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元陳亮

  文 | 吳鉤

  本文爲非虛構,每一個字,每一個細節都出自史料,絕不迷惑人矇騙人。

  嗯,我要說的這名狀元,叫做陳亮,是南宋的著名學者,浙東學派的代表人物,光宗朝的狀元。但他在考中狀元之前,卻三次蒙冤入獄。歷朝歷代,有此遭遇的狀元,估計就陳亮一人了。

  陳亮第一次入獄,是在宋孝宗淳熙五年(1178)。當時陳亮三十六歲,在家鄉永康縣閒居。因爲仕途失意,人生落魄,胸有塊壘,便經常借酒澆愁,醉臥美人膝。這一日,陳亮約了同鄉的讀書人甲(史料沒有記錄他的名字),帶了幾名歌妓跑到庵寺飲酒作樂。同飲的還有客人乙。甲是“邑之狂士”,放浪不羈,乘着酒意,稱陪酒的歌妓爲妃。

  乙故意掇弄他:“既已冊封了嬪妃,哪拜誰爲宰相呢?”甲指着陳亮說:“拜同甫(陳亮,字同甫)爲左丞相。”乙又問甲:“那你封我什麼官兒?”甲哈哈大笑:“拜你爲右丞相。吾用二相,大事可成矣。”乙一聽,將甲扶上高座,然後拉着陳亮行跪拜禮,歌妓則模仿嬪妃的樣子,捧觴勸酒,唱《降黃龍》祝賀。這當然是酒後的胡鬧,但放在古代,這種胡鬧若是被官府知道,那可是殺頭的謀逆之罪。

  要命的是,乙是一個奸佞小人,第二天便跑到杭州(從永康到杭州,路途不遠),向刑部尚書何澹告密。更要命的是,何澹跟陳亮還有私怨。原來,早年陳亮在太學讀書,時任國子祭酒的何澹很不喜歡陳亮,以考試不合格爲由,將陳亮逐出太學。陳亮自然是憤憤不平,逢人就說:“亮老矣,反爲小子所辱。”何澹認爲陳亮的話損害了他的聲譽,懷恨在心。

  這個時候,乙跑來告密,讓何澹一下子抓到了陳亮的把柄,何澹高興壞了,立即命人將陳亮與狂士甲抓起來,關入刑部大牢。陳亮被笞打得體無全膚,不得不供認自己心圖不軌,犯下大逆之罪。何澹將陳亮案的結案報告呈送宋孝宗,等着皇帝下旨處死陳亮。

  宋孝宗

  幸虧宋孝宗是一位很開明的君主,說:“秀才醉了胡說亂道,何罪之有?”陳亮這才躲過一劫,無罪釋放。同時獲釋的還有狂士甲。這個故事告訴我們:酒真的不能亂喝。

  話說陳亮與甲“俱掉臂出獄”,回鄉住了幾年,誰知淳熙十一年(1184),倒黴的陳亮又惹上一場官司:他的家僮殺了人,而被殺者恰好曾經侮辱過陳亮的父親,家屬便認定家僮殺人是受了陳亮的指使。於是,陳亮又被押入大牢。幸運的是,陳亮有一個好朋友,就是大詩人辛棄疾,與宰相王淮的女婿有交情,經他從中斡旋、盡力營救,陳亮“遂得不死”,又給放了出來。

  但陳亮命運中還有一次牢獄之災。宋光宗紹熙元年(1190),陳亮四十八歲,一直居鄉未仕。一次,家鄉舉辦鄉宴,邀請了陳亮等地方名士赴宴。席間,陳亮因口味嗜辣,跟主人要了一把胡椒粉。宴會上倒沒有發生什麼事,但半個月後,一名與陳亮同桌的盧姓士子暴亡,盧氏之子告官說:父親是喝了陳亮的毒酒才毒性身亡的,因爲父親與陳亮同桌飲酒,而陳亮桌前放有藥末,父親生前還說食有異味。

  可憐的陳亮第三次入獄,關在大理寺大牢中——又是喝酒惹的禍。幸好案子查無實據,審案的司法官“百端搜尋,竟不得一毫之罪”。大理寺少卿鄭汝諧說:“陳亮,天下奇材也。國家若無罪而殺士,上幹天和,下傷國脈矣。”將陳亮放了。

  三次身陷牢獄,雖說都有驚無險,死裏逃生,但我們相信,不明不白被抓入獄的人生經歷,肯定給陳亮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陰影,導致出現反常人格。

  有事例爲證。淳熙十四年冬(此時陳亮尚未第三次入獄),陳亮前往江西信州拜訪老朋友辛棄疾。快進入辛棄疾居住的山村時,要經過一座小橋,馬卻死活都不過橋,陳亮大怒,竟然“拔劍斬馬首,推馬仆地,徒步而進”。辛棄疾在樓上看到這一幕,“大驚”。

  陳亮與辛棄疾性情相投,政見相合,見了面,少不得開懷暢飲,縱談天下事,乘着酒意還說了很多不欲人知的心裏話。辛棄疾又留陳亮在家裏過夜,半夜裏,陳亮酒醒,翻來覆去睡不着,想起白天辛棄疾說的話,認爲他醒來“必思其誤,將殺我以滅口”。想到這裏,陳亮渾身冒冷汗,悄悄爬起來,偷了辛棄疾一匹馬,趁着夜色逃走了。——這麼敏感多疑的心理,大概就是無端入獄經歷造成的心病。

  辛棄疾

  對老朋友的不辭而別,辛棄疾自然是莫明其妙,託人給陳亮寄去他的一首新詞。這首詞我們應該都會背誦,題目叫做《破陣子 爲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醉裏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過了一個多月,陳亮給辛棄疾寄來一封信,提出要借10貫錢(估計是會子)。大概也是想刺探辛棄疾的心意吧。辛棄疾很講交情,如數給陳亮匯去10貫錢。

  宋光宗紹熙四年(1193)春,有過三次坐牢經歷的陳亮參加科舉考試,高中狀元,授建康府判官。可惜,尚未到任,陳亮的生命已走到盡頭,卒於紹熙五年,享年五十二歲。唉,人生苦短,還是要好好過日子。

  (正文結束)

  陳亮詞選

  水調歌頭(送章德茂大卿使虜)

  不見南師久,謾說北羣空。當場隻手,畢竟還我萬夫雄。自笑堂堂漢使,得似洋洋河水,依舊只流東。且復穹廬拜,曾向藁街逢。 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萬里腥羶如許,千古英靈安在,磅礴幾時通。胡運何須問,赫日自當中。

  念奴嬌(至金陵)

  江南春色,算來是、多少勝遊清賞。妖冶廉纖,只做得,飛鳥向人偎傍。地_天開,精神朗慧,到底還京樣。人家小語,一聲聲近清唱。 因念舊日山城,個人如畫,已作中州想。鄧禹笑人無限也,冷落不堪惆悵。秋水雙明,高山一弄,著我些悲壯。南徐好住,片帆有分來往。

  賀新郎(同劉元實唐興正陪葉丞相飲)

  修竹更深處。映簾櫳、清陰障日,坐來無暑。水激泠泠如何許。跳碎危欄玉樹。都不繫、人間朝暮。東閣少年今老矣,況樽中有酒嫌推去。猶著我,名流語。 大家綠野陪容與。算等閒、過了薰風,又還商素。手弄柔條人健否。猶憶當時雅趣。恩未報、恐成辜負。舉目江河休感涕,念有君如此何愁虜。歌未罷,誰來舞。

  滿江紅(懷韓子師尚書)

  曾洗乾坤,問何事、雄圖頓屈。試著眼、階除當下,又添英物。北向爭衡幽憤在,南來遺恨狂酋失。算淒涼部曲幾人存,三之一。 諸老盡,郎君出。恩未報,家何恤。念橫飛直上,有時還戢。笑我只知存飽暖,感君元不論階級。休更上百尺舊家樓,塵侵帙。

  桂枝香(觀木樨有感寄呂郎中)

  天高氣肅。正月色分明,秋容新沐。桂子初收,三十六宮都足。不辭散落人間去,怕羣花、自嫌凡俗。向他秋晚,喚回春意,幾曾幽獨。 是天上、餘香剩馥。怪一樹香風,十里相續。坐對花旁,但見色浮金粟。芙蓉只解添秋思,況東籬、淒涼黃菊。入時太淺,背時太遠,愛尋高躅。

  水調歌頭(癸卿九月十五日壽朱元晦)

  人物從來少,籬菊爲誰黃。去年今日,倚樓還是聽行藏。未覺霜風無賴,好在月華如水,心事楚天長。講論參洙泗,杯酒到虞唐。 人未醉,歌宛轉,興悠揚。太平胸次,笑他磊磈欲成狂。且向武夷深處,坐對雲煙開斂,逸思入微茫。我欲爲君壽,何許得新腔。

  念奴嬌(登多景樓)

  危樓還望,嘆此意、今古幾人曾會。鬼設神施,渾認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橫陳,連崗三面,做出爭雄勢。六朝何事,只成門戶私計。 因笑王謝諸人,登高懷遠,也學英雄涕。憑卻長江管不到,河洛腥羶無際。正好長驅,不須反顧,尋取中流誓。小兒破賊,勢成寧問疆場。

  賀新郎(寄辛幼安和見懷韻)

  老去憑誰說。看幾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父老長安今餘幾,後死無仇可雪。猶未燥、當時生髮。二十五絃多少恨,算世間、那有平分月。胡婦弄,漢宮瑟。 樹猶如此堪重別。只使君、從來與我,話頭多合。行矣置之無足問,誰換妍皮癡骨。但莫使、伯牙弦絕。九轉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尋常鐵。龍共虎,應聲裂。

  本文來源:「我們都愛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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