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清澄那天睡得很晚,东艺大的教授几经刁难他的论文和作品,他被折腾到焦头烂额。他重画了九十三次的油画,其中有八十二幅都是同一个主题,莫内和梵谷、慕夏和达文西的著作与后人自传被梁清澄翻烂到不能再熟。

  东京三月的天仿佛气温饥寒交迫,在正午的燥热后、晚霞散去时却冷得一地寒霜。他在一片雾霭中睡去,临界清晨与凌晨之间,工作室里亚麻子油与颜料的气味交织,梁清澄穿著工作服翻身,颊上的汗毛因风干的色渍所囚禁,手机属于老妹的专属铃声响起的时候,梁清澄冒著一身冷汗起身。

  「喂?」他接起电话的声音喑哑又急不可耐。

  「哥。」听筒那端传来巨大的噪音、与颤抖的啜泣声,梁清澄扎实地被吓了一跳,「哥,你在哪……」

  梁晓清在搞什么鬼?梁清澄有些气急败坏,你这白痴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哥在东京读书?

  他按下性子:「怎么了?别哭,你说。」

  「我在行政院……哥,我好怕……」

  「你没事在行政院干什么?为什么你那边这么吵?怎么会有警笛声?」

  梁晓清不断抽噎:「我不知道……我本来在立法院,晚上……我跟著很多人过来……然后警察就围住我们,还有水车……好多、好多警察……哥,你在哪……来救我……」

  梁清澄彻底慌了,他这几周来为了论文和作品足不出户,当然没有时间读报或新闻,遑论上脸书。台湾发生什么事?梁清澄的心和胃下沉,手机听筒不停传出咆哮与哨音,还有绵延无尽的尖叫声。

  「晓清,你别慌。」他说,试图镇定下来。无论他或梁晓清都该。「哥在,哥在,你想办法离开行政院,不要跟警察起冲突,安全为上,知道吗?我马上回去,等哥。」

  梁晓清哭著应答,鲜明的哭音令梁清澄足够想像她是怎么涕泪纵横地点头后挂上电话。梁清澄离开工作室,用几分钟冲掉身体的恶臭和颜料,以最快的速度换上干净的衣服,抓了钱包就跳上计程车,往成田机场冲。时间是凌晨一点钟,梁清澄买了最近的一班机票回台湾。

  期间他用iPhone更新久违的脸书近况,他才发现当他埋首投入毕展时,台湾发生多少事情。同样暗无天日的,不只是他。梁清澄坐在狭窄的经济客舱里,昔日短暂的两个小时如今漫长如永恒,他心急如焚,却手无寸铁。

  下了飞机入境,梁清澄拦了桃园机场二航厦出口的一台计程车,司机看上去略显睡眼惺忪,但梁清澄没时间在意这个,司机听见他要去台北行政院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怪异。

  「现在那里很乱哦……」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梁清澄一眼。

  梁清澄点头:「我知道。」他说,「台湾现在哪里都乱,不是吗?」

  悻悻然的司机没继续说下去,发动引擎后上了国道一号。梁清澄打给梁晓清,电话响了很久,没人接听,梁清澄不死心又拨了几次,同样无人接听,自动转入语音信箱,他有不好的预感,很浓,又告诉自己只是胡思乱想。晓清也许只是没听到手机铃声,以前好几次也这样的。

  别老是穷担心。梁晓清的名句此时竟让梁清澄感到心安。

  计程车驶下交流道,梁清澄转手看了一眼腕表,多亏夜半行驶,从机场抵达台北市区的时间几乎少了一半,相较高速公路的宁静,市区的嘈杂更显突兀。

  司机说:「前面可能过不去,我只能放你在忠孝东路下车……」

  梁清澄点头,扔给他身上仅存的几张千元大钞,没等司机找钱就从忠孝东路的地下道直奔而去,他过了地下道,陆地上满满都是人。警察和一般民众在对峙,梁清澄知道自己进不去,他随手挡下一个路人问:「发生什么事?」

  「警察在打人!」那个男孩看上去年纪不出二十岁,梁清澄根本无从想像此刻他脸上的惊恐神色是从哪里萌生而出,「警察打人……很多人受伤,还有喷水车……你不要进去,很危险!赶快回立法院!」

  「我妹在里面,所以我不能走。」梁清澄咽下口水,不晓得是在安抚自己还是眼前这个男孩,「你说警察在打人?怎么可能,他们有拿武器吗?警察怎么可以对一般市民动手?」

  「我不知道,但警察就是……我们只是在里面静坐……」他几乎开始哭了,「我们没有打警察,可能有人动手,但不是我们……镇暴警察就开始乱打人……我们没办法抵抗,因为我们不是暴民……」

  梁清澄下意识摸了摸男孩的额发:「谢谢,你很勇敢。」他紧紧按住男孩的肩膀,「赶快去安全的地方,这里有我们大人在。」

  男孩对他点头,迈步朝与行政院相反的方向拔腿狂奔。梁清澄也不确定自己究竟算不算大人,一个二十五岁还在读硕士的人能算大人吗?但看著眼前这个初出茅庐的孩子,梁清澄知道不该是由他们承担这一切,承担这个国家的人,不该是这些孩子,他站在行政院外马路的双黄线上,重重的警力包围著一幢老旧的白色建筑,几个陆陆续续被送出来的孩子,没有一个不是在哭。梁清澄依然在拨梁晓清的手机,讯号根本发不出去。

  四面八方传来哀嚎与狂乱的尖叫声,梁清澄不明白怎么一觉醒来,他的家乡会变成这副模样。让一个向来骄矜自傲的女孩,哭著打电话向人远在东京的他求援;让一个应该在夜唱跟打英雄联盟的男孩,哭著、惊惶著要人赶快逃难。

  这里不是家吗?不是避风港吗?梁清澄握著掌心里的手机,在漆黑的夜幕下,对于眼前的景象感到陌生。

  他知道现在不该冒进行政院,梁清澄穿过几个路口走到立法院,青岛东路上的路面坐满了人,没有一个人在休息,不是在哭、就是在等消息,梁清澄再打一通电话给梁晓清,这次终于接通了。

  梁清澄的语气急切:「喂?梁晓清?你在哪?」

  「哥……」梁晓清的声音虚弱,「我在台大医院的急诊室,我头好晕……你赶快来……」

  「你他妈怎么会在急诊室?」梁清澄睁大双眼,不可置信,梁晓清没有回应,听筒萦绕著医院急诊室忙乱的声音、和梁晓清微弱的鼻息,梁清澄抓著电话:「你等哥!我马上过去!」

  从青岛东路一路往前,穿过中山南路很快找到台大医院急诊室的梁清澄,穿越拥挤人群,薄薄一扇玻璃门,充斥民众与警察的空间里,梁晓清脸色苍白地缩躺在急诊室的角落。

  「喂!梁晓清!」梁清澄大喊,引来附近病患与医疗人员的注意,梁晓清一见到他就又哭了,无血色的脸蛋纵横滚烫的盐水。

  「哥、哥……哥!」梁晓清抬高双手,梁清澄顺势紧紧地抱住她,梁晓清放声大哭,如刚出世的婴孩,对于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带有恐惧之情,「好痛……被踩好痛、被警察打好痛……哥……我是女生耶!他们还是在打我……一直打我……哥……好痛……救命!哥……这个国家疯了,哥……」

  梁晓清纤细的身子一阵阵地发抖,攀著梁清澄就像他是最后一根稻草。梁清澄轻柔地拍抚著梁晓清的后脑勺,说不出半个安慰的字眼。

  「我们的国家怎么会变成这样、台湾怎么会变成这样……谁来告诉我……」梁晓清压挤著咽喉,喘息夹带挣扎的哭声,梁清澄觉得自己被游离在这之外。

  晓清,我不知道。他说不出口,他不知道,是什么致使政府与人民之间变成这副模样;他不知道,为什么这片土地上,有那么多人,愿意为了金钱出卖国家;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却一心只想成为中国人。

  我不知道,晓清,我也想要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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