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VI、结、解  

  花木兰从仓库中被拽了出来扔在那个手腕同她绑了一样的结的女人旁边,前头的人们围拢了升起的营火,而男人个个神色不同的眼睛里投射出相同的视线,垄罩在上方的寒恐渗入她的意识,两人即使最靠近火光,也根本感觉不到丝毫温暖,木兰的肩膀抖了下,感觉自己成了前夜被绑在棍子上猎物,稍有闪失就会被扔上火堆行刑。

  「看吧!我就说吧!他们弄了个间谍来!」外显愤怒,内藏著得意的语气,他舞著拳头边说,挥出一阵阵风来,就差点乱了李翔的思绪,好在他沉住了,没有随意答腔,免得错话节外生枝。
  花木兰也没多大动静,只单单瞥了他一眼,又垂下了头,被绑住的嘴已无反抗意志,宝嘉康蒂凑往她的方向,肩膀轻轻靠在虚弱的她身上,女人的眼神混杂著无助、哀切、诧怒,她瞪著李翔,用视线咒骂他的无知、他的软弱。
 
  「我们难道不回击吗?看看他们都把我们当成什么了?」他又开口,而那手握大权的总指挥不发一语,双手叉在胸前,俯视著罪人如天神俯视凡人那样,而对宝嘉康蒂来说,她早就认定他根本没有那个资格手握生杀大权,要不是他们把她的嘴同样绑住了,那不然她会把他们通通咬过一轮,如猎人大啖兔肉那样残忍。


  也许是她的闷声吵的李翔烦了,男人蹲下身来盯著她,眉头的皱痕又深了几吋。那稍稍倾身就能碰到对方的距离成了一个反击的机会,但正当她要扣头撞向他的额时,男人拉住了绑在她后颈的布巾,阻止她之外还顺道把结松了。
  女人好像一只箭射了出去那样,疆在靶心上。

  「妳不是有话想说吗?」她听不出男人语气到底藏的是轻视还是疑惑,而情绪让她偏向了前者。
  「你明明就知道。」
  李翔没有回话。
  「你明明就知道他们是骗人的。」

  「不,我不知道。」他摇头。「那妳怎么知道?」
  「我亲眼看见的。」
  「那妳说说,妳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河床中央的空地上,他们躲在一棵大柳树后头弄坏那些他们偷来的东西。」
  可惜她单方面证言的份量还不足以被在座齐聚的人们视为证据,没有人做出特别的反应。李翔一边的眉挑了起来,而女人不自觉地咬紧了下唇。
  明明在心中的地图上清清楚楚地印著事发地点,明明碎掉的陶片和毛皮屑落在地上的画面历历在目,可是她不知道怎么解释。但或许那个地方真给她指出来了,他们大概费尽了心力也找不著。那个地点不只隐密,实在太奇幻了。
  「我看见——」眼角挤出深深的泪沟,她紧闭著眼回想。「我看见......」脑海闪烁奇异的图形和一道道变形的光,参杂记忆断片的画面浮现,好似转过一轮万花筒令人晕眩,然后她终于想起来了。「他拿了一些东西,像是宝石的东西,塞在他的衣服里面。」新的说法是有机会能够验证的。在座的人倒抽了一口气,而李翔趁大家都还在思索时立马起身,一手扣著不让小权退开,另一手探进他的衣襟里面左摸右探。
  被衣料半遮住的小臂停在里头好一会,把整个内衬连同缝线都摸遍后还拍了拍,就怕漏掉任何可能藏著证物的缝隙,摩擦内衬的声音比一个柔美的姑娘绣著丝料子都还要细微,每个人都屏息著听,担心接下来会落出好似风铃相撞的清脆声响,可最后他带出来的,仍是围绕在周遭,悄然无声的空气。
  「是空的。」小权抢先说了李翔想说的话,有的人松了一口气,有的人则捏紧了拳头,宝嘉康蒂便是后者,她怒视著,但连他的一根寒毛都动不了,男人高举著双手,仿佛他才是那个无辜却被迫受审的人。
  但李翔没有轻易下定论,破坏商品已经是前天的事情了,他认识小权,相处也有几段时间,他若真有心机做这件事情,那么精明的他也不会随随便便就露出马脚。
  男人挥挥两根手指招唤身旁的部下,耳语了几句后那人便退了下去,消失在人群后头,但不出几秒钟,那人提著的灯笼照出的光窜进小权所属的帐篷,左探右查、飞上飞下好似一只迷路的萤火虫,被困在灯罩里面心焦如焚地循著救命出口,众人的视线尾随著那光源,静静地候著结局,终于,那只萤火虫从罩子里逃了出来。
  那人回到队伍里头,微微弯身给李翔回报,而男人手插著腰,思索著。


  明显,太明显了,大家都知道他还在等,还不愿意划下那一刀割掉绑著两人的救命绳索,给每一个人心中的疑惑一个痛快。可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拖延,是因为他心底的疑惑?抑或是他太软弱,不敢承担队伍中有人犯错的后果,毕竟盟约已毁,若他攻不下部落的自尊逼著他们继续贸易,那他背后扛著那圣旨的命令,也就迈向了虚无,不是吗?
  他陷入困境,那是没有颜色的世界,非黑即白,不得有通融的余地。


  而他不动作,便没人敢说话,时间就好像暂停了一样。宝嘉康蒂扫视了周遭的外国人,不禁感叹起来,她终于搞懂,为什么小权会冒险去做这些一旦被揭发就会被视为无耻、遭人唾弃的手段,就为了追求地位,得以去做他真正想做的事。

  不像部落,万物生而平等,能量在同一个高度互相流动、沟通。常划舟与水共处的族人,能够感应到河流的脉动;常奔走在丛林间的族人,能感受到自然的气息,也有人常常仰望天地,便能读懂日升日落隐藏的讯息。是的,什么与你相伴,你便成为什么。而这群外国人呢?他们所处的世界是个梯子,越往上,你得到的就越多,直至顶端,那是只有一人的世界,孤独寂寞,可却深深令人著迷、盲目追求。
  不分孰优孰劣,这是文化的差异,谁也不能改变。她看向木兰,视线逐渐模糊起来,不只为她,她为这结果、甚至源头都感到哀愁。


  一阵刺骨的寒风吹过,把火焰拉得细细的,一如宝嘉康蒂的视线,成了那根刺进她心窝那令人难受的银针。木兰紧闭著眼睛,头垂的低低的,好像要把整个身体埋进地里。她实在太后悔,也痛恨无能的自己,她不该把她牵扯进来,或许她打从一开始就不该认识她,这样她就不会伤害她,而自己也能免于那阵椎心的痛楚。
  是啊,她不该断发,不该女扮男装,她不该来,连想都不该,她若用那把剑杀死自己的思想,那这些事情通通不会发生。

  余光里,红披风飘动起来,看来他是真的想不出法子,令了部下后转身便要走,然而她抬起头来,看著他被火焰照的发光的铠甲,一点光又在她脑子点燃起来。她用膝盖撑起因久跪而发麻的腿,吃力地走到李翔的跟后。男人回过身来,见她终于想说什么便替她解开抵在后脑的结。
  「剑。」他看了看自己的配剑,不得其解。她补充说明:「部族勇士配给的武器是弯刀,他们不用剑,虽然同样是金属锻造,但是技术不佳要做出完美无瑕的薄洁刀身是不可能的,所以割痕也不会那么锐利、那么直。」她弯了弯颈子,朝著宝嘉康蒂本想拿来自卫的那把木制弯刀示意。

  木兰轻淡的话语促成混乱中的和谐,当能以客观验证作为理性分析的准则出现,好似从一首诗里读出了同样的情绪,官兵们双双被感染般形成一股不依敌我论述和辩解的氛围,达成一致想法,同意该举行另一场新的判定。
  规则很简单,只要辨别割痕一不一样就行。他们找来一块新的皮毛,用剑划了几道,那修缮技艺最精湛的老船匠则被请了出来作裁决。虽然当李翔的部属只有短短几月,但他曾任他父亲底下最可靠的技工已有不少年资,靠他丰富的经验,长者捻著须,双眼一瞠便能轻易地辨别割痕的来源。而他除了咕哝了声,不敢相信牵扯上人命的关键最后落在自己身上之外,也只能应著众人的期望上场。

  单边的耳被挂上的放大镜压出浅浅的红,男人弯低了一边的肩膀,用最习惯的姿势检测断面,他震袖一挥,指尖捻起毛皮、抚过割痕旁断裂的纤维细毛,举起对著火光照了照后又换了位置对先前小权带回来的劣品进行一样的动作,如那蜂点缀在花丛中来回。


  「啊——」他驼著的颈背缓缓打直,摘下了那副眼镜。「新割的划得不够像,但从断层面和纤维切齐的程度来看,凶手极有可能是用剑当作工具来使没错,咳咳——」他轻咳了下,略带沙哑的嗓继续说:「虽然野人偷了谁的配剑也不是不可能,但是机率很小。依我所见,花平和这位——」他不知道怎么称呼,只好用停顿代替。「大抵是无辜的了。」
  年迈的长者手艺精巧,不只能写出一手好字,他人也说不出什么坏话,公信力号召众人的认同,起了另一种风向,引得小权的脚跟颤呀颤,把压抑的愤怒全抖了出来,颤动著大地,也搅开李翔心中那股长久未散的迟疑。终于看清全局的李翔向他微微致意,抽出配剑,按著木兰的肩膀割断了那一圈圈勒在她手腕上的麻绳。

  见那粗重的绳摩擦而出的痕迹,宝嘉康蒂叹出近日来最沉重的息。男人走到她面前,半跪著替她松绑。「明早,我会亲自去一趟告知和协调,但只有我一个人肯定是不够的,如果可以,我希望妳明天能跟我一起去。」他愧疚的低下头。她轻拍他的背,用允诺的轻音替今夜的风波作结。

 


  她是酋长的女儿,怎么说也算个公主的身分,为了弥补部属及自己所犯的错,他诚挚地请求她的原谅并预备了他们所拥有那最高级的帐篷做赔罪。但她只接受了他的道歉及要求他们陪她把她出发前安置好的伙伴带回来之外,对于李翔其余的邀请一律婉拒,不让他们将她安置在最舒服的帐篷里,执意要和木兰在同一个地方休息。


  眼前的她曲著膝,轻轻摩娑手缘的擦伤。从见过柳树婆婆之后,她就没再跟她单独说过任何一句话,眼神也总回避著她。


  宝嘉康蒂不喜欢这样压抑的氛围,天性开放、总是直来直往的她讨厌迂回,可是她不大懂说话,她要是会说,那么她就不会引起父亲的伤心、也能解除刚刚的危机,甚至让木兰明白,其实她想通了为什么她要拦住她,也早就原谅她。

  被审问的过程中,她心悬一线,比越过那横躺在湍急河流中的独木还要令人不安,可案件了结之后她的心跳也没平复下来,好似灯笼里跳跃的火光,映著未脱出口的心意,说有多慌就有多慌。可是,她都悬著命走到这里了,那怎么还不能说呢?
        「我⋯⋯」颤音微抖,她的声音如烛火缓蚀灯芯被空气淹没。木兰把埋在腿中的脸抬了起来,眼神似乎混杂著期盼与歉疚。她心一紧,硬是把声音从喉底挤了出来:「抱歉,我那时应该沉住气的。」

        「不,该沉住气的是我,要不是我揍了他,事情至少不会演变成那样,我是说,被绑起来⋯⋯之类的。」她的下巴抵在膝盖上,声音变得闷闷的。「他那时给我安了一个叛国贼的罪名,妳知道,这回去是该杀头的。被关在仓库的时候,没有人救我,那时,我就已经放弃希望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宝嘉康蒂想听清楚,便挪过去更靠近她些。「所以,谢谢妳来。」她看著她,弯弯的眉与嘴角缓和了女人的情绪,却牵动起自己的。她双拳抵著眼窝,她实在不想让自己哭得太丑的样子给对方看到,连忙吹熄火,转过身去装睡。

        她们都犯了错,也很努力地去弥补了。不愿再多提事件去牵动情绪,她们需要的是宁静和温柔去疗伤。女人躺下身从后头抱住她。相较起部落的帐篷,这儿有扇小窗,她躺下去时正好能窥见夜空。她开始小声跟她说关于星星的故事,像个孩子对著另一个说秘密一样。在睡著以前,木兰记得,她说她父亲爱看星星,她的母亲曾摘下一颗送给他,叫做「宝嘉康蒂」。她跟她父亲一样,也喜欢星星,而她,正是那颗从天上掉进她生命里的星星。

  然后,她转过身来,女人替她抹掉眼角即将滑落的泪。
  还有那落在她唇腹的软触,她知道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细软的声音和微暖的体温哄她入眠,温润而美妙的鸟鸣则吹散她的梦境。在仓库受过几番折腾,即使是清晨鱼肚白仅带一丝丝舒暖的阳光,也引得她出了帐子,想好好晒晒她被窄间闷地沉重的身躯。
  她拨开帘子,晃了晃颈、抖擞双肩、扭摆腰臀,暖了暖身才跨出重获自由后的第一步。她跪在覆著一圈圈被阳光照地发亮的水纹的清浅池子旁,曲手捞起一瓢剔透的水,如感恩天神赏赐般抱著虔诚洗净自己的脸颊。女人的后耳和颈子上滚烫的体温被冷冽的河水给冲散,凉感渗入她的骨髓,仿佛一阵清风抚过那般舒畅。而她后头的男人见没人其他人在,时机刚好,便上前。
  「嘿。」李翔说,木兰身子才转了一半,没来得及行礼就被李翔给阻拦。「不用了。」他扶起正要弯身的木兰。「你起得太早了,该去好好休息补足前几天给消耗掉的精神才是。」

  木兰耸耸肩,表示身子没什么异状。「他们呢?会怎么样?」
  「审问时,小权一句话都不肯说,不过轮到阿傅那倒是一下就认罪了,大概是听到事情闹大之后会造成更多伤亡和破坏,觉得良心过意不去吧。他心底还是个善人,只是傻了点,没仔细审慎,论著兄弟情谊就顺著小权的意帮他办事了。总之,一定会先把他们送回去。」
  
  她点点头,不敢追问他们之后会受到怎么样的处罚,抑或严重至判死,也不敢问自己是否会跟著回乡,只好用沉默结束这个话题。李翔以为她闭眼是在享受重拾的自由,觉得此时想待在这却沉默有点不妥,便起了个新的。「还记得,我之前本来想跟你说个故事吗?」

  「我记得你说过我像个人......是谁?」木兰点点头。
  「嗯——是这样的。」不知道该从哪边起头,他思索了下才再度开口。「我想你多多少少有听过冬天的事情吧?」木兰摇头,这边的人不是当她是孩子就是连个傻瓜都不是,哪可能跟她讲过以前发生过的经历。
  李翔点点头,只好说明了:「其实,我们发现这块大陆并不是很久的事情,不过也是几年前,那时,朝廷还在争辩该怎么处置,两方人马分成了主战派与主和派。主战派诉求统治,而主和派认为该和平相处。最后我的父亲,也就是在我上任的总指挥说服了皇上,在那之后主和派便掌控了局面。可是主战派的人并未善罢甘休,他们从长计议,几年后,趁著主和派不再有戒心之后伺机而动,也正是去年严冬,那是部落最虚弱的时候,他们用手段挑拨离间,形成双方对立的局面,如同前几夜发生的事情一样。而我的父亲不想引战,便要求与部落对谈。他们同意了,只是有一个准则,那就是他只能一个人去。我父亲与他们达成共识,但部属不认同,偷偷跟踪他想保护——」


  他像是被重击般,突然摀住自己的嘴。
  「李翔?」他突然不说话,吓得她猛然睁开双眼。而男人一脸错愕,弯著身躯一如旧园渔港旁经历雨水侵蚀的石膏像,被超载的回忆淋地支离破碎。他不继续,是因为痛。男人肩窝被箭簇划开的裂痕仿佛烙上他的胸口,刺痛螫得他的前额覆满了冷汗。
  噢,他的父亲,他想起他,一道名为愧疚的电流窜过他的背脊,他必须咬著下唇才不至于让哀鸣从喉间窜出。好几个月了,原来他一直都恨错了人。
  他双手抱头,掌根依著双边的太阳穴被烧得火烫,他的牙齿打颤,声音断断续续的。
  「都、都怪我......我要是不同意他们去,那么、那么对方也不会以为我们设了计,也就不会打起来了......」

  「那他......?」木兰凑过去,怯怯地小声问。「就不会受伤了?」
  男人不再说话,大概是默认了。可是错误的产生不是单方面的责任,而是一层一层误会所堆叠而出的结果。花木兰忘记刚才还想厘清她像他口中那究竟是谁的问题,满脑子只想安慰他,但她也只能拍拍他的肩,用「男人」的方式处理他的伤口。轻点在后背的节奏缓缓稳下了他的心跳,李翔发了个誓——他要延续他父亲的意志。

  他必须延续他父亲的意志,为这块纷争的大陆,带来最终的和平。

 

....To be continued

 


 

开始上课了之后不只更新速度变慢
连原本想打什么感想都一起忘记了((老人模式

说好之后的总心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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