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执导《五至七时的克莱奥》、《天涯沦落女》、《拾穗者》、《脸庞,村庄》等片的著名导演阿涅斯·瓦尔达(Agnès Varda)被称为“新浪潮的老祖母”,她于当地时间3月28日因乳腺癌引发的并发症在家中去世,享年90岁。

  本月,瓦尔达在个人的社交媒体上贴出最后一张照片—— 一张导演椅,椅子上已没有主人的身影,空余一只眼神寂寥的猫咪。

  

  漂泊呵,漂泊

  ——瓦尔达与《流浪女》

  by 王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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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根本上说,人是习惯漂泊的动物。中外无数的格言,都在赞美迁徙、流浪等“不安分”带来的好处。比如,“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比如“人挪活,树挪死”等等。所谓“格局”、“世界观”,直接与人的见识、体验的多寡相勾连。英国古典作家史密斯甚至说:没有漂泊感的人是没什么价值的。

  当然,漂泊,或者说流浪,从来都是双刃剑,其中,既有瑰丽奇观,也有愁云惨雾;既有晴和景明,更有骇浪惊涛。大起大落的绝美风情,回肠荡气的生死相知;魂牵梦绕的绮丽邂逅,凶险迭起的刻骨创痛;无不尽在其中。漂泊可以是“轻轻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潇洒,也可能是永远的异乡人“在路上”的潦倒凄情。

  人生即体验,漂泊也许是人生中最刻骨和充满未知的体验。古今中外,从肉体到精神,凡有大作为者,多经历过大的漂泊。

  今天的人们,可以客观冷静地回望那些志士仁人的飘泊传奇。而在当时,却鲜少有自觉的意识。事实上,真正的飘泊者,很大程度上是选择了一种生活方式,其背后的推动力复杂而多意,很难清晰简单地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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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影《流浪女》法国海报(1985)

  1985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将最高荣誉金狮奖颁给阿涅斯·瓦尔达(Agnès Varda)执导的影片《流浪女》(Sans toit ni loi),我曾多年关注这位“新浪潮老祖母”,觉得其人其作充满了“我行我素”般的漂泊魅力。

  这部《流浪女》,堪称是漂泊者的影像“圣经”。影片讲述的是一个名叫莫娜的年轻女子几乎漫无目的流浪人生,其全部家当就是揹包里的旧帐篷,一两本书和画片等等。对观众而言,莫娜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从她流露的只言片语中,似乎没有任何不堪的过去,既无恶劣的家庭背景,也没遭受过什么人身迫害。好像此前在办公室里做过秘书工作。何时、何地、因何原因开始了义无反顾的流浪,没有人知道,直到电影结束,仍然没有答案。

  电影《流浪女》剧照(1985)

  作为阿涅斯·瓦尔达最具情节性的电影,《流浪女》从序幕就没了悬念,观众一开始就看到了人物的结果——莫娜的惨死。她的尸体在一个凛冽的冬日清晨被农夫发现:蜷缩在冰冷的水沟土坎旁,面目苍白灰暗,褴褛的衣衫遮不住僵硬的四肢,仿佛是一具风干的动物尸首,其惨状令人触目惊心。

  这个开头,让我蓦然想到海明威在《乞力马扎罗的雪》中提到的那具“冻僵的豹子尸体”。与海明威的隐喻相似的是,所有的观众都不知道这个年轻女子为何被寒冷和饥饿夺去了生命。于是,影片依次通过几个曾见过莫娜的人的讲述,复原了她生活的点点滴滴,共同描绘了一幅流浪女的肖像——梧桐专家和她年轻的学生:虽然难忍莫娜的浑身臭味,还是不乏好奇和热心地为莫娜提供了食品和搭车帮助;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太和一个心怀鬼胎的女仆:因莫娜的到来改变了生活常态;外籍剪枝工人阿苏曾收留莫娜,两人还有过温暖而短暂的共同时光,阿苏本想与莫娜同甘共苦,但集体宿舍同伴的反对,让阿苏被迫放弃。最有意味的是,片中设置了具有哲学家形象和思维的“牧羊人”,他本是哲学硕士,却放弃一切,选择与妻儿到乡村牧羊为生。莫娜偶然投奔到“牧羊人”门下,两人的对话颇有意味——“牧羊人”说:“这样的坏天气已经不适合露营了。”莫娜漫不经心地说:“我不选择天气。”牧羊人问:“那么,你选择道路。”莫娜回答:“我想是的。”

  这段对话充满禅意。牧羊人是个现代生活的边缘人,他给流浪女以具体的生活支持,实际上是想将自己的理念赋予她,他交给她一块可以耕种的土地,让她以自食其力的种植改变流浪的现状。但对一切似乎都漠然的流浪女,根本不堪忍受种土豆,她再次选择揹着行囊继续漂泊。片中的“牧羊人”与莫娜本质上属同一类人,“牧羊人”与周边格格不入,他超越现实,就像个先知,莫娜的命运也早就在他的预言中。他一见她就说:“如果选择自由,等于选择孤独。如果不停下来,就走向毁灭。”

  最终,莫娜果然走向毁灭,她遭遇了突袭和强暴,在伤痛和饥寒交迫中冻饿而死。

  《流浪女》的法语片名是Sanstoit ni loi,包含着两个意思:一是在难耐的寒冬露宿荒野的悲惨情景;二是漠视任何事和任何人的绝对自由,同时也是绝对孤独。因此,该片也被译为“无家无法”。影片没有将莫娜描绘成一个受害者,也没有将她塑造成一个脱俗的英雄,而是将她看作一个对所有事物都敢于拒绝的特立独行的漂泊者。

  就像自始至终谁也不知道莫娜为什么流浪,我以为,这部影片最大的好,就是很难说清主题,或者说没有我们习惯的“主题思想”。就像流浪女本身的生活,充满变数、未知,多意而不易把握。影片并不想不去寻根探源,或暗示背后的微言大义,只是呈现一种人生——一个流浪女的流浪和死亡。莫娜热爱自己的生活方式,她接受别人的帮助和善意,却不想被任何人所改变,她拒绝一切改造,即使是因爱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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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演瓦尔达(左二)拍摄电影《流浪女》工作照

  导演瓦尔达(右)拍摄电影《流浪女》工作照

  谈到《流浪女》的拍摄缘起,瓦尔达曾自述,要拍摄那些“具有强烈感觉的东西。她不想靠悬疑的情节驱动观众,“这就是我把莫娜的死放在影片开头的原因,一开始人们就发现她死了。我们不是讲述这个女孩的故事,所以人们会想:‘也许他们会救她。’很清楚,她已经死了,孤单单地死在水沟里,身体冻僵了,死得很惨。她看起来就像一堆垃圾,与水沟的颜色相近。讲故事的方式不是为了引起同情,不是为了获得理解,不是为了这些东西。它想表现的是说‘不’这种行为在许多情况下产生的后果(莫娜总是说‘不’),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最终沿路流浪而且说‘不’。但是,我想看到她的那个对抗社会的‘不’在她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那里得到了怎样的反应。这样,人们就不再试图追究‘她是谁’以及‘她在想什么’,随着影片的进展,人们越来越不追究这些问题,由于我们重点表现的是别人的反应,我们对别人的了解甚于对莫娜的了解。”

  1956年,阿涅斯跟随《北京的星期天》剧组来到北京

  2009年2月,我在柏林参加国际电影节,之后曾到法兰克福短暂停留。一天下午,我在法兰克福的德国国家美术馆参观,在空荡荡的大厅里,竟意外地邂逅了阿涅斯·瓦尔达。

  此时,距我看《流浪女》已过了差不多十年,这位“新浪潮老祖母”真的已是祖母年纪,其招牌式的面貌却没有改变。她推着一架轮椅,敏捷灵活,精神矍铄,轮椅上坐的是一个年轻女摄影师,她们在为美术馆拍摄一部纪录片。老太太的打扮极为时尚,穿一件宽松的灰色夹碎花的外套,眼镜架在头顶,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她的顶部头发一片雪白,但周围遮耳的部分却染成铁锈色,整个发型看上去就像漫画版的雪顶富士山。

  瓦尔达(右)与助手。王樽摄

  瓦尔达(左)与王樽夫人。王樽摄

  我上前与她攀谈,当她知道我来自中国,就清晰地念叨“北京,北京”,并深情回忆在北京举办影展时中国人对她的“宠爱”。听说我在深圳并看过她很多影片,有她些不解地眨动着大眼睛。像《流浪女》里的莫娜一样,既没惊奇也没得意,而是平静中有些诧异,我告诉她,她的电影《短角情事》(Pointecourte, La)、《五点至七点的克利奥》(Cleo de 5 a7)、《一个唱,一个不唱》(Une chante, l'autre pas, L')、《南特的雅克德米》(Jacquot de Nantes)和《101夜》(Lescent et une nuits de Simon Cinema)在中国都可以买到DVD。她似懂非懂地轻轻点头,坐在轮椅里的女摄影师频频地冲我灿烂微笑,脸上是由衷的喜悦。我特别提到她的《流浪女》,说自己看过两遍,并竖起大拇指。老太太面呈笑意,显得很慈祥,她频频点头表示理解和感谢。我们一起合影,她在我的笔记本上签名留念,还题写了一行字:Sanstoit ni loi,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直到分手以后我才发现那题字就是《流浪女》的法文片名,也可视为是一句励志语“无家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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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尔达说,《流浪女》其实是讲述关于宽容的电影,所有的人面对莫娜都面临这个问题。在影片中,只有“牧羊人”是真的生莫娜的气,他批评她的错误,这个哲学家实际最不宽容,他只关心他的羊和妻儿。“如何看待莫娜,体现的是宽容的程度。如何以宽容的态度接受那些不同于你的人和生活方式,需要现代每个人反省和努力。我希望赋予电影一些东西,不是要让人流泪,而是为了让人思考。”

  这使我再次想起《乞力马扎罗的雪》开篇,海明威不动声色地写道: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拨19710英尺的长年积雪的高山,据说它是非洲最高的山。西高峰叫马塞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庙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

  这个引人沉思的开头曾深深吸引我,每次阅读都有所触动,隐约觉得那豹子该是某种象征。虽然没有具体的动作和细微描绘,却令人不无感伤地去想象——在风高云疾的雪域高原,一只豹子,像个漂泊者,孤独地客死悬崖,对这个神秘的独行侠,是该为它悲壮,还是该为它悲凉?

  是的,没有人解释豹子到高寒的山上寻找什么,正如没有人真正能够解释漂泊者为什么漂泊。

  完

  王樽 影评家,专栏作家。

  创作涉及诗歌、小说、散文、剧本、报告文学等。影响较大是与电影相关的著述,与国内外著名导演的对话录收进《一个人的电影》等专著;在《大众电影》、《看电影》、《城市文艺》(香港)等杂志开设专栏;应邀担任多种国际影像节选片人和评委。主要著作有《与电影一起私奔》、《厄夜之花》、《带电的肉体》、《人间烟火》、《远方的雷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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