現代世界的諸多挑戰。

【哲學特色與貢獻】

文匯:挪威卑爾根大學科學論中心剛剛搬了新家,一幢非常古樸雅緻的庭院。您能否簡要地對「vitenskapsteori」這一挪威語概念做一解釋?它在何種意義上與實踐學的基本原則相連?

挪威卑爾根大學科學論中心(SVT)「vitenskapsteori」,挪威特有術語,意指溝通科學與人文希爾貝克:是的,這是挪威語中特有的術語。它於1975年由挪威研究委員會首次提出,在德文中可叫做「Wissenschaftstheorie」,它沒有直接對應的英文。如我前面提到的「Wissenschaften」包括社會科學、人文科學、神學以及在一所綜合性大學的所有其他學科,所以在大學,尤其在現代社會,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確實在專業知識和其他種類的活動中起著重要作用。因此,認清它們的角色以及它們的優點和不足頗為重要。在現代社會中,我們有諸多不同的學科,而有兩件事是學生應該學習的:其一,學習一門學科或模型;其二,學會認清該學科或模式不是實在。例如,對於同一個主題,經濟學給了我們一種視角,而社會人類學則提供了另一種。因此,這種多元化的視角是現代社會催生合理性的一種方式。研究委員會看到了這點:我們需對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給予通盤的考察。

希爾貝克認為,多元化的視角是現代社會催生合理性的一種方式具備科學與人文理論的學者需意識到行動的先決條件和界限因此,在vitskapsteori框架下做研究的學者需具備兩項素質,vitskapsteori在英文中可以表達為「theory of sciences and humanities(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的理論)」——「theory」(理論)一詞並不貼切,「study or research」(研究)更好——也就是說,這需要一種雙重能力。比如,如果你研究物理學,你就應足夠瞭解物理學以便能夠與該領域的人交談,所以它不僅是一種從外部考察的社會學或歷史研究(這也是需要的),而且如果你進入這個領域,你也應該從內部理解這個領域,無論是從哲學、歷史還是社會科學的角度來看。你不僅需要具備相關領域的知識,同時也需要對自己的研究領域和當下所涉及領域的先決條件具有反思性的洞察。這裡再一次強調了實踐學,即對(行動)先決條件和構成性前提的意識,比如那些業已使用的概念以及那些原本應該用但並未使用的概念。因此,我們需意識到(行動的)先決條件和界限。

阿恩·內斯及其代表作《生態學、聯合體與生活方式》(Ecology, Community and Lifestyle)某種程度上,這一系思想的靈感可以追溯到阿恩·內斯(Arne N?ss,1912-2009)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大學的全面拓展。內斯對於同事們在其他領域所做的工作深感好奇,並表現出非常積極的態度,但與此同時他又極具批判性。好奇和批判的眼光——這就與「成人」有關,尤其在學術氛圍中:在大學裡,我們應該重視其他人,對他們所說懷有興趣,試圖瞭解他們正在做的,同時也要樂於接受嚴肅的批評並做出自我批評。堅持可錯性和多元性,避免「半現代態度」

這種批評和自我批評與可錯性和多元性息息相關,它們是現代合理性的非常重要的方面。於是,有兩件事情我們應該盡量避免。其一,只堅持一種理性、一種科學,比如自然科學,從而忽視瞭解釋的和論辯的科學。這是一種「半現代」的態度。看看周圍,你會發現人們在有些地方相當「半現代」,他們固執於自然科學和技術,忽視瞭解釋的和論辯的科學。

相反,為了應對現代世界的複雜性,我們需要考慮各個學科的整體譜系,意識到這些學科的認知多元性和侷限性。在大學裡,這意味著學術人員應意識到這些侷限性,不僅在他們的研究中,同時也在對學生的教學中,同樣也體現於作為政府顧問或參與公共領域事務時。在整個社會中,學術建制內的成員,包括所有在這些建制內受教育的人以及各種專家和專業人員,都需要那種自我反省。

希爾貝克在對其第一位中國博士生童世駿的教學中,也在不斷思索學科認知的多元性和侷限性進而這一點又與對「假新聞」和「後真相」的討論以及對於是否相信科學的爭論直接相關,因為這意味著,如今我們為了信任科學,不得不把各種科學的界限、不確定性和視角面相都考慮在內。但與此同時,我們也應該接受逐級的改進,並尋求更好的論證。這裡再次提到了「更好的論證」,即尋求更好的論證,摒棄欠佳的論證。誠如我們所知,這一概念在先驗語用學和第二代法蘭克福學派那裡極為重要。

2016年11月22日,《牛津英語詞典》將「後真相」(Post-truth)選為年度詞,並將其定義為「訴諸情感及個人信念,較客觀事實更能影響民意」開放地面對反面論證,避免「論辯恐懼」

這是一種注重啟蒙觀唸的方式:討論並開放地面對反面論證。具有提醒作用的是,看看大學裡的人們都在做什麼。他們做著非常不同的事情,有些人在實驗室,有些人在圖書館和檔案館,有些人做著田野調查,有些人外出在海上進行漁業研究等。但最終,在所有學科中,我們都有爭論。我們討論,試圖找到好的論證以取代不那麼好的論證。因此,接納反面論證的開放心態是啟矇事業的一部分。我認為,這對於各種現代性及其建制(包括大學在內)都是共通的。

因此,第二要避免的事情是任何武斷地忽視理性開放的討論以及任何對反面論證的顧忌。簡言之,我們應避免產生「論辯恐懼」。在此,我贊同第二代法蘭克福學派和其他一些哲學家,當然,也包括卡爾·波普爾(Karl Popper,1902-1994)和諸多分析哲學家。這對我來說非常重要,這也是vitskapsteori有發言權的地方。

1994年,希爾貝克與朋友在家中聚會但接下來,自然地,對於建制和學習過程如何形成和拓展,世界各地區之間存在很大差異。也正因如此,不但有許多中國的好朋友和同事很重要,更一般地說,學著去了解具有不同歷史背景和不同學習過程的人也同樣重要。同時,也有很多東西對於現代性而言很普遍,對我們所有人來說也是普遍的。比方說,對我們所有人而言,技術、生態學以及科學,它們構成的外部挑戰都需要被納入考慮。是的,確實有很多差異,不同的學習過程和建制發展,這是現代性的另一維度,可以用「多元現代性」這一與我的書同名的概念加以刻畫,其靈感也是來自和中國的朋友、同事們的討論。

希爾貝克隨筆文集《詞語》(Ord【我看世界哲學大會和中國哲學】文匯:當我們聚焦於哲學時,我們如何從「哲學與其時代的關係」這一古老的話題中發展出新的內容?也就是如何理解哲學與世界的關係?哲學關乎對自己觀點進行論證希爾貝克:寬泛地說,一切世界觀都可視為哲學;狹義而論,哲學關乎對自己觀點進行論證——不僅持有一種世界觀,而且為這種世界觀提供論證。從狹義定義看,首先,哲學家們應該與同一學派或同一傳統下的同道展開討論,例如儒家、法家以及早期希臘哲學家等就是如此,他們常常和自己人展開討論。隨後,為瞭解自己的學說較之其他學派和傳統的優勢,在某些階段就需要知己知彼。因此,討論的範圍同樣涵蓋其他領域或學派。

希爾貝克在其著作《時代之思》中表現出對生命科學、自然科學以及哲學以外的其他科學的廣泛興趣我們在哲學史上可以看到這種傾向——思想大有分歧的哲學家相互間進行對話,同時一些非哲學工作者如科學家也提出相關的有效主張來參與討論,比如那些實驗的、數理形式化的自然科學的擁護者。哲學各個學派間的討論能夠激起哲學回應,正如在經驗主義和理性主義中那樣。後來康德出現了,他試圖做出某種調和,於是我們就有了持續不斷的討論。所以,我們有哲學學派內部的討論、哲學學派之間的討論以及與現代社會中其他建制的支持者進行的討論,比如自然科學和人類學,也包括表達真值主張的意識形態和宗教。哲學家作為專業人員自然會對諸多的有效性主張予以考察(不是所有時間內的所有主張,而是某一時段的部分主張)。柏拉圖和孔子做出榜樣,為社會危機尋找方案

面對社會危機,孔子與柏拉圖都以教育作出回應回到你的問題,有意思的是,孔子和柏拉圖,差不多生活在同時代,公元前500年,他們都看到了當時社會的危機,也近乎以同樣的方式作出回應:社會出現危機——我們需要教育,使人們成為有德性的人!他們都以教育作出回應,需要深入教育,從樂到禮,去學習如何「成人」!簡言之,他們不僅僅是被同行們所提出的論證和立場所觸動,他們也被所處時代社會中發生的事所觸動。今天正在發生的是什麼?例如,新的科技和生物學。從這種新的境況出發來看康德的第四個問題:人是什麼?的確,我們今天對生物學知之甚多,因而我們不得不對人與動物之間的關係進行考察,而倫理逐級主義的問題也隨之產生。此外,我們擁有新的科技,也擁有所謂的超人類的科技,還有生物科技。所以,我們應當對這些情況有所思慮,它們不僅僅是理論立場,也是世界中的現實。學以成人:提示了哲學包括聽說讀寫,更重要的是旅行中探討文匯:第24屆世界哲學大會的主題「學以成人」,我們該怎樣以挪威哲學的視角來理解?

希爾貝克與家人共享歡樂滑雪時光希爾貝克:如果有什麼是挪威哲學所特有的,我並不確定。我們有一些傳統和建制,對此我們應嚴格評估,也應在需要的時候支持它們。所以,讓我用另一種方式來理解你的問題。首先,我認為重要的是,哲學不僅「藏於書架」,我的意思是,哲學其實包含了多種活動——讀書、寫作、聆聽、述說。另外,旅行也是需要提及的,要四處走走,因為我們應該結識做不同事情的人,他們做的可能也是我們自己感興趣的問題。

2000年在挪威著名的峽灣間,希爾貝克與晉榮東(華東師大教授)暢談彼此感興趣的問題要理解哲學觀點,意味著不僅是一種信息的交換,更是一種生成性的活動、一種社會化的過程、一種角色承擔。我們學著瞭解他人是如何看待問題,這是一種實踐,哲學也是一種實踐。這裡再次談到了教育,如孔子和柏拉圖所言,他們說得很有道理!我們可以獨自做很多事情。但是向他人學習也很重要:從外部反觀自我,伴隨著社會化而成長,並從中習得某種自我反思意識。同時,我們應該虛懷若谷。我想,這種教育是哲學精神的一部分,它和人類社會許多其他重要的方面,從基礎教育和家庭生活等都緊密相關。

希爾貝克著作《跨越邊界的這些——挪威哲學文集》(Philosophy Beyond Borders,1999年版與2016年版)因此,我認為即將在北京舉行的第二十四屆世界哲學大會選擇「學以成人」這個主題是非常有意義的。這是人們深切關注的問題,是一個與我們作為哲學家所做的事情密切相關的問題,有時候,我們至少應該這樣做。自我體驗:多國生活交流中感受差異中的世界有同樣的危機我想補充的是,在我們這個時代,面對這些緊張局勢(幾乎在所有地方都能看到),以及我們所有不同的背景,尤其作為哲學家,我們在此相會是非常重要的。當然,其他人也應該聚在一起,彼此尊重、相互傾聽,試圖理解各方深刻的差異,如在體制發展、學習過程、戰爭和危機的經歷、階級結構和文化差異等。所有這些因素可能都迥然相異。但今天,無論你來自哪裡,我們都面臨一些同樣的危機和問題,擁有一些同樣的能力,同時我們又是不同的。

2010年在朱家角古鎮,希爾貝克(左)與挪威優秀的醫學倫理學家格里門一同深入尋常百姓家,感受中國文化首先,對我來說,我去了法國、德國、美國,我跨越邊界、轉換語言、在其他國家生活,這本身就是一個有用的學習過程。但對我影響更大的是,三十年前我結交了非常要好的中國朋友,我開始學習中國哲學並逐漸理解中國的歷史。三十年過去了,很遺憾,儘管我仍不會漢語(如果我年輕些,我一定會學會),和中國友人的接觸使我慢慢對中國文化、漢語產生了「具身反應」(這種身體上的快速感應力),我的意思是,對於危機的感覺要有切身經歷才能理解。這與我在德國、法國感受的革命與戰爭的經歷類似。要理解這些東西,你不能只是去參加一些會議、說說英語、讀些書,然後就回來。你一定要跟人打交道並跟他們做朋友。你們不得不探討大問題,但也要討論小問題。

希爾貝克在學習中國哲學的同時也逐漸掌握中國茶道在這點上,我們彼此相會,交融與共。事實上,我很高興能以這樣的方式感受到最美好的情誼,並非刻意為之,而是水到渠成。因此,我認為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主題,尤其是在我們這個時代。我很高興「學以成人」被選作此次世界哲學大會的主題,相信它將會很成功。後真相時代面對「超人」,生物學的人無法繞過人的尊嚴文匯:如您所知,在剛剛過去的聖誕前夕,SVT為慶祝您的八十壽辰舉辦了以「後真相(post-truth)」為主題的紀念會,倘若我們果真正在步入一個多元的「後真相」時代,那麼我們在何種意義上能以哲學的方式重構「人」這一概念,並獲得某種恰當的理解?

2017年12月8日,希爾貝克八十壽慶研討會上,其中國博士童世駿(左二)、鬱振華(左三)和華東師大哲學系教授應奇(右二)、周雲軒(右一)前往慶賀並贈送禮物希爾貝克:這裡面存在著許多問題。首先,「什麼是典範意義上的人」?對此,我們會說:典範意義上的人是成年的,或多或少擁有著說話和行動的能力,他們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等。這是一個深刻而又重要的論題。然後,還存在著更多實踐層面的爭議,比如「我們如何通過擔當角色以及社會化,來學習成為人」等。此外,還有不少觸及到邊界的難題,試想在醫療倫理領域中那些所謂的「疑難案例」:並非所有的人類種族,都過著典範意義上的「人類生活」——有些人永遠無法成熟,有些人則在生命最終階段,失去了自己的部分能力等。總之,許多人雖然歸屬於人這個物種,但並非是「嚴格意義上的人類」所指稱的對象。我們現在面臨著問題的一個方面,即生物學的面向。比如,就生物學以及人類發展的知識而言,我們遠比康德要知道得多。可見,在我們目前所處的時代,「相對於非人,成為一個人究竟意味著什麼」是一個複雜的難題。

希爾貝克著作《理性與現代:哲學語用學中的散文》(Rasjonalitet Og Modernitet Essays: I Filosofisk Pragmatikk)另一方面,則關涉到人與技術:什麼事情是人能做,而機器人卻做不了的?對此,我將會再一次回答——經由生物-身體的社會化(socialization due to a bio-body),也即一個人的出生、成為孩童、學習語言、學習實踐技能、步入青年、結婚生子、生病與死亡。如果除去了生物-身體,那麼人就只剩下技術的身體。相應地,這個人就不會出生,不會擁有童年、步入青年、結婚生子,也不會生病、受傷或死亡。如果我們以某種方式,抽離所有與生物-身體綁定在一起的觀念和學習過程,那麼我認為我們最終會成為另一種不同的存在物。所以,我認為我們能夠令人信服地論證一個關於人類尊嚴的實在概念。這正是我在不久前的一篇文章裏所做的工作,它收錄在我去年在德國出版的書中。簡而言之,雖然我在生物學方面,亦即就人作為動物而言,是一個逐級主義者,但是在人與技術的方面,我卻不是一個逐級主義者。我想,擁有生物-身體以及隨之而來的所有社會化過程,這對於人的尊嚴而言有其特殊之處。

庫茲韋爾及其代表作《奇點臨近》(The Singularity is Near)接下來還有與「超人類主義」相關的挑戰,像是雷·庫茲韋爾(Ray Kurzweil,1948-)等人在矽谷討論的「奇點」以及我們人類怎麼會變得越來越像完美機器人的問題。首先,在我看來,他們缺乏一種必需的政治和社會觀念。我的意思是,在「完美」的人和其他人之間誰該留在地球和誰會離開地球(去外星球),諸如此類,都可能出現緊張關係。不僅如此,還可能出現掌握強大技術的壞人,這些情形怎樣才能得到控制?技術本身並不能控制這些利益衝突,亦無法管控某些個體的卑劣行為。因此,我們所需的遠比技術要多。技術可以解決很多問題,但是技術也會帶來問題,而技術不能解決的問題同樣存在。換句話說,人和人類社會不能夠僅僅從技術的角度構想。再接下來可以考慮一個積極的問題:我們應當把什麼看作理想的人,看作對人而言是最好的?這個問題很重要。但是同樣,對於「人」這個概念本身而言,一些限定性因素總是存在。

希爾貝克著作《挪威與現代》(Norsk Og Moderne與中國合作彼此借鑒:從另一角度審視挪威和現代意味著什麼文匯:基於您與中國學術界緊密合作的經驗,您能否談談,當我們面對這項共同的智性事業(intellectual project)時,我們能從彼此身上借鑒到什麼?希爾貝克:好的,有三個要點,當然它們與我之前說的有關聯。第一點是作為人,作為哲學家,與同道(無論他是否來自中國)交流總是有價值的。我們不僅僅是中國人或者挪威人,我們還是同道中人。在我最好的朋友之中,有不少都來自中國(順便說一下,我曾在《多元現代性》中譯本的附錄中提到過一些經歷)。這是第一點。

2017年,希爾貝克的中國小友金雯珎為其篆刻印章以作八十壽禮我認識到的第二點是(正如我之前所說的):我學到了許多中國的歷史與哲學。在現代世界,學習他人所行所思、探索其同異,是一位專業哲學工作者的必修課。我想著重強調的第三點是:與他人交往的過程,使我們學會了以一種新的方式來審視自身。事實上,正如《多元現代性》中所說的,這一項目的所有靈感,都來自於我與同道們關於「中國與現代意味著什麼?」的討論。我們不斷地相互討論,也收穫良多。

希爾貝克為中國讀者撰寫的思想自述,收錄在其著作《多元現代性》一書接著,擺在我面前的問題是「挪威和現代意味著什麼?」於是,「西方」的概念浮現了。何謂「西方」,是指「美國或者歐洲」嗎?我想,對於特朗普而言,西方與歐洲在制度、學習過程、國家是什麼、國家官員、市場、文化、高貴與否的觀念等問題上存在著巨大差異。再看歐洲(現在所有人都知道,或許之前不是很明朗,但是今天每個人都能看清),我們有北歐和南歐、東歐和西歐。再接著,是斯堪的納維亞半島,此前我從未用以這樣的方式來思考它。就我個人而言,或許有過一些粗淺的思考,但是我真的沒有認真思索過諸如「有著高度信賴體系的北歐福利國家,其特點究竟是什麼」等問題。

2016年5月,在華東師範大學召開的「事實與證據:哲學與法學的對話」國際研討會上,希爾貝克作主題報告這個問題意識是怎麼來的呢?是中國同道們給我帶來了啟發。於是,我開始在上海進行系列講座,並最終形成了一本論述多元現代性的著作。所以,在與中國朋友的對話之中,我學到了很多。同時,受到了他們的鼓舞,我開始琢磨相關的問題。這便是哲學的學習方式。我的意思是,通過這個例子,可以展示出我們如何開啟對一些事物的思考。或許,我們已經某種程度上了解過此類知識,但是並沒有與他人一起認真地研究過。所以,我想說的就是這三點:與同道共事、向他人學習,以及學會更好地審視自身。總之,為了領會與認可他人,並意識到我們立場背後的特殊背景,我們必須要成為「人」。在北京相會全球哲學家,不能拯救世界但可做貢獻文匯:您對中國哲學的未來,和即將到來的第24屆世界哲學大會,有怎樣的期待呢?希爾貝克:中國是一個偉大的國家,一個大國,如今在諸領域都取得了輝煌的成就,對未來我們拭目以待。而回顧這樣一些令我印象深刻的事:有些人熱切地向他人學習甚至迷失自我,另一些人則固守自己的傳統不向他人學習。使我感觸頗深的是,確實,這不是奉承的話,三十年前我的中國朋友們來到挪威,他們對傳統和現代有很好的結合:一方面,他們為自己是中國人而自豪,他們一定會回到自己的國家,做出最大的貢獻;另一方面,他們非常樂於學習。我認為這種結合是非常可貴的,也應當被重視。

2012年9月希爾貝克與陳嘉映(右)參觀北京鳥巢(第二十四屆世界哲學大會4天後在此舉辦)而談到哲學,在中國,哲學各個領域都有學者。事實上,我們看到,如今在所有的國家、所有的領域都已經專業化了。我希望我們能在許多領域裡進行合作,如科學理論和現代化、多元的和非多元的現代性、與實踐學相關的啟蒙觀念、行動的先決條件、默會知識、言語行為、更好論證和注重有效性主張的內在要求等。我確信也希望這些哲學論題會被重視,我亦對此充滿期待。我想這次會議在中國北京召開確實非常好,我們需要一種全球範圍內的相會,思考、討論基本的問題,並且學著相互瞭解。哲學只是諸多其他活動中的一項,我們無法拯救世界,但我們同樣可以為世界做出貢獻,並且我們也應當做出貢獻。我想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我們應該堅持這些活動,作為哲學家和作為人類,與他人相會。我非常期待並堅信這次會議一定會非常成功。(責編 李念 劉梁劍)

引自:綜合 _ 24位世界哲學家訪談? | 希爾貝克:在交往實踐中避免「半現代態度」和「論辯恐懼」

(2018.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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