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犹有伦:也谈太极拳的「轻」
shenlongtaiwan / 2017 年 09 月 18 日
廖伟程/


去年下半年,道场又开始练剑。吴师爷常说,剑走轻灵。犹记得前年观赏师爷舞剑时那种轻灵飘逸,充分表现了「游」的最高境界,让观赏的人整个舒畅起来。反观自己剑握在手,完全将自己各种练拳时的缺点放大十倍百倍。不松的地方更不松,滞重的地方更滞重;别说轻灵,连移位都跌跌撞撞、困难重重,活像个步履蹒跚的老人。说到底不能归因于剑,而是平时不够松透、不够轻灵所致。

今年二月底集训后至三月始,以「推手」及「发劲」为主题。记得集训一上来就先练搭手。群超老师要求我们在双方搭手时,用大乘法「轻搭」对方。如何「搭」?很难,但一个「轻」字(又来了…)却——更难。

汪老师提到,过去曾被吴师爷嫌搭手太随便,要求他重复练习,直到吴师爷满意为止。「轻搭」这「轻」字,在师爷仙逝前三年中,我们不知听了多少次他强调「轻」的重要, 无论推手或其他对练,「轻」,无疑是关键。师爷总说,别人的手(接触点)就像「锋利的刀」,你怎能就这样放上去?!因此《拳论》里说「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这「轻」的描述,对我们而言已经不只是心法,而是必须落实的功法。

若说推手是练「听劲」,进而能掌握「因敌变化」的先机以迈向「懂劲之阶」,最后达到「人不知我,我独知人」之境,那么「轻」应该就不止是手轻,而是全身上下都轻。无怪乎《拳论》在一开头就立下学习太极拳的圭臬,说「一举动周身俱要轻灵」。

但如何可以练到「轻」,却著实困扰我许久。

首先,要知道为何(Why)能轻? 我们想像身体内若处于一个「有炁」或是「得炁」状态,就像充了气的气球一样,立基于大地的身体,才能像气球一样轻轻的,宛若一个有根的气球。有了炁以后,或可如《十三势行功心解》「以炁运身,务令顺遂,乃能便利从心。」身体有「炁」才能轻灵便利。

其次,就是如何(How)「有炁」进而能「轻」?王宗岳《十三势歌》中说「腹内松净炁腾然」,指出「松」跟「得炁」的关联。但这心法要如何练?

二月集训时,林明仁师叔一语道破我们的迷思,他说:「你们都一直想著要『下去』,一直在『上∕下』的问题打转,忘记了松是全方位的,包括『左右』的横向也要松(两手比了一下张开的样子),像手里握著东西,你一放,它不就自动掉下来了吗?」

郑太师爷说「吾有三宝:吞天之炁、接地之力、寿人曰柔」,我们也常说太极拳要「炁有根」,所以要松下去才能「接地炁」有根。我们往往只记得要「下去」才能「上来」, 脑里总想著要「松下去」。但这样想,却把「下」当成了动词,一直想著要怎样把「松」给「弄下去」,用力「弄」的结果反而越来越不松, 不但忘了还有「吞天之气」,甚至连「地气」也没有「接」到,最后只剩下僵硬的躯体。

我想起吴师爷说「清升浊降」的重要性,这个「不是纯功法,亦非纯心法」的「清升浊降」,他要我们细细体会其「原汁原味」(《揭秘》p.52)。如何安静地去觉受身体的感觉? 我觉得《大学》《中庸》提的「慎独」十分关键。慎独,就是用真心去体会察觉自己身心和周围事物的关系状态。正如师爷关于马庄三清观中「观心洞」的诠释,要我们用「平常清明之心自察……周身内外放松没有?炁遍周身顺畅没有…」(《揭秘》p.57)如何可以做到安静地聆听身体的反应,并「止」(或是停驻)在一个身心都十分松净,定静安虑得的状态,才有可能察觉身体从表皮到脏腑松开后,内在属于「物质性」或「有形体」的东西自然松落,像离枝的落叶旋落到「九地之下」;而同时(几乎是同时)感受到一股相对的清升之「炁」向上旋升。深深觉得这实是练「轻」的重要起点。

除了细细品味「清升浊降」,敲檀香棒和靠山功,是我自己体会身体内外「脱开」「松落」的重要功法。过去无论在敲檀香棒或是靠山功的练习上,都「敲」「靠」得太用力, 反而体会不到身体内外「脱开」感受。后经老师指正,檀香棒「轻轻」敲,靠山功「轻轻」靠,开始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效果。先是感觉体内似乎多了些像是摇果冻似的「弹性回馈」,过一段时间后,就感受到体腔好像传统洗衣机的脱水槽跟外槽一样,微微有内外分离之感;里面的「脱水槽」好似装满水(或说就是炁)的宝特瓶,有一种炁机生成之感。

回到前面提到的问题:「清升浊降」将体内「物质性」或「有形体」的东西自然松落,但并未感受到有一股相对的清升「炁」向上旋升,怎办?我著实困扰许久。这点,汪老师有个重要提点:「要把炁『招』(台语)一下」。「招」在台语有点像是「邀请」的意思,或说「召唤」也行。既是「邀请」或「召唤」,就不是强行硬把地炁给「拉上来」,而是轻轻提示一下脚底涌泉、脚踝、膝窝(委中)、后胯( 承扶部位) , 让这些部位「邀请」炁的到来。所以是意念上一种「轻轻」的味道。经过这样的「邀请」,刚开始也是请不来,但不久后,某一天就突然有奇妙的感受来造访……就在脚底涌泉、踝、膝、胯等部位,有一种似有似无像是极柔软而有弹性的气球一样,将那些部位给轻轻的「垫」起一些些……说来,这也是一种不知怎么来到的惊喜,身体因此得以更轻。

得炁,只是达到可「轻」的初步条件。到最后应该「轻」到什么程度呢? 有儒家心法之称的《中庸》,在书末最后一段用《诗经》来形容并说明圣王的德行。这段可以转换为我们对太极拳「轻」的境界的体会。《中庸》此段原文是:

「《诗》曰:『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子曰:『声色之于以化民,末也』。《诗》曰:『德𬨎如毛』。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

这段意思是说,圣王或君子之德的表现,若以大张旗鼓、大肆宣传达到众所周知的炫耀,那是最差劲的教化人民的方式。应如《诗》云「德𬨎如毛」( 郑太师爷注释「𬨎」: 轻车也。《学庸新解》p.66)。「𬨎」就是「轻」,意思是说,圣王君子的德行应该像羽毛一样轻飘飘的,又像月光洒在我们身上一样无感而柔和。然而,德行的广布只要如鸿毛般「轻」就够好了吗?!《中庸》说:不,这样还不够。因为「毛犹有伦」。(伦,就是比较、比拟。)意思是说:即便羽毛已经很轻,但只要还是有形之物 ,就可找到比羽毛更轻的东西。那么到底「至极之轻」是什么呢?
「『上天之载, 无声无臭』。至矣。」是的,答案就是:要做到无形、无声、无臭。「无」是「轻」的极至。这跟我们理解太极拳的「轻」,岂非异曲而同工!

刊登于 2017 年《原几》杂志首刊号

 

原文连结 : 毛犹有伦:也谈太极拳的「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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